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人·此人

縫殿介急忙趕路。

他要在主人長岡佐渡向船島出發前趕回去。

他分別向六位武士的家裏跑去,傳閱武藏的書信報告狀況,連喝口茶的工夫都沒有。

“佐佐木小次郎的……?”

在回去的途中他停下急行的腳步,躲入暗處。

那邊是離海濱奉行的官舍半町遠的海邊。

一早便有很多藩士從頭兒到雜役分成好幾組從那裏向船島進發了,他們或是去做比武的見證人,或是準備去比武場檢查周遭環境,防止意外狀況發生。

這會兒——

一名擔任船夫的藩士正劃著一艘嶄新的小舟靠近岸邊,翹首以待。

小舟從甲板到係船的棕櫚繩都是嶄新的。

縫殿介一望便知這是藩公特意為佐佐木小次郎準備的小舟。

小舟沒有什麽明顯的特征,站在小舟旁的百十來個人或是平日裏與佐佐木小次郎來往密切的人,或是一些不常見的人。

“哦,來了!”

“看見了。”

這些人立於小舟的兩側,望向同一方向。

透過海岸的鬆樹,縫殿介也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去。

佐佐木小次郎看起來已經在海濱奉行所休息過片刻了。

奉行所的差人們一並出來為佐佐木小次郎送行,佐佐木小次郎將拴在休息處的愛馬托付給這些差人,然後帶上關門弟子辰之助,踏著沙地向小舟的方向走去。

……

大家自動排成兩列,為佐佐木小次郎讓出一條道,肅穆地注視著他。

佐佐木小次郎那身盡顯英姿的打扮讓在場的人望得出了神,但見他身著提花白絹窄袖便服,猩紅色無袖和服外掛,下身是葡萄色染革的瘦腿裙褲。

腳上穿著稍有些濕的草鞋,腰間帶著他日常佩帶的小刀和出仕後為了避嫌久未攜帶的劍——“曬衣竿”。這曬衣竿上並無落款,相傳是有名的肥前長劍。

劍長三尺有餘,一看便知是寶物,在場者無不瞠目。再加上佐佐木小次郎那與長劍極為搭調的身材,猩紅的外掛、白皙的麵頰和眉宇間的沉著從容,在場的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浪聲滔滔,再加上時不時傳入耳中的風聲,縫殿介無法聽清那些人包括佐佐木小次郎都說了些什麽,不過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佐佐木小次郎的臉上毫無即將踏入生死之境的緊張感,有的隻是平和的笑容。

佐佐木小次郎極盡所能地將自己的笑容灑向此時身邊的知己朋友們,並最終在聲援者們的簇擁下登上了這艘嶄新的小舟。

弟子辰之助也隨之登上小舟。

小舟上有兩位做船夫的藩士,一位掌舵,一位搖槳。

另外,他們還帶上了雄鷹天弓。辰之助拳頭上的天弓,被小舟離岸時眾人的歡呼聲嚇得直撲棱翅膀。

海邊送行的人們久久不散。

佐佐木小次郎在小舟中扭頭回望。

劃槳的人也並不著急,隻緩緩大幅度地揮動船槳破浪而行。

“是啊,時候不早了,府內的主人也該……”

縫殿介回過神來,覺得自己現在返回要緊。

在轉身的同時,他發現離他有六七棵鬆樹距離的地方有一位獨自哭泣的女子。

是在佐佐木小次郎安頓在小倉後的這段不長的時光裏,在他身邊服侍的阿光。

……

縫殿介移開視線,為了不使她受驚,盡量放輕腳步向町裏的大街走去。

“誰都有內外兩麵,光華的外表下未必沒有一顆憂愁的心。”

縫殿介感懷著。

遠遠地躲在一邊獨自憂傷的這位女子,再一次回頭望向漸漸遠去的佐佐木小次郎乘坐的小舟。

岸邊的人也開始三三兩兩地散開了。大家都稱讚佐佐木小次郎的沉著,期待著他得勝歸來。

“辰之助——”

“在。”

“將天弓交給我。”

佐佐木小次郎伸出左拳。

辰之助將鷹移交到佐佐木小次郎手上,退後一步。

船在船島和小倉之間行駛著,海峽急流湧動,天氣雖是晴好無比,浪頭卻是一浪高過一浪。

每當四散的浪花迸進船舷,鷹便炸開了毛,做出一副淒愴的姿態。

被馴服了的這隻鷹今天也是鬥誌滿滿的氣勢。

“回城裏吧!”

佐佐木小次郎解開鷹的足環,將鷹放向天空。

鷹就像平時在狩獵場時一般,盡現雄姿,不多時就將前方一隻倉皇逃竄的海鳥擒在爪中,海鳥白色的羽毛無助而慘烈地散落了許多根。因為沒有聽到飼主的呼喚,鷹掠過城的上方、大小島嶼的綠林,最終消失在天際。

佐佐木小次郎沒有關注鷹去向了何方。放飛老鷹後佐佐木小次郎馬上將自己隨身攜帶的神佛護身符、以往的信件,還有岩國姨母用心為自己縫製的梵文貼身單衣——一切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都拋入了大海,看著它們隨波漂走。

“清爽了。”

佐佐木小次郎自語道。

在赴往生死決鬥之時,若是與那個人、這個人還有著感情上的牽絆,隻會羈絆自己。

那些人對自己的得勝祝願等好意都是負擔,就連神佛的護身符都是累贅。

人——原本就隻有**的自己。

他覺悟到如今能靠的隻有自己。

……

海風無言地拂過他的麵龐。船島的鬆樹、雜木等綠色一點點迫近。

另一方麵——

身在對岸赤間關的武藏也在緊迫地進行著相關準備。

早晨——

縫殿介和伊織拿著武藏的回信返回。

船商小林太郎左衛門出現在海濱倉庫旁的店麵處。

“佐助——佐助在不在?”

佐助是眾多用人中他非常喜歡的一個年輕人,有空時會讓他去店裏幫幫忙。

“早上好!”

看到老板走下櫃台,掌櫃先問了聲好。

“您找佐助嗎?好的好的,我馬上去叫,剛剛還在這裏的。”

接著吩咐身旁的年輕人道:“去叫佐助過來,老板找他,快點。”

然後便自然而然地向老板匯報起店內的大小事務、貨物的運輸、配船狀況等,沒想到小林太郎左衛門像想趕走耳邊的蚊子般扭過臉。

“這隨後再說,隨後再說,有沒有人到店裏找過武藏先生?”

“這個……啊,您說的是那位客人。今天早晨就有人找過他。”

“是長岡的使者嗎?”

“是的。”

“其他呢?”

“其他?”

掌櫃低下頭。

“我倒是沒見到這個人,聽說昨晚關門後,有位看似是遠道而來的,蓬頭垢麵、目光銳利的男人拄著橡木拐杖,緩緩找來過,說是來找武藏先生,聽說武藏先生在咱們這兒,還在店裏待了一會兒。”

“是誰走漏了消息,不是告訴你們要保密的嗎?”

“那些小夥子都為家裏住了一位參加今日比武的武士而驕傲,情不自禁說漏了嘴——我已經訓斥過他們了。”

“總兵衛先生出門應付說他聽錯了——武藏先生根本就不在這裏。

最後,那個人走了。有人發現當時大門外還站著兩三名女子。”

這時,有人從碼頭棧橋方向趕來。

“佐助來了,老板,有什麽事?”

“啊,佐助啊。也沒什麽事,今天有項重任拜托給你了,沒問題吧?”

“嗯,沒問題的。這樣的重任船夫一輩子也難得趕上一回,天還沒亮我就起床灑水淨身,用新漂白的布裹好下腹等著了。”

“昨晚吩咐的船隻準備得怎麽樣了?”

“船隻我就從舢板中選了一艘快的、潔淨的,然後撒鹽驅邪,連船板都清洗了——隻要武藏先生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出發。”

小林太郎左衛門又問道:“船拴在哪裏了?”

佐助回答說就在碼頭,小林太郎左衛門想了想道:“那裏太顯眼了。武藏先生希望不要太招人耳目,找一個其他的地方吧!”

“明白了。那先把船停哪兒呢?”

“離房子後邊兩町左右的東邊岸邊——長有平家鬆那邊的岸邊來往的人少些。”

小林太郎左衛門的房子離後麵海灘的一棵巨大的鬆樹有兩町左右的距離,這一帶的人都叫那棵鬆樹平家鬆。

小林太郎左衛門在吩咐這些的時候,心裏並不平靜。

店裏今天放假休息。在子刻過去前海峽的船隻一律停止往來。另外,來自對岸的門司關、小倉,包括長門領一帶的人都心係這場比武。

大路上,有很多人來來往往,有近藩的武士、流浪武士、儒者風度的人、鐵匠、漆器工匠、鎧甲工匠等,還包括僧侶、各種各樣的町人、百姓等——其中還散發著或戴著頭巾或戴著鬥笠的女人的香氣——所有人都是朝向一個方向。

“快點呀!”

“再哭就把你扔下!”

看起來像是漁夫的妻子們,她們或是背著孩子,或是手裏牽著孩子,吵吵嚷嚷地趕著人流看熱鬧。

“確實,這樣子……”

小林太郎左衛門也了解了武藏的心情。

有識之士的褒貶毀譽已是鬧得滿城風雨,現在又有這麽多隻關心誰生誰死,誰勝誰負的人興趣盎然地跑來看熱鬧。

況且現在離比武還有幾刻呢,就已經這樣了。

船隻已禁止通行了,根本無法到海上,而且無論登上什麽山丘,都是無法看清遠離並與陸地絕緣的船島的比武場的情形的。

縱然如此,人們還是趨之若鶩。一撥人帶動一撥人地前往。

小林太郎左衛門走到大路旁,感受了一下這氣氛,回到居所內。

他的臥室、武藏所住的客房清晨都已經被打掃幹淨了。

這座海濱房的天花板上的木質紋理間搖搖晃晃地泛著波紋。房後麵便是大海。

被海麵反射的朝陽透過房間,變成斑駁的光影,在房內遊走。

“您回來啦!”

“哦,是阿鶴嗎?”

“您去哪裏了,到處找您!”

“我去店那邊了。”

接過阿鶴奉上的茶,小林太郎左衛門靜靜地望向外邊。

……

阿鶴也默默地朝海邊望去。

她是小林太郎左衛門即使揉進眼睛也不覺疼痛的最疼愛的女兒。

之前她一直在泉州堺市的店裏,武藏來時,她也一同來到了父親身邊。——因為阿鶴以前照顧過伊織,在船上她許是給武藏講了關於伊織的事情。

也可以這麽想。

武藏來小林太郎左衛門這裏寄身是因為之前知道伊織在這裏,來對照料伊織一事道謝時,與小林太郎左衛門一家熟識起來。

總之不管怎樣——

武藏逗留時,受父親的吩咐,阿鶴一直在武藏身邊照顧著。

就在昨夜武藏和父親聊到深夜的那段時間,阿鶴在其他的房內忙著縫東西。因為武藏曾說:“比武當天不用什麽特別準備,隻要一件新的平織布內衣和束帶就行。”

除了內衣,阿鶴還縫製了黑絹的窄袖便服和腰帶,她已經趕在早晨完成了。

倘若——

小林太郎左衛門考慮一下女兒的心情,他也許會想道:女兒是不是對武藏有了些好感。若真是這樣的話,今天早晨阿鶴的這份心意……

隻見今早的阿鶴眉宇間確實浮上一層男女間愛戀的憂鬱之色。

這會兒也是。

給父親小林太郎左衛門奉完茶後,見父親默然望向大海,她也不說話,心事重重地凝視起大海那一望無際的湛藍。眸中也似海水將溢出般噙著淚花。

“阿鶴——”

“是……”

“武藏先生在哪兒,有上過早飯嗎?”

“他已經用過了,現在在那邊的房內。”

“在準備嗎?”

“不,還沒有……”

“在做什麽?”

“應該是在畫畫兒。”

“畫畫兒?”

“是。”

“啊——是嗎?我曾順口要過。有一次說到畫時,我提過請武藏先生為我留一幅畫。”

“武藏先生說過也要為今天陪他去船島的佐助留幅畫。”

“也給佐助。”

小林太郎左衛門嘀咕道,心中焦躁不安。

“已經到這個時候了,不早了,路上抱著看比武的僥幸希望的人流不斷往這邊湧。”

“武藏先生像完全忘記了比武一般。”

“現在不是畫畫兒的時候。阿鶴,你過去勸勸他別再畫了。”

“可是……我……”

“勸不了嗎?”

小林太郎左衛門這時才清晰了解到阿鶴的心情。父親和女兒身體裏流的血畢竟是相承的,阿鶴的悲傷和痛苦,傳進了父親的心裏。

不過,小林太郎左衛門並未表露什麽,還喝道:“傻瓜,你抽搭什麽?”

然後自己朝武藏所在的房間走去。

房間的房門緊閉。

筆、硯、筆洗擺放在案旁,武藏孤寂地坐著。

已經畫好的一幅畫卷上畫的是柳樹鶯啼圖。

麵前的一張紙上還未著一絲墨跡。

武藏似乎在考慮畫些什麽。

不,應該是在靜心。比起思考繪畫的構思、理念與技巧,武藏更像是在尋找一種心境。

白紙有如無一物的天地,一滴墨便能是萬物之始。筆觸所到之處可呼風喚雨,自由自在,筆終畫終之時,繪者之心永存畫間。心中的邪惡、墮落,或是匠氣,在畫中都會無處遁形。

人的肉體可以消失,墨跡卻可以永存。留在紙上的心像總在靜靜呼吸一樣。

武藏想到了這些。

可這樣的領悟與想法也是會對那份畫心造成妨礙的。武藏想讓自己進入白紙般的空無之境。想讓握筆的手既不受自己的雜念控製,也不受他人控製,在潔白的天地中隨心而動。

……

狹小的房間內一片孤寂。

這裏沒有大路上的喧嚷之聲,也似乎沒有今日比武一事。

隻可望見中庭的矢竹時而簌簌而動。

“打擾了——”

武藏身後的拉門不知何時被悄悄拉開了一點點。

主人小林太郎左衛門剛剛在那裏靜靜地向屋內窺視,他十分不忍打擾這樣的武藏。

“武藏先生,打擾您作畫,真是抱歉。”

在他看來,武藏正沉浸在作畫的樂趣中。

武藏回過神來。

“哦,是老板啊……快進來,怎麽如此客氣!”

“今早已經顧不上作畫了……時間馬上就要到了。”

“我知道。”

“內衣、懷紙、手帕等都已準備好了,放在隔壁房間了。”

“真是十分感謝!”

“若是您想把畫送給我們的話,就請停筆吧!等您從船島歸來後再說吧!”

“費心了。今早感覺神清氣爽,所以才在此時作畫。”

“可是,時間……”

“我會注意的。”

“那您準備走時叫我一聲,我就在那邊候著。”

“真是過意不去。”

“哪裏,沒什麽。”

就算此時擾亂了他作畫的興致,也是要提醒他一下的,小林太郎左衛門想著轉身欲退出。

“啊。老板——”

武藏叫住了小林太郎左衛門問道:“潮的漲落是在什麽時刻,今早是退潮還是漲潮?”

潮水漲落與沿岸船商的店有直接關係,所以小林太郎左衛門非常清楚。

“這個時刻,從天明的卯時到辰時,是退潮的時候——很快就又要漲潮了!”

武藏點點頭,低聲應了一句:“這樣啊!”

然後,他就又將心思落在了那一箋白紙上。

小林太郎左衛門輕輕拉上門,回到原來的房間。將武藏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一般上心,不過還是束手無策。

他坐下來,想讓自己也靜靜心,可是還是止不住地著急,總怕會誤了時間,無法安然靜坐。

於是他終於還是站起身來向海濱房的走廊處走去。海峽的潮水此時奔流不息,直衝上房前的海灘。

“父親——”

“阿鶴啊……在做什麽?”

“已經快到出發的時辰了,我將武藏先生的草鞋放在了庭院門口。”

“武藏先生可能還要等一會兒。”

“怎麽了?”

“還在作畫……此時還如此悠哉,但願一切順利吧!”

“父親不是去勸過了嗎?”

“去了,可是過去一看,總覺得也不好阻止他。”

這時,門外麵傳來誰的聲音。

“小林太郎左衛門老板,小林太郎左衛門老板……”

有一艘細川家的快船停在庭院前的岸上,是快船上站立著的武士喚著小林太郎左衛門。

“哦,是縫殿介先生啊!”

縫殿介沒有下船,正好看到小林太郎左衛門,他很高興。

“武藏先生已經出發了嗎?”

小林太郎左衛門告訴他還沒有,縫殿介有些急了。

“那快點準備一下出發吧,快去跟武藏先生說一下——對手佐佐木小次郎已經乘藩公的船去船島了,主人長岡佐渡剛剛也出發了。”

“知道了。”

“麻煩您再附帶著多說一句,希望武藏先生不會背負卑怯的罵名。”

說罷縫殿介趕路一般迅速將快船掉了個頭回去了。

可是,小林太郎左衛門和阿鶴都隻是回頭望望那靠裏的靜靜的一室,分分秒秒地焦急等待著。

武藏的房門不知何時會開,房裏麵似乎沒有任何聲音。

第二次到來的快船上直接跑下來一位藩士,這次所來之人並非長岡家的人,是從船島直接過來的。

隨著拉門拉開的聲音,武藏睜開了眼睛。這次用不著阿鶴特意叫他。

阿鶴告訴武藏已經有人來催過兩趟了,武藏微笑著點點頭。

“是嗎?”

然後他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洗涮的地方傳來水的聲音,是武藏在洗臉、整理略微淩亂的頭發。

阿鶴走向武藏坐過的地方,有一張紙已經墨色生香,乍一看感覺像是雲彩,仔細端詳原來是潑墨山水畫。

墨跡還未幹。

“阿鶴小姐——”

武藏在隔壁房間喚道。

“那張畫請交給老板。還有一張畫就隨後送給今天劃船送我去船島的佐助。”

“謝謝。”

“承蒙照顧,也沒什麽可回報的,這畫就算是個紀念吧!”

“您一定要平安歸來,今晚再和我父親秉燭夜談。”

阿鶴在心中也懇切地祈禱著。

那邊傳來衣物窸窣的聲音,想是武藏在整理裝束。繼而安靜了片刻後,遠遠傳來武藏和父親小林太郎左衛門三言兩語的對話聲。

阿鶴又走進武藏剛剛更衣的房間,親手將武藏換下的貼身窄袖便服疊好,放在角落裏的雜物箱上。

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寥感襲上阿鶴的心頭,她將臉伏在體溫猶存的衣服上。

“阿鶴、阿鶴——”

是父親的聲音。

阿鶴在回答前,用手輕輕拭了下濕潤的眼眶和麵頰。

“阿鶴,在做什麽,馬上出發了。”

“哎——”

阿鶴趕緊奔了出去。

隻見武藏已經穿上草鞋,走到了庭院大門口。他盡量避開人的耳目,佐助的小船就在不遠處等他。

店裏、家裏出來四五個人和小林太郎左衛門一起在門口相送。阿鶴的話哽塞在喉間,什麽都沒能說,隻在與武藏目光相會之時與大家一起低下了頭。

“再見了!”

武藏與大家道別。

大家低著頭。武藏走到門外輕輕關上柴門,再次道別。

“保重……”

大家抬起頭望著武藏迎風向海灘走去。

小林太郎左衛門以及家中庭院內的所有人目送著武藏,武藏並未回頭。

“這才是真正的武士!”

有人低聲自語。

阿鶴扭身跑回屋內,小林太郎左衛門也走了回去。

佐助一早便將船停在那裏等著武藏了,此時他終於看到武藏走了過來。

“哦!師傅!”

“武藏——”

突然有兩個人大聲呼喚了兩聲。隻見兩人向這邊跑來。

今早踏出了這一步的武藏便再也沒有回頭。

心中的一切都已化作水墨畫渲灑在了紙上,一氣嗬成。

現在要去往船島。

就像將要進行一趟再平常不過的旅行。今天的這趟旅行是否還有回程,這一步一步是踏向死亡,還是走向漫長的餘生——就連這些武藏都不去想。

記得二十二歲的早春,武藏攜孤劍拚戰的一乘寺古鬆下的那場決戰,若是沒有當時那熱血迸發的悲壯,想來也不會留有什麽感傷。

到底當時那百餘個的敵人算是強敵,還是如今這一人算是強敵,比起百餘人的烏合之眾自然佐佐木小次郎是更可懼的。對於武藏來說,這可能是今生遇到的頭等關卡,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卻說現在。

武藏看見在前方等待自己的佐助的小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叫著師傅、武藏的兩個人跑過來,武藏的心頓時不再平靜。

“哦……這不是權之助嗎?還有婆婆……怎麽到這裏來了?”

武藏有些訝異。麵前是滿身旅途塵垢的夢想權之助和阿杉婆,他們跪坐在沙地上,雙手伏地。

“今天的比武,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權之助開口說道,阿杉婆也緊接著說:“我們是來送你的……還有我來也是為我之前做過的事道歉的。”

“啊——婆婆對武藏道歉了!”

“原諒我吧——武藏。長久以來,是婆婆錯了。”

“啊——?”

武藏不敢相信似的望著阿杉婆的臉。

“婆婆,您怎麽會突然對我說這些?”

“什麽都不說了。”

阿杉婆將兩手合於胸前,表示自己的誠心。

“過去的種種似流水,現在即使懺悔,很多事情也無法挽回了。武藏,原諒我吧。都是……愛子心切,迷失了心智才會如此。”

“……”

聽到阿杉婆講這些,武藏惶恐地屈膝跪下執阿杉婆的手深深拜下,良久未抬頭——胸中萬千感觸,眼中噙著淚。

阿杉婆與武藏的手微微顫抖。

“啊,對於武藏來講,今天真是吉日啊。聽到這些話,就算我死,也可以心無所憾地死了。我相信婆婆,今天的這場比武,我可以更加清爽地上陣了。”

“那你原諒我了吧?”

“您別這麽說,很久以前武藏不知該跟婆婆賠多少不是。”

“我真是高興啊。這樣的話我也輕鬆多了。武藏,在這世上還有一位可憐人,你得救救她。”

阿杉婆說著,回過頭去。

在那邊鬆樹的樹蔭下,有一位如含苞綻放的露草般的弱女子低頭坐在那裏。

不用說,是阿通。阿通來了,終於曆盡千辛萬苦來到這裏了。

她手中拿著鬥笠。

帶著手杖和病容。

還有即將燃燒的心火。那團熱火就藏在她那憔悴的病體中。在武藏見到她的一刹那,武藏便感受到了她的一切。

“啊——阿通——”

武藏凝然地站在了她的麵前,恍若夢境般虛步行到了她的麵前。權之助和阿杉婆並沒有跟過去,他們甚至恨不得自己消失,隻留他們兩個人在這細軟的海灘上。

“阿通……是你嗎?”

武藏努力地說著,這句話仿佛抽帶著他的靈魂。

這些年匆匆流轉的歲月,不是靠幾句話能拚接起來的,裏麵有太多的哀愁。

此刻時間上也容不得他們多說什麽。

“身體好像不是太好……怎麽了?”

武藏在千思萬緒中終於說出這麽前後不搭的一句話就像長詩中攫取的一句。

“……嗯。”

阿通感傷哽咽,不知該如何迎向武藏的目光。在這生離死別的時刻,不能這樣,阿通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是一時感冒,還是許久這樣了?哪裏不舒服?最近一直在哪裏?”

“我回到七寶寺了……去年秋天就回去了。”

“什麽,回故鄉了?”

“嗯……”

阿通終於抬起頭來。

如一汪碧湖般濕潤的雙眸濡濕了睫毛。

“故鄉……我這個孤兒哪有所說的故鄉。有的隻是心裏的故鄉。”

“剛剛見婆婆如今對你非常體貼,武藏很是放心高興。一定要好好養病,幸福起來。”

“現在就很幸福。”

“是啊,那我就放心了……阿通。”

武藏屈膝而跪。

因為阿杉婆和權之助還在那邊,阿通拘謹地略微向後退縮,武藏卻全然忘了周遭。

“你瘦了。”

他緊緊地抱著阿通,靠近她的麵龐,感受著她的呼吸。

“原諒我,原諒我吧。我並非無情之人,我的心中隻有你。”

“明、明白。”

“你能諒解我嗎?”

“我隻要你的一句話……喚我一聲妻子吧。”

“你能夠懂我,我們心意相通。哪裏還用這樣的虛言?”

“可是……可是……”

阿通顫抖著嗚咽,抓住武藏的手,拚盡了力氣的聲音迸發而出。

“就算是死,我阿通也會跟著你——就算是死!”

武藏用力點點頭,慢慢掰開她纖細的死死握住自己的手,立起身來。

“武士的妻子在武士出陣前是不該哭泣的,應該笑臉相送。麵對這種前途未卜的丈夫出行,更應該這樣。”

十一

有其他人在旁邊。

可是沒人打擾他們短暫的相逢。

“那麽……”

武藏將手從她的背上移開,阿通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止住淚水。

“那麽……”

也說了同樣的話。

阿通也借助身旁的鬆樹踉蹌起身。

“再見——”

武藏說罷大步向岸邊走去。

阿通最終沒能說出哽在喉嚨的最後一句話,就在武藏轉身的一刹那,阿通的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決堤而出,模糊了視線。

岸邊風很大。

武藏鬢發、衣袂、和服和裙褲被滿帶著海氣的風吹打。

“佐助——”

武藏朝小船的方向叫道。

佐助這才回頭。

他知道武藏來了後,特意站在小舟中留意其他方向。

“哦……武藏先生,可以了嗎?”

“好了,再將船靠靠。”

“好。”

佐助解開係船的纜繩,用槳支著淺灘。

武藏翻身跳進船內。

“啊——危險,阿通——”

從鬆樹那邊傳來焦急的呼聲。

是城太郎。

是和阿通一同從姬路趕來的青木城太郎。

城太郎也是想再和師傅武藏見見麵趕來的,因為剛剛那一幕,他沒能與師傅見上麵,隻是等在了一旁的樹下。

就在武藏翻身上船時,阿通突然向海的方向直直跑去,城太郎怕阿通尋短見趕緊叫道:“危險!”並追了上去。

城太郎的一聲大叫讓權之助、阿杉婆也都嚇了一跳。

“啊……去哪兒?”

“沒什麽過不去的。”

也趕緊從旁追了過去,三個人將阿通拽住。

“不、不——”

阿通靜靜地搖頭。

肩頭還在因氣喘籲籲而聳動的阿通微笑著說自己不是要尋短見,讓抱著她的人放心。

“那……那你想做什麽?”

“讓我坐下來吧!”

聲音也是柔弱平靜。

大家這才鬆開手,阿通跪坐在近離大海的沙地上。

她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襟、發髻,跪坐好向著武藏所乘的小船方向雙手伏地。

“不要有什麽牽掛與顧慮,一路順風。”

阿杉婆也跪坐了下來。

權之助、城太郎,也都跟著跪坐下來。

城太郎還沒能跟師傅說上一句話,可他想著時間留給了阿通姐,就一點兒都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