美學常識 繪畫的形式美

美與漂亮

我曾在山西見過一件不大的木雕佛像,半躺著,姿態生動,結構嚴謹,節奏感強,設色華麗而沉著,實在美極了!我無能考證這是哪一朝的作品,當然是件相當古老的文物,拿到眼前細看,滿身都是蟲蛀的小孔,肉麻可怕。我說這件作品美,但不漂亮。沒有必要咬文嚼字來區別美與漂亮,但美與漂亮在造型藝術領域裏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漂亮一般是緣於渲染得細膩、柔和、光挺,或質地材料的貴重,如金銀、珠寶、翡翠、象牙,等等;而美感之產生多半緣於形象結構或色彩組織的藝術效果。

你總不願意穿極不合身的漂亮絲綢衣服吧,寧可穿粗布的大方合身的樸素服裝,這說明美比漂亮的價值高。泥巴不漂亮,但塑成《收租院》或《農奴憤》是美的。不值錢的石頭鑿成了雲岡、龍門的千古傑作。我見過一件石雕工藝品,是雕的大盆瓜果什物,大瓜小果、瓜葉瓜柄,材料本身是漂亮的,雕工也精細,但猛一看,像是開膛後見到的一堆肝腸心肺,醜極了!我當學生時,拿作品給老師看,如老師說:“哼!漂亮啊!”我立即感到難受,那是貶詞啊!當然既美又漂亮的作品不少,那很好,不漂亮而美的作品也絲毫不損其偉大。

美術中的悲劇作品一般是美而不漂亮的,如珂勒惠支的版畫,如凡·高的《輪轉中的囚徒們》……魯迅說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為什麽美術創作就不能衝破悲劇這禁區呢!

創作與習作

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將創作與習作分得很清楚、很機械,甚至很對立。我剛回國時,聽到這種區分很反感,認為毫無道理,是不符合美術創作規律的,是錯誤的。藝術勞動是一個整體,創作或習作無非是兩個概念,可作為一事之兩麵來理解。而我們的實際情況呢,凡是寫生、描寫或刻畫具體對象的都被稱為習作(正因為是習作,你可以無動於衷地抄摹對象)。隻有描摹一個事件,一個什麽情節、故事,這才算“創作”。造型藝術除了“表現什麽”之外,“如何表現”的問題實在是千千萬萬藝術家們在苦心探索的重大課題,亦是美術史中的明確標杆。印象派在色彩上的推進作用是任何人否認不了的,你能說他們這些寫生畫隻是習作嗎?那些裝腔作勢的蹩腳故事情節畫稱它們為習作倒也已是善意的鼓勵了!

當然我們盼望看到藝術性強的表現重大題材的傑作,但《阿Q正傳》或賈寶玉的故事又何嚐不是我們的國寶?在造型藝術的形象思維中,說得更具體一點是形式思維。形式美是美術創作中關鍵的一環,是我們為人民服務的獨特手法。我有一回在紹興田野寫生,遇到一個小小的池塘,其間紅萍綠藻,被一夜東風吹卷成極有韻律感的紋樣,撒上厚薄不勻的油菜花,襯以深色的倒影,優美意境令我神往,久久不肯離去。但這種“無標題美術”我畫了豈不被批個狗血噴頭!歸途中一路沉思,忽然想到一個竅門:設法在倒影遠處一角畫入勞動的人群紅旗,點題“岸上東風吹遍”不就行了嗎!翌晨,我急急忙忙背著畫箱趕到那池塘邊。天哪!一夜西風,摧毀了水麵文章。還是那些紅萍、綠藻、黃花……內容未改,但組織關係改變了,形式變了,失去了韻律感,失去了美感!我再也不想畫了!

我並不認為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但介紹一點他們的創作方法作為參考總也應允許吧!那是20世紀50年代我在巴黎學習時,我們工作室接受巴黎音樂學院的四幅壁畫:古典音樂、中世紀音樂、浪漫主義音樂和現代音樂。創作草圖時,是先起草這四種音樂特色的形線抽象構圖,比方以均衡和諧的布局來表現古典的典雅,以奔放動**的線組來歌頌浪漫的熱情……然後組織人物形象:舞蹈的姑娘、弄琴的樂師、詩人荷馬……而這些人物形象的組合,其高、低、橫、斜、曲、直的相互關係必須緊密適應形式在先的抽象形線構圖,以保證突出各幅作品的節奏特點。

個人感受與風格

兒童作畫主要憑感受與感覺。感覺中有一個極可貴的因素,就是錯覺。大眼睛、黑辮子、蒼鬆與小鳥,這些具特色的對象在兒童的心目中形象分外鮮明,他們所感受到與表現出來的往往超過了客觀的尺度,因此也可說是“錯覺”。但它卻經常被某些拿著所謂客觀真實棍棒的美術教師打擊、扼殺。

我常喜歡畫鱗次櫛比、密密麻麻的城市房屋或參差錯落的稠密山村,美就美在鱗次櫛比和參差錯落。有時碰上時間富裕,嗬!這次我要嚴格準確地畫個精確,但結果反而不如憑感覺表現出來的效果更顯得豐富而多變化,因為後者某些部位是強調了參差,重複了層次,如用攝影和透視法來比較檢查,那是遠遠出格的了。

情與理不僅是相對的,往往是對立的。我屬科班出身,初學素描時也曾用目測、量比、垂線檢查等方法要求嚴格地描畫對象。畫家當然起碼要具備描畫物象的能力,但關鍵問題是能否敏銳地捕捉住對象的美。理,要求客觀,純客觀;情,偏於自我感受,孕育著錯覺。嚴格要求描寫客觀的訓練並不就是通往藝術的道路,有時反而是歧途、迷途,甚至與藝術背道而馳!

我當學生時有一次畫女**,那是個身軀碩大的中年婦女,坐著顯得特別穩重,頭較小。老師說他從這對象上感到的是巴黎聖母院。

他指的是中世紀哥特式建築的造型感。這一句話,確啟示了學生們的感覺與錯覺。個人感受之差異,也是個人風格形成的因素之一。畢沙羅與塞尚有一回肩碰肩畫同一對象,兩個過路的法國農民停下來看了好久,臨走給了一句評語:“一個在鑿(指畢沙羅),另一個在切(指塞尚)。”而我們幾十個學生的課堂作業就不許出現半點不同的手法,這已是長期的現象了吧!

風格之形成絕非出於做作,是長期實踐中忠實於自己感受的自然結果。個人感受、個人愛好,往往形成作者最拿手的題材。人們喜愛周信芳追、跑、打、殺的強烈表情,也喜歡淒淒慘慘戚戚的程腔。潘天壽的鋼筋水泥構成與林風眠的宇宙一體都出於數十年的修道。

風格是可貴的,但它往往使作者成為榮譽的囚犯,為風格所束縛而不敢創造新境。

古代和現代,東方和西方

原始時代人類的繪畫,東方和西方是沒有多大區別的。表現手法的差異主要緣於西方科學的興起。解剖、透視、立體感等等技法的發現使繪畫能充分表現對象的客觀真實性,接近攝影。照相機發明之前,手工攝影實際上便是繪畫的主要社會功能。我一向認為倫勃朗、委拉斯開茲、哈爾斯等等西方古代大師們其實就是他們社會當時傑出的攝影師。這樣說並非抹殺他們作品中除“像”以外的藝術價值。古代的偉大傑作除具備多種社會價值外,其中必有美之因素,也是最基本、最主要的因素。很“像”很“真實”,或很精致的古代作品不知有千千萬萬,如果不美,它們絕無美術價值。現代美術家明悟、理解、分析透了古代繪畫作品中的美的因素及其條件,發展了這些因素和條件,揚棄了今天已不必要的被動地拘謹地對對象的描摹,從畫“像”工作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盡情發揮和創造美的領域,這是繪畫發展中的飛躍。如果說西方古代藝術的主體是客觀真實,其中潛伏著一些美感,那麽現代繪畫則是在客觀物象中揚棄不必要的物件敘說,集中精力捕捉潛伏其中的美,而將它奉為繪畫的至尊者。畢加索從古希臘藝術中提煉出許多造型新意,他又將德拉克洛瓦的《阿爾及爾婦女》一畫翻新,改畫成一組新作,好比將一篇古文譯成各種文體的現代作品。這種例子在現代繪畫史中並不少見,就如魯迅的《故事新編》。

我國的繪畫沒有受到西方文藝複興技法的洗禮,表現手法固有獨到處,相對說又是較狹窄、貧乏的,但主流始終是表現對象的美感,這一條美感路線似乎倒被幹擾得少些。現代西方畫家重視、珍視我們的傳統繪畫,這是必然的。古代東方和現代西方並不遙遠,已是近鄰,他們之間不僅一見鍾情,發生初戀,而且必然要結成姻親,育出一代新人。東山魁夷就屬這一代新人!展開周昉的《簪花仕女圖》和波提切利的《春》,尤脫利羅的《巴黎雪景》和楊柳青年畫的《瑞雪豐年》,馬蒂斯和蔚縣剪紙,宋徽宗的《祥龍石》與抽象派……他們之間有著許多共同感受,像啞巴夫妻,即使語言隔閡,卻默默地深深地相愛著!

美,形式美,已是科學,是可分析、解剖的。對具有獨特成就的作者或作品造型手法的分析,在西方美術學院中早已成為平常的講授內容,但在我國的美術院校中尚屬禁區,青年學生對這一主要專業知識的無知程度是驚人的!法國19世紀農村風景畫的展出在美術界引起的不滿足是值得重視的,為什麽在衛星上天的今天還隻能展出外國的蒸汽機呢!廣大美術工作者希望開放歐洲現代繪畫,要大談特談形式美的科學性,這是造型藝術的顯微鏡和解剖刀,要用它來總結我們的傳統,豐富發展我們的傳統。油畫必須民族化,中國畫必須現代化,似乎看了東山魁夷的探索之後我們對東方和西方結合的問題才開始有點清醒。

意境與無題

造型藝術成功地表現了動人心魄的重大題材或可歌可泣的史詩,如霍去病墓前的石雕《馬踏匈奴》、羅丹的《加萊義民》、德拉克洛瓦的《希奧島的屠殺》……中外美術史中不勝枚舉。美術與政治、文學等直接地、緊密地配合,如宣傳畫、插圖、連環畫……成功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它們起到了巨大的社會作用。同時我也希望看到更多獨立的美術作品,它們有自己的造型美意境,而並不負有向你說教的額外任務。當我看到法國畫家夏凡納的一些壁畫,被畫中寧靜的形象世界所吸引:其間有叢林、沉思的人們、羊群,輕舟正緩緩駛過小河……我完全記不得每幅作品的題目,當時也就根本不想去了解是什麽題目,隻令我陶醉在作者的形象意境中了。我將這些作品名為無題。我國詩詞中也有不少作品標為無題的。無題並非無思想性,隻是意味深遠的詩境難用簡單的一個題目來概括而已。繪畫作品的無題當更易理解,因形象之美往往非語言所能代替,何必一定要用言語來幹擾無言之美呢!

初學者之路

數十年來我作為一個美術教師確曾教過不少學生,但我擔心的是又曾毒害過多少青年!美術教師主要是教美之術,講授形式美的規律與法則。數十年來,在談及形式便被批為形式主義的惡劣環境中誰又願當普羅米修斯啊!教學內容無非是比著對象描畫的“畫術”,堂而皇之所謂“寫實主義”者也!好心的教師認為到高年級可談點形式,這好比吃飽飯後才可嚐杯咖啡或冰激淩!但我不知道從抄襲對象的“寫實”到表達情緒的藝術美之間有沒有吊橋!我認為形式美是美術教學的主要內容,描畫對象的能力隻是繪畫手法之一,它始終是輔助捕捉對象美感的手段,居於從屬地位。而如何認識、理解對象的美感,分析並掌握構成其美感的形式因素,應是美術教學的一個重要環節,是美術院校學生的主食!

(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