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卷 鈴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要怎樣麵對呢?

世間種種過往恰如秋風中的落葉,就讓一切都歸於自然吧!

武藏這樣想著。

他躺在屍堆裏,看上去就像一具屍體,武藏自己也這麽覺得。

“現在,想動也動不了。”其實,他已耗盡了全部體力,根本動彈不得。他似乎沒察覺到,自己已身中兩三顆子彈。

昨夜——說得具體點,就是慶長五年九月十四日半夜到天亮這段時間,關原地區下了場瓢潑大雨。直到今天下午,天空依舊烏雲密布。黑雲徘徊於伊吹山山脊和美濃群山之間,時不時下起的暴雨衝刷著戰場上的痕跡。

雨水“劈劈啪啪”地落在武藏臉上,也落在旁邊的屍體上。武藏像鯉魚一樣,張著嘴吮吸著沿鼻梁淌下的雨水。

盡管他腦袋昏昏沉沉,但也能隱約感到,這就是末世之水。

這場戰爭,西軍注定要失敗的。金吾中納言秀秋(1)倒戈通敵,聯合東軍攻占了友軍的石田三成、浮田、島津和小西等陣營,西軍隨即土崩瓦解。可以說,僅半日之內,就定了天下。盡管現在還不知道數十萬同胞今後的命運,但這一戰卻注定了後世子孫的宿命。

“我也是如此……”

武藏這樣想著,眼前突然浮現出姐姐的身影,她獨自留在了故鄉。同時,他還想起了村子裏的種種往事。為什麽一點也不覺得悲傷呢?莫非死亡就是這麽簡單?

就在武藏胡思亂想的時候,離他十步遠的屍堆中,有一個看似死屍的東西突然抬起頭喊道:“是阿武嗎?”

聽到有人叫他,武藏不再裝死,他睜開眼睛,四處張望。

原來那個人是武藏的朋友又八。當初,他和武藏一起從村裏跑出來,每個人身上僅有一支長矛。後來他們追隨了同一個主人,兩個年輕人都想要出人頭地,於是便來到這裏並肩作戰。

當時,武藏和又八都隻有十七歲。

“是我!你是阿又嗎?”武藏在雨中答道。

“阿武!你還活著?”對方又問道。

聽到這兒,武藏使盡渾身力氣喊道:“當然活著,怎麽能死呢?阿又!我們不能這樣白白死掉啊!”

“廢話!我能死嗎?”又八說著,拚命爬到武藏身邊,他抓起武藏的手說道,“我們逃走吧?”

武藏立刻拽住他,罵道:“你想死嗎?現在還很危險。”

話還沒說完,倆人躺著的地方突然猛烈震動起來。原來一群烏壓壓的軍隊,正喊叫著朝這邊殺過來,他們企圖橫掃關原的中心地帶。

看到旌旗,又八突然大叫:“啊!是福島的隊伍。”武藏趕緊抓住他的腳腕,把他拽倒在地。

“笨蛋!想死呀!”話音剛落,敵方的馬隊整齊而快速地殺奔過來,所到之處泥土飛濺。馬上的武士身披盔甲,揮舞著長槍和戰刀,不斷從倆人頭頂躍過。

又八一直趴著,武藏則大睜著雙眼,盯著這些強壯牲口的肚皮。

這場傾盆大雨從前天就開始下,像是這個秋天最後一場暴雨。九月十七日夜,天空萬裏無雲。仰望蒼穹,隻見一輪明月冷冷地凝視著大地,不由讓人心生寒意。

“走得動嗎?”武藏把又八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另一隻手撐著他的身體緩步前行。他一邊走,一邊用心聽著又八的呼吸聲。

“撐得住嗎?要撐下去啊!”武藏不停地說。

“還撐得住!”又八聲音極其微弱,他的臉色比月色還慘白。

這兩日夜晚,他們都躲在伊吹山的沼澤地裏。由於隻能吃一些生栗子或青草,武藏腹痛不止,又八也嚴重腹瀉。他們知道,德川軍不會因為勝利而輕易罷手,他們肯定在到處搜捕關原一役中戰敗的石田、浮田和小西等軍的餘黨。他們深知,在這月朗星稀之夜溜進村裏有多麽危險,但又八腹痛難忍,甚至說“被抓也認了”。武藏也想,坐在這兒等死,未免太無能了。所以,這才下定決心,攙著又八下山,循著人煙處走來。

又八一手拄著長矛,一手搭著武藏肩膀,艱難前行。

他倚著武藏的肩頭,不住地說:“阿武,對不住,真對不住。”

“幹嘛這麽說?”武藏答道,過一會兒又說道,“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當聽到浮田中納言(2)和石田三成要起兵,我心想機會終於來了。因為我父親以前追隨的新免伊賀守(3)大人就是浮田家的仆人。我以為有這層關係,就連我們這樣的鄉下人都可以背起長矛去投奔他們,他們一定會像對我父親那樣,授予我們武士的身份,還會讓我們參加戰鬥。我甚至還夢想,要在這個戰場上斬獲敵方大將的首級,給村裏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相信九泉之下的父親也會為我驕傲。”聽到這兒,又八點頭稱是:“我不也一樣嘛……”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於是我第一個想到了你,便去問你要不要一起去。當時,你母親極力反對,還把我罵了出來。那個跟你訂了婚的七寶寺的阿通姑娘,還有我姐姐都哭著勸我們不要去,她們說鄉下孩子就老老實實地當鄉下人吧……這也難怪,咱倆都是家裏唯一的兒子呀!”

“嗯……”

“咱倆都覺得,跟女人和老人商量沒什麽用,就這麽不顧一切地跑了出來。誰知道,咱倆到了新免家的軍營後,他們根本不顧念往日主仆情分,拒絕給我們武士的身份。咱倆隻能厚著臉皮央求他們,讓我們當個足輕(4),最後好歹留了下來。後來,我們好不容易來到戰場,結果不是被派去站崗放哨,就是被派去清除雜草。拿鐮刀的時候要比拿長矛多。別說大將的首級,就連斬獲武士首級的機會都沒有。到頭來我們又落到了這步田地,要是再讓你白白客死他鄉,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向你母親和阿通姑娘交代。”

“這怎麽能怪阿武呢!俗話說,勝者王侯敗者寇。這種混亂的局麵不是我們能左右的。這一切都是金吾中納言秀秋造成的,該死的叛徒!我恨他!”

兩人走了一會兒,來到一片空曠的野地。放眼望去,滿是秋風吹卷的茅草,看不到燈火,也沒有人煙。他們納悶兒,下山時明明不是朝這個方向來的。

“真是怪事!這兒是哪兒?”兩人又重新環視了一下四周。

“隻顧閑扯,好像走錯路了!”武藏嘟囔著。

“那不是杭瀨河嗎?”靠在武藏肩頭的又八說道。

“這麽說來,這兒就是前天浮田軍、東麵部隊的福島軍、小早川軍與敵方的井伊軍、本多勢軍混戰的地方。”

“可能是吧……我應該跟隨部隊來過這兒,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你看那邊!”武藏指著遠處說道。

遠處的草叢裏、河裏到處都是死屍,這些人都死於前天那場激戰中。有的死屍的頭插入茅草叢中,有的仰麵泡在小河溝裏,還有的被死馬壓在下麵。盡管連日的大雨已將血跡衝刷幹淨,然而月光卻將每具屍體映照得慘白,猶如死魚一般,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一下子又想起當日慘烈的景象。

“蟲兒都在哭呢!”靠在武藏肩頭的又八重重歎了一口氣。哭泣的不僅是鈴蟲、鬆蟲,他的眼角也滲出了兩行熱淚。

“阿武,要是我死了,你能幫我照顧阿通姑娘一輩子嗎?”

“傻瓜,你瞎想什麽!怎麽說這種話?”

“說不定……我會死。”

“別說泄氣話!你要是這麽想,你的家人怎麽辦?”

“我母親有親戚們照顧,可阿通卻是孤身一人啊!她的身世很可憐,據說是一個借宿七寶寺的武士扔下的棄嬰。阿武,說真的,要是我死了,阿通就拜托你了!”

“隻不過是拉肚子,哪能死人呢?振作點!”武藏不住地鼓勵他。

“再堅持一下,等我們找到人家,就要點藥,順便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關原通往不破的街道上,有幾家小旅店,也有幾個村落。武藏扶著又八,小心翼翼地緩步前行。

兩人走著走著,便來到一片堆滿屍體的野地。如此多的死屍,看來整個軍隊都已全軍覆沒。不過,他們現在不管看到什麽樣的屍首,都不會感到殘忍和悲哀了。盡管神經已經麻木,但武藏還是被眼前的什麽東西嚇了一跳,又八也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啊!”他倆驚呼一聲。

原來有個黑影倏地一下躲到了遠處的屍堆中,那動作就像兔子一樣靈活、敏捷。此時月光皎潔,周圍亮如白晝,可以清楚看到的確有個人蹲在那邊。

是一個流浪的武士吧?

他們都這麽猜測。不過,那個人卻是一個小女孩,看樣子隻有十三四歲。她雖然衣衫襤褸,腰間卻係著鑲嵌金線的窄幅木製腰帶,和服的袖口也是圓形的。同時,小女孩也警戒地盯著對麵的人,她那像貓一般銳利的眼神,直從屍堆中投射過來。

盡管戰事已告一段落,但仍有很多武士手持刀槍,在附近山林裏四處追剿敵方餘黨。這裏屍橫遍野,簡直就是一個鬼哭狼嚎的地獄。這個尚未成年的小女孩為什麽會深夜至此,又為什麽要躲在屍堆裏?她到底要幹什麽呢?

武藏和又八覺得很詫異,於是兩人屏氣凝神,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的小女孩。

過了一會兒,還是武藏沒沉住氣,他大吼一聲:“喂!”小女孩驚恐地睜大了雙眼,時刻準備逃走。

“別跑!我有事問你。”武藏說著趕忙跑到小女孩附近,但為時已晚。她受到了驚嚇,頭也不回地朝著對麵山上跑去。不知是係在腰間還是袖口的鈴鐺,隨著她飛快的腳步不時發出陣陣清脆的鈴音,久久回**在兩人耳邊。

“到底是什麽人啊?”武藏茫然地望著夜空中升起的薄霧。

“不會是妖怪吧?”又八說著,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不會吧!”武藏打趣著。

“她躲到對麵的山穀裏去了。看來這附近有村落,我們要是沒嚇跑她,問問她就知道了。”

兩人爬到山坡上,果然看見遠處有燈火閃爍。不破山的山脈向南延伸,形成了眼前這片濕地。雖然燈火近在眼前,但他們還是走了二裏地才到。走近一看,這戶人家並不像農家,屋外有土牆,還有一個類似大門的入口。盡管入口處已十分破舊,但還能走人。門柱已嚴重破損,門板也沒有了。兩人進門後,穿過雜草叢生的小院,看到正房的屋門緊閉著。

“有人嗎?”武藏輕叩房門。

“很抱歉深夜來打擾您,我們有事相求。請您救救這個病人,我們決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過了許久,屋內仍無人答話。剛才那個被嚇跑的小女孩好像在屋裏,她在跟家人低語著什麽。不一會兒,屋裏有了聲響,武藏以為對方要來開門,結果等了半天,門依舊沒有打開。

“你們是關原大戰的逃兵吧?”是那個小女孩的聲音,語氣顯得很緊張。

“是的,我們隸屬浮田旗下,是新免伊賀守的足輕。”

“藏匿逃兵可是大罪,要是讓你們進來,我們的麻煩可大了!”

“是嗎?那好吧……我們隻能走了。”

“請去別處碰碰運氣吧!”

“我們會走,但我的同伴腹瀉不止,能否求您給點藥?”

“如果隻是要藥的話……”對方好像在猶豫,接著好像去找家人商量。隨著她的腳步聲,那清脆的鈴音也漸漸消失了。

沒過一會兒,旁邊的窗戶中出現了一張女人的臉,她像是這家的女主人,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暗處窺視著武藏他們。此時,她開口道:“朱實,給他們開門吧!他們雖是逃兵,但這樣的小兵是不會列在清查名單裏的,讓他們過一夜不會有事的。”

在這個簡陋的小木屋裏,兩人終於能好好休息一下了。又八每天都臥床靜養,服用樸樹炭藥粉治療痢疾,武藏則每日用燒酒清洗大腿處的槍傷,兩人平時就用韭菜粥充饑。

“不知這家人是幹什麽的?”

“管他呢!隻要願意收留我們,就是活菩薩!”

“那個婦人還很年輕,竟敢獨自帶著個小女孩住在這荒郊野外。”“總覺得那小女孩長的有些像阿通。”

“唔,的確挺可愛……但是,那個像瓷娃娃的小女孩為什麽要在深夜一個人跑到那種地方去,就連我們都不願靠近那些屍堆呀!真讓人捉摸不透!”

“聽!有鈴鐺的聲音。”兩人都豎起了耳朵。“好像是那個叫朱實的姑娘來了。”腳步聲在小木屋前停住了,應該就是她。她輕輕地敲著門,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啄木鳥啄著樹。

“又八哥哥!武藏哥哥!”

“誰呀?”

“是我,給你們送稀飯來了。”

“謝謝你!”

兩人隨即從草席上爬起來,打開門閂。朱實端著藥和食物走進屋,問道:“你們身體恢複得如何?”

“托你的福,我們倆都好得差不多了。”

“我母親說,即使身體好了,也不要大聲說話,更不要到外麵去。”

“多謝你的提醒!”

“聽說石田三成大人和浮田秀家大人手下的大將從關原逃了出去,現在還沒抓到,所以這一帶搜查得很嚴。”

“是嗎?”

“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們藏匿逃兵,哪怕隻是小兵,我們也會被抓走的。”

“我們知道了。”

“好了,請您休息吧!明天見!”朱實微笑著,正要轉身離去,又八突然叫住了她。

“朱實姑娘,能再多聊會兒嗎?”

“不行!”

“為什麽?”

“會被母親罵的。”

“我隻想問一句,你多大了?”

“十五歲!”

“十五歲?這麽小?!”

“可我會做很多事!”

“你父親呢?”

“不在了。”

“你們是做什麽的?”

“問我家?”

“嗯。”

“賣艾草的。”

“哦!是針灸用的艾草吧,那可是這兒的特產。”

“春天我們去伊吹山收割艾蒿,夏天晾曬,秋天和冬天製成艾草,然後再拿到垂井的旅店當土產賣。”

“哦……看來女人也能做艾草呀。”

“你們隻想問這些?”

“那個,還有……朱實姑娘!”

“什麽事?”

“前幾天晚上——就是我們來你家借宿那晚,看見你出現在死屍遍布的野地裏,你到底在幹什麽呢?”

“沒這回事!”說著,朱實“砰”的一聲關上門,跑回正房去了。隻有那袖口上鈴鐺發出的清脆鈴音久久回**在兩人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