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湖有酒——浪跡天涯的人不寂寞 奔走·世界在晃動
“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世人將李白的一生看作一場唐朝浪漫之旅,彌漫著蓬萊仙境的煙霧,氤氳著玉笛吳歌的綺麗。時而雲端明月高不可攀,時而山河壯闊群峰逐鹿,時而白骨森森愁情肅殺,時而春風凝露柔情逍遙。又有人將李白從未停歇的漫遊經曆看作一場鏗鏘激昂的猛虎之行,一出匡山,便奔走紅塵,吟嘯世間,龍虎勢休歇,翻覆無定止。
李白心中的確住著一頭猛虎,他在這聖主霸業前立下了守護的重誓,在這盛唐風骨裏種下了絢麗的薔薇,因此才跋山涉水,東奔西顧,見慣了風景,積累著才情。盼著一聲怒吼世人皆知,盼著一朝吐蕊天下芬芳,盼著建功立業兼濟眾生,卻又為這世情機心所累,為那長安盛景所傷,誰叫“賢哲棲棲古如此,今時亦棄青雲土”呢,詩人偶爾難免流露出“寶書長劍掛高閣,金鞍駿馬散故人”的心灰意冷。
長期的懷才不遇,投刺無門叫他這胸中猛虎再也按捺不住激憤,多年尋覓,多年期待,卻換回一次次令人失望的結局。
他這一身的文韜武略終究無用武之地,他這一片赤誠肝膽始終被棄於塵土。眼前的世界因著逝去的光陰和疾馳的行舟不斷變幻。轉眼間,少年白頭,坦途變逆流,明媚的春光變成風雨的怒吼。
一方麵,這晃動的世界叫詩人心神恍惚,心力交瘁;另一方麵,這旅途中任何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情和心中永不熄滅的理想之火卻又叫詩人狂熱不已。
盡管現實讓人疲倦,盡管胸中猛虎利爪時不時地抓撓著內心,他卻從未懈怠於這一段又一段的旅途,從未放棄過深紮腦海刻印靈魂的理想。在這從不停歇的腳步中,他釋然了內心的糾結,他獲取了內心的寧靜,凍徹骨的皚皚白雪終於化作了“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裏觸龍門”的萬丈雄氣,愁煞人的漠漠楊花終於化作了“我從此去釣東海,得魚笑寄情相親”的暢達灑脫。
“誌尚道術,謂神仙可致,不求小官,以當世之務自負”,青年李白入長安之前,曾漫遊四方縱情山水開闊眼界,也曾以文會友誌在宰輔廣拜名士。他自覺“清論既抵掌,玄談又絕倒。分明楚漢事,曆曆王霸道”,深信自己定能覓得一位慧眼識珠的伯樂,將他引薦高堂,從此建功立業平步青雲。
因此年輕之時以《大獵賦·冠年聞天子獵》《訪戴天山道士不遇》等詩賦驛亭投刺益州大都督府長史大人蘇頲,受到這位蘇大人的衷心稱讚之時,他內心一片火熱光明,縱使蘇頲礙於當時特殊的政治背景並未舉薦於他,他有些失望卻未喪氣,反而叫他信心倍增,加速了出蜀遊曆的步伐。
因著胸中火熱的仕途理想,此後李白奔走於山水與名士之間,以蒼梧泉水沁涼內心的熱血,以碧海霞煙慰藉理想的孤鳴。
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的春日江陵,拜謁道教大師司馬承禎的經曆也叫詩人久久難以忘懷。司馬承禎字子微,法號道隱,自號白雲子,德高望重聲名顯赫,既是道教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師,更是唐玄宗開元年間的帝王之師。彼時青春韶華的李白仗劍出蜀初露鋒芒,遊曆江陵正興致盎然,聽聞名滿天下的大宗師司馬承禎也在此地,不由得心生向往,誠心拜訪。
原來已年近八旬的司馬承禎厭倦了金錢帝國的聲色犬馬,官場仕途的傾軋暗算,故向皇帝請辭回天台山,恰巧路過江陵,這才成就了李白與這位威望素著的道士的相識相交。
彼時李白青春煥發,風華正茂,一雙炯炯有神的雙眸叫人過目不忘,雖是一襲布衣,卻精神奕奕、華彩斐然。老道士司馬承禎鶴發童顏,懷抱拂塵和顏悅色地望著麵前的年輕人。相談之下,司馬承禎不由得暗暗驚異於麵前年輕人的不凡言語和豐富底蘊。他笑眯眯地接過李白呈上來的詩賦,細讀之下回味再三,隻覺詩文絕妙滿口噙香,不禁由衷讚歎道:“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
李白此行得此不俗評價,且出自這樣一個備受三皇崇敬的得道高人之口,興奮溢於言表。雖然此次江陵會麵並未讓這青年詩人即刻得到入京麵聖、報效朝廷的機會,卻讓他的精神得到了極大的慰藉。且讓他寫出了一首流傳百世的經典詩賦。這就是後來讓他一嚐成名滋味的《大鵬遇希有鳥賦》:“吾右翼掩乎西極,左翼蔽於東荒。跨躡地絡,周旋天綱,以恍惚為巢,以虛無為場。我呼爾遊,爾同我翔!”這遮天蔽日氣吞山河之勢何等雄姿壯觀!
李白奔走在追尋仕途理想的過程中,往往以一襲布衣不卑不亢的姿態去見這些高官名士,雖衣著簡樸卻口吐珠璣,灑脫的態度更叫人尊重,隻是他拜謁這些高官名士的經曆卻並非皆如此叫人愉悅,他一向不畏強權不拘小節,孤高自許的性格卻叫有些人心生不快,因此他屢屢碰壁。
“李北海”李邕被貶渝州刺史之時,李白遊渝州曾拜謁過這位年少成名耿介磊落的李大人。席間,年輕的李白高談闊論,意氣風發,全然沒有李邕往常見慣了的年輕後輩們恭敬謹慎的樣子。李邕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為人耿直,一向欣賞懇切謙虛的年輕後輩,見李白呈上詩作,漫不經心地掃一眼,便淡淡說道:“這些鄉間俗語如何能登大雅之堂?”
李白聞聽此言,有些生氣,見這李大人口氣自負,對後進之輩頗有自矜之態,不由冷笑道:“晚輩玩笑之作自然入不了李大人的法眼。”
李邕見這年輕人雙眸坦然凝視著自己,神態安然,沒有一絲畏懼,不由暗暗氣憤於這個年輕後輩的狂妄。
不等他開口逐客,李白站起身來,略一躬身,道一聲:“告辭!”不待回複便徑直向門外走去。門人見李白對刺史大人不敬,剛想上前阻攔,卻被李邕攔下。他望著那年輕人桀驁不馴的背影,欲言又止,眼神複雜。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恒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這是李白離開渝州之前,向李邕寄贈的一首名揚千古的《上李邕》,而李邕一讀之下,大為驚詫,他終於明白了這年輕人狂傲的理由,這首詩賦中洋溢出來的才情已足夠他傲行世間。想起那小子狂放不羈的背影,李邕不禁搖頭苦笑,他特意囑咐門人,倘若下次李白再到府中拜謁,萬萬提醒於他,他要親自出門迎接。隻可惜,自此後,李白再也沒有登門拜訪。
一再失敗在李白心裏引起了巨大的波動,想到即將而立之年,卻依舊功業未成籍籍無名,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他已經見慣了凡俗世人嘲弄的眼神,怠慢的態度,隻因他不肯卑躬屈膝,媚言討好,隻因他不肯折損哪怕是一點點的尊嚴。他心裏明知在求仕的路上放低姿態是必要的,那些高官已經習慣了稱頌追捧,習慣了眾星拱月,可是他桀驁不馴的內心抗拒這樣做。
他不允許自己順從世俗的虛偽汙濁,他不允許自己變成理想的叛徒。他的心中有一團火,無論什麽理由,也不該叫這團火熄滅。他這一身嶙峋傲骨,寧折不彎,有生之年,他都要信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宗旨,有生之年,他都要暢所欲言。在他心裏,何嚐不在深深期盼著有人會理解他的桀驁不馴,有人會欣賞他的滿腔熱血,有人會幫他去實現廟堂抱負。他要在這盛世裏有所用處,心中的那頭猛虎永不會停下腳步,因此他振作精神,繼續奔走在這紙醉金迷的人世間。
二十八歲時與大詩人孟浩然的相識相交的經曆令李白深感安慰,二人都是性情中人,同樣對這紅塵濁世格格不入,同樣對那趨炎附勢的小人鄙夷不屑。孟浩然說“分手脫相贈,千裏一片心”,李白說“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孟浩然說“仲尼既雲歿,餘亦浮於海”,李白說“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他們詩裏橫陳著的傲骨和流淌著的熱血是一脈相承的。不枉李白不辭辛苦,專門奔去鹿門山拜謁,那一次,他們一見如故,就此相交一生。
孟浩然為人疏狂不羈,雖比李白足足大了十二歲,又是聞名遐邇的文壇前輩,卻從不以此自居,反而待李白這個年輕人像個老朋友一般親切。他對李白的詩作評價頗高,覺得讀來像朝露,沁涼心脾,像大海,遼闊深遠,像朝霞,燦爛奪目。聽聞李白自述自己這些年來遊走四方縱情山水,拜謁名士以達仕途的經曆,他亦笑著說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
原來孟浩然一直隱居在襄陽東南邊的鹿門山,四十歲以後才遊曆京都長安。那年襄陽刺史韓朝宗傾慕孟浩然的才學,二人相約同去長安,已成功舉薦過崔宗之、嚴武等人的韓朝宗此行目的是要將孟浩然推薦給朝廷,讓其才能得到重用。
可是臨行前,韓朝宗派人來接孟浩然時,卻見孟家正宴請賓客。孟浩然與客人相談甚歡,酒酣耳熱之際聽聞韓朝宗派來的人連聲催促,卻不為所動。韓朝宗左等右等,始終不見孟浩然的身影,最終失去了耐心,獨自一人離開了襄陽。
李白聽著這段往事,很是為孟浩然失去大好機會感到惋惜。可是麵前的大詩人卻不以為意,淡淡說道,他理解太白的鴻鵠之誌,年輕人誌在建功立業固然是好,恐怕太白要到他這個年紀,才懂得當日他裝醉婉拒仕途的苦心。
原來他是在借由自己的經曆去給李白的求仕之路做一點提點和啟發,像他們這樣天生傲骨的人,如何適應得了官場傾軋,如何忍受得了富貴銅臭。仕途艱險,並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李白自然不會曉得日後他一償夙願得伴君王左右的時候,也會有“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狂舉,彼時的他雙眸堅定,腰懸長劍,有的是奔湧的熱血,有的是風發的意氣,即使世界晃動,天崩地裂,也要奔波到底,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