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

武藏是容易產生謠傳的人物。他的所作所為往往脫離常規,違反世俗,而且出人意表,因而常使世人驚訝,產生疑惑,莫須有的謠傳遂因之而起。

這次亦然。瀕死的病人突然起床,拿穩腳步,越過九曲回轉的山路,而消失於洞窟中——僅此已足以使人有陰森之感。

武藏的風格本來就容易使人想起日本神話與傳說中出現的狂暴之神,毫無禪味與幽雅之感。

事實上,就其激越麵而言,武藏的性格並非佛教式,而是神話式的。

武藏常讀佛書和儒書,但真正以血脈相連的心情耽讀的仍是《古事記》。

不過,當時日本在思想上受佛教,尤其禪的影響極深,所以作者描寫武藏,使他與當時的佛教相對應,也許把武藏寫得太佛教味了也說不定,但這並不是作者的本意。

武藏浸**在由坐禪直觀所悟的至上妙境,獨自等待死亡的降臨,但隻有跟他極接近的人才這麽想,而世上所流傳的謠傳卻是:“武藏因龍神作祟而走進洞窟。他已半身成龍,在洞窟深處怒吼。”

多麽怪異的故事!以此為機緣,從武藏日常生活與經曆中衍化而成的流言逐一流布。

“據說,武藏因違逆殿下意旨,而蟄居於靈岩洞。”

“不,他還陰謀造反呢!”

“武藏為報父仇者所刺,身受重傷,悄悄在靈岩洞療傷。”

“武藏在洞窟與女妖同居,已有村人看到他們。”

“不,不是。這是秘密,武藏得了冤孽症,才藏身洞窟。”

這些全是莫須有的流言,細川家的記錄也載稱:“世上有奇異的風聞。”可見這類謠傳多麽盛行!

謠言自然也傳入寄之耳中。寄之是武藏的門人,也是了解武藏,又支持武藏的人,他為這莫須有之事憤怒異常,但也無法因此封住世人之口。為了弘揚武藏的兵法,他不願意武藏在這類謠傳中去世,尤其所謂違逆殿下意旨,使他更為痛心,苦於無法讓事情平息下去。

這類謠傳似乎也傳進光尚耳中。一天,光尚悄悄把寄之叫來,問道:“叔叔,你聽到關於武藏的謠傳了嗎?”

“聽到了。真糟糕……”

“武藏可不是一般的家臣,給他藩聽到了實在不好。把他叫回來,如何?”

“我想大概也隻有這樣。可是,武藏一旦下了決心,就很難挽回。”

“叔叔,你以我的使者的身份親自去把他帶回來。怎麽樣?”

“既是殿下的意思,我想武藏也不至於太固執。”

光尚與寄之就此決定。

四月底,岩殿山一帶,紫藤繁茂,杜鵑由朝至暮,由暮至朝,哀啼不已。

武藏在微暗的洞窟深處,紋絲不動,結跏趺坐。臉上已毫無血色,六尺的巨身毫無贅肉,隻有瘦骨嶙峋。眼睛卻炯炯發光。但這不是觀看現實的眼睛,而是觀看深藏不露另一世界的眼睛。

武藏閉居此處已有十餘天。在這期間,武藏有時坐禪,有時橫臥而睡,除大小便之外絕不出外。

靈岩寺的和尚每天一次送來食物,“先生,請用。”但武藏隻喝水,其他一口不沾。

春山隻送武藏到這裏,就未再出現,因為武藏拒絕他來:“春山,我不要再見你!”

武藏隻希望獨自在洞窟中。不鋪席子,日夜都在岩**或坐或臥。食欲全失,針刺的胃痛已全部克服,痛苦跟呼吸已無不同——胃在呼吸。

可是,武藏所見的世界不在洞窟中,有時是在人跡全無的岩山上。

重疊的岩石,環繞岩石的山穀,無鳥亦無獸,四周是無涯無際的白雲連綿不絕,在這生苔的岩石上,武藏看到了自己。

武藏有時站在沙漠裏,無樹無草,更無鳥、獸、蟲,隻有風吹雲流。

武藏不稱佛名,也未見佛的形象,人影更是沒有。他已不想任何人,沒有一個人讓他掛心。

隻是偶爾會聽到由利公主的聲音。

“武藏先生,你在這裏!這兒開了非常非常漂亮的花。”

武藏搖首回答道:“我不喜歡花。”

“噢,那你喜歡獨自在這無花無鳥的世界囉?”

“喜歡!喜歡得心**神馳!”

“哦……”

由利公主的聲音斷了。

武藏真的喜歡獨自生活,一個人比較自由,要追求絕對的自由,必須獨自生活。誰都在追求自由,但有誰能忍受一個人的寂寞?武藏卻能忍受。就像疾病變成呼吸一樣,寂寞也可以高興得忘了自己。

所以,武藏喜歡沒有鳥獸棲止的冷嚴世界。

對以刀突破一切的武藏而言,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

寄之在強壯轎夫抬轎下,向岩殿山進發。他自稱放鷹狩獵,離開了府邸,帶著典醫中西孫之允來到雲嚴寺,先問和尚武藏的情形,然後帶著孫之允往赴洞窟。

站在洞口往裏瞧,武藏正在坐禪,雙眼緊閉。

“宮本先生……”

寄之為免擾其靜寂,小心翼翼地輕聲呼喚。武藏沒有回答。第三次,武藏才睜開眼睛,在微黑中,閃閃發光。

“是誰?”

“寄之。來看你。”

“哦,是寄之,你來啦?這兒無法招待。”

寄之擦擦泥腳走進去。

“先生,其實我是代表殿下來訪的。”

“什麽,是殿下的使者?”武藏端坐。

“殿下還差遣典醫中西孫之允來診斷。”

“真是感謝之至。”

武藏惶恐地說,老老實實地接受典醫的診斷,武藏本性不羈,然而一旦出仕,內心卻堅守絕對的忠誠。

接著,寄之回到了本題。

“先生,殿下要我轉言。殿下很了解先生的心意,但舉世聞名的先生隱遁此地,在無人看顧下仙逝,殿下自覺心痛,給他藩知道也不好。

再者,先生這次隱遁,眾說紛紜,以為是對殿下的厭棄,所以殿下召我商量,務請先生再回府邸一次。”

武藏俯首傾聽,沉思良久,自語般說道:“寄之先生,武藏太任性了。武藏今天就回宅,以完臣節至終命。”

她臉上浮現自責之色。

寄之放下了心,說:“哦,這樣,寄之此行實有意義。在下隨即扈從,已準備妥當。”

其實根本無須準備,因為這洞窟到雲嚴寺是轎子無法行走的小路,所以寄之和孫之允從兩旁扶著武藏行走,在這之前,武藏不管什麽事情,向來不肯假手於人,但今天卻唯唯諾諾。當然,他已衰弱至極,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滑倒,有礙觀瞻。

從雲嚴寺起即坐上備好的轎子,寄之一行前後護送,和尚依依不舍地為他送行。

寄之為了體麵,隻好中途告別,由典醫中西孫之允隨著轎子,送至武藏府邸。孫之允因寄之交代,其後即住在武藏府邸,專心替武藏看病。

府裏的人已事先獲得通知,所以全部出迎,信行和濱之助從兩旁攙扶,送到居室。

武藏一如平素,端坐而問:“武壇的情形如何?”

“是。跟以前沒有不同。”

信行回答,武藏又附加一句:“好好用心指導門人練武。”

武藏的心又回到了現世。

旋即進入五月。藍天之上白的光芒反照在武藏病房裏。武藏亮著眼睛守護武壇及人間世,與逼迫而來的死神戰鬥。但他已越來越衰弱,到五月十二日,已完全陷於危篤狀態,誰都知道他已離死不遠。

武藏想必也自知,這天,他把寺尾孫之丞叫到枕邊。

“孫之丞,快去請求進謁殿下,代武藏陳說臨終的進言。”

“是。”

“武藏蒙先主忠利侯知遇之恩,得續出仕殿下,然因病體衰竭,未克充分奉職,實惶恐之至。本欲辭退食邑,尚未獲許,即患此病,瀕臨絕命邊緣。但魂魄停留此地,必以武藏鍛煉之兵法守護之。”

武藏一言一語都含感謝之情,要孫之丞代向光尚陳述。說完後,他把信行為首的全家人叫過來,一一辭行,而後嚴厲地囑咐道:“我去世後,身穿鎧兜,葬於大津街道路旁,在此可以迎送殿下上江戶服勤。務必按所囑為之!”

武藏似乎已完成了地上的任務,喘口氣即昏迷過去。

武藏不是佛教徒,不相信有死後世界、地獄、極樂等,而認為一切皆歸於空無,但他在兵法上的自信與激越的精神,在他眼望地上時,使他覺得死後仍將留在這世間。這不是感傷,也不是妄想,一個人留在這世上的隻是意誌,隻有意誌才會原原本本留在這人世。日本的神就是這種偉大意誌的所有者。

此後的武藏已經完全不能開口說話,不能睜開眼睛看人,隻是呼吸不斷,看來已意識不明。也許如此,或者是雖有意識卻自動閉上眼睛。

但武藏的心還沒有死,他的心就像閉居靈岩洞時一樣,獨個兒繼續其世界之旅。每一天每一小時,都毫不厭倦地徜徉在廣漠的山野裏。

他沒有遇見阿通、悠姬和阿鬆,也沒有遇見小次郎,更不會遇見活著的伊織——他也不想見伊織。

但是,由利公主的聲音卻從旅途終點的山那一邊傳過來好幾次,而且像以前那樣說道:“你在這兒!哦,有這麽美麗的花兒。”

武藏畢竟是武藏,答語隻有一句:“我不喜歡花。”

武藏平時已忘了阿鬆,同樣也忘了由利公主,可是在空無的世界裏卻聽到了由利的聲音,由此看來,他內心深處也許還想著由利公主的事;或者懷著武藏影像繼續其贖罪旅程,一步步走近熊本的公主,其思緒已逐漸滲透到武藏的靈魂中。

公主現在(五月十九日)已從熊本向北經過三裏、樹葉裏,心急地走著夜路。

公主孤零零一個人。自那次見伊織以後,盛娘病勢加劇,終於在今年正月逝於安房國某一村莊郊外的原野中。臨終前,盛娘說:“阿姨,過了那座山,就是我生身的村莊。由於阿姨的幫忙,我很快樂地完成了罪業之行,身體雖然如此,但靈魂已經潔淨,可以回到父母身邊了。”

公主孤獨一人,突覺熊本親切無比,於是向西複向西,繼續她的旅途。

五月十九日。武藏昏迷不醒已過了七天。在這當中,呼吸逐漸混亂,脈搏逐漸微弱,好幾次讓四周的人以為已經去世。但武藏的生命相當強韌,每次都險險度過,而堅持下去。

然而,到這天傍晚,臉色死灰,呼吸、脈搏混亂無比,典醫中西孫之允也斷言說:“想必已接近臨終時候。”

於是,通知寄之,以寄之為首,親交之人皆群集枕邊,其中也有尾藤金右衛門。稍後,長岡佐渡以年近八十歲之高齡,坐著轎子奔馳而來。

武藏什麽也不知道,隻獨個兒無厭地徜徉在荒涼的空無世界裏,一個無春無夏無秋,隻有冬的冷嚴之旅……已知或未知而群集於此的人,也都默默凝視著武藏現在的形象。

這樣過了好幾個時辰。武藏坐在原野中的石頭上,聽到由利公主從山那一邊傳過來的聲音,武藏仍舊回答說:“我不喜歡花。”

“獨自在此不覺得寂寞嗎?”

“不覺得寂寞。”

公主又問:“沒有想見的人嗎?”

武藏傾首沉思。這樣看來,他好像有意要見一個人。

“是誰?”

武藏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

“哦,想見達摩!”

於是,達摩悠然出現在武藏麵前。達摩張目睨視武藏:“武藏,你要殺我?”

“要殺!”

“你,殺不了!”

“什麽?”

武藏手握身旁之刀——無刀之刀。

“哈,哈,哈,拿刀也沒用。達不到我在的地方。”

的確,相距達六十尺。武藏想走過去,卻腳陷泥沼,動彈不得。武藏拚命地想拔出腳來,但一隻拔出,另一隻又深陷,無論如何拔不出來。

“嗯,嗯……”

武藏扭動身子,掙紮痛苦不已。

達摩大笑:“哈,哈,哈。武藏,什麽東西拉住你的腳?你知道嗎?是你生命的重量啊。你常常自誇說不愛惜生命,現在,大概知道生命的可貴了吧!”

“嗯,痛,痛苦!”武藏仍然拚命跟泥沼作戰。

枕邊的人屏息守望。臨死前的痛苦已顯現在武藏臉上。

瀕死是欲停留此世的生命跟欲攜往彼世的死魔彼此間最後的決戰。

武藏的生命在這最後之戰中仍然很強大,但正因其強,故戰鬥極為淒厲,顯現在武藏臉上的苦悶也極為深刻。有的人背轉臉,有的人不禁合掌念佛。

不久,武藏不再掙紮,不動地睨視達摩,武藏懂得飛刀擊倒敵人的方法。

達摩看穿了這一點:“武藏,你想要使出你得意的飛刀斬人嗎?你投出來的刀,不會回到你的手上。”

“哦……”

武藏痛苦呻吟。

“喂!怎不擲刀?哈,哈,哈,你沒有這個決心。混賬!懦夫!”

武藏憤怒至極,拚命伸手抓刀,一拔出,便朝達摩扔過去。

“啊,師傅!”

“武藏!”

枕旁的人一齊大叫。

臨死時的掙紮隻顯現在臉上,身子無法動彈,如枯木般躺著。但他盡力伸手抓著永國新鑄的那把刀,即使武藏生病,這把刀也不離其左右。

這時,他挺起半身回視,未見拔刀,已把刀朝壁龕上所掛宋代畫家梁楷所繪的達摩像擲過去。

“哦!”大家都同時變了臉色。

刀尖巧妙地穿過達摩右眼,釘在背後牆上有五寸深。

這時,信行大喊:“師傅!”匍匐在武藏身上。孫之丞也膝行靠近,把臨終之水注入武藏嘴唇。

其他的人都畏縮地望著武藏,武藏已恢複原來的姿態,氣絕而亡。

“過去了!”大家說著,歎了一口氣。一時之間,各人都臉無血色,手腳戰栗,凝視武藏蒼灰的臉。

正保二年(一六四五年)五月十九日,在接近深夜的亥時(晚十時),武藏去世了。

武藏死了。武藏的生命斷絕了。

如果有靈魂的話,武藏離開肉體的靈魂是否會去見已到達熊本,在深夜出町中行走的由利公主?但是,離開肉體的死後生活已非作者的描述對象。作者隻能想象地說,武藏臨死的瞬間,跟達摩單打獨鬥時,扔出了無刀之刀,終於臻及完全的無刀,這或許表示他已承認由利公主所主張的無刀的絕對和平世界。

盡管如此,仍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第二天早上,相撲世家吉田家的仆人,因事天未明即走出邸宅,走到一小橋邊時,有個女丐蹲在那裏。

這仆人有意無意望了她一眼,卻大喊一聲:“啊!”

原來這女丐腳邊躺著一個大男人,已經死了,女丐正用剃刀削落這男人的頭發。

仆人畏畏縮縮地問道:“這男人是誰?”

“是武藏先生!”女丐回答。

仆人嚇了一跳,仔細看了一下,確是一個六尺高的巨漢,臉跟宮本武藏一模一樣。不可能如此呀?他想再問一下,卻湧起了懼意,奔逃而回。

仆人驚恐地回到邸宅,將此事告知主人。主人吉田善門還不知道武藏已死,覺得很奇怪,與這仆人一塊兒到橋邊去看,但女丐和巨漢屍體已不見了。

——這奇怪的事件至今仍是吉田家相傳的武藏傳說之一。

但是,吉田司家從京都受聘至熊本,是在其後的綱利侯時期,所以時代不合。也許是別家所傳的這個故事不知怎的轉移到了吉田家,由是而流傳下來。所以未必是吉田家所獨有的故事。

不過,從這個故事也無法斷定這女丐就是由利公主。但作者也不能不感傷地想把這女丐視為由利公主的下場。

武藏死了。享年六十二歲。

依遺囑,武藏穿著甲胄入棺,葬在大津街道旁的飽托郡五丁手永弓削村。

葬禮在府邸舉行,有主君光尚的代理人及重臣門人等參加,由泰勝寺的大淵和尚當導引,氣氛極為嚴肅。

送葬的隊伍經過市中心,走進大津街道,到泰勝寺門前馬場時,靈柩暫放在路旁的巨石上。在此等待的春山,莊重地接替大淵當導引。

這時,天色突然灰暗,雷聲轟然而鳴,卻隻有一響。人們驚訝得麵麵相覷。——《二天記》載稱。

中途由春山接替導引,也是異例。這可能是春山與武藏關係密切,所以特別采取了這種措施。

於是,武藏的靈柩又抬了起來,沿著大津街道前進,葬在原定的場所。

武藏死了。但是目送武藏靈柩的人,包括武家和町人在內,都覺得與普通人的死完全不同。

武藏即使死了,也不會到地獄和極樂世界去,他隻是身穿鎧兜,踏步走進墓穴藏身而已。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