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

吉野的櫻花估計已經敗了,路邊的薊也開得奄奄一息。雖然走路還會走出一身汗,但就連牛糞的氣味中都仿佛充盈著奈良的古今流轉,讓人無比懷念,走也走不膩。

“叔叔,叔叔……”

伊織拽著權之助的袖子,向後望去。

“又跟過來了,昨晚的那個山伏。”

權之助故意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別看,別看——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可是,很可疑啊!”

“為什麽?”

“昨天和柳生兵庫他們在興福寺前分別後,沒過多久,他便跟上來了,一會兒走在我們前麵,一會兒跟在我們後麵的……”

“那有什麽問題。大家各走各路嘛!”

“可是,跟著我們也就算了,居然連客棧都和我們投宿同一家。”

“沒事,我們又沒帶多少錢,還怕他搶劫不成,不用擔心。”

“可是,我們並非什麽都沒有,我們有命啊!”

“哈哈哈。我是能保住自己的命,伊織你行嗎?”

“我也能。”

雖然權之助告訴他別往後看,伊織還是忍不住回頭,同時左手充滿防備地按在刀柄上。

權之助心裏也有些發怵。他知道後邊跟著的正是在昨天的寶藏院比賽中被拒絕了的那個山伏,怎麽想也想不出他為什麽跟著自己。

“哎呀,不見了。”

伊織說,這次權之助也回過頭來看。

“可能是跟膩了吧。哎呀,這下可算是解脫了。”

當晚,他們住在了葛木村的村民家。第二天早晨,他們很早便去了南河內的天野鄉,到了門前町,兩旁都是沿清流的低矮房屋。

“知不知道一位木曾的奈良井過來的阿安姑娘,她嫁給這裏的釀酒師傅杜氏了。”

兩個人漫無目標地邊打聽邊走。

阿安是權之助的老鄉,因為她嫁到天野山金剛寺附近了,權之助想拜托她幫忙將亡母的牌位和遺發安放在金剛寺。

如果找不到她,就去高野。高野是大家族的貴人的供奉場所,不太適合一般百姓。不過,若是這裏不行,也隻好去高野山了。

權之助正做著打算呢,沒想到很快就得知了阿安的消息。

“啊,阿安姑娘啊,她在杜氏宅邸的大雜院裏呢!”

門前町的一個婦人親切地給他們指路。

“進這個門向右第四間,便是杜氏的藤六家。他是阿安的丈夫。”

任何一個寺廟都規定“葷酒不得入山門”,這大概是法城的通規。

可是這個天野山金剛寺的僧寮裏卻在釀酒。

當然,這裏釀的並非拿到市麵上的酒。據說豐臣秀吉等非常讚賞這裏的寺製美酒,在諸侯之間“天野酒”也頗具知名度。秀吉去世後,在此品酒的遺風雖已不在,寺院還是會每年釀製,分送給有需求的施主。

“所以,我和另外十名釀酒師被雇到山裏來。”

當晚,阿安的丈夫杜氏的藤六解開了客人權之助的疑惑。

關於權之助的拜托——

“這個簡單,憑你有這份孝心,我明天就去請求僧正。”

第二天,權之助走出房間時,已經不見藤六的蹤影了。過了正午,藤六終於回來了。

“我已經和僧正說過了,他同意了。跟我來一下吧!”

權之助和伊織緊隨藤六向金剛寺走去。一路上四麵環山,飄落的山櫻似雪花般為這個鬱鬱蔥蔥的世界添上一片片的純白。七堂伽藍在天野山的溪流環繞的山穀之中,從通往山門的土橋向下望去,也可以看到隨水流轉的無數山櫻花瓣。

伊織拉緊脖領。

權之助也縮著身子。這裏的山穀氣息和肅穆僧寮讓人心為之一震。

本堂之上意外傳來和悅的聲音。

“是你說要供奉母親的牌位嗎?”

說話的是一位肥肥胖胖,個子不高,大足的僧人。權之助想,僧正定是穿金線織花錦緞袈裟,引領眾生的氣派十足的人,眼前這位僧人卻戴著破鬥笠,手拄拐杖,即使站在最尋常的百姓中間,也沒什麽顯眼的,不會是僧正吧?

隻見藤六“撲通”一聲叩拜道:“是的,是他想供奉母親的牌位。”

他代替權之助進行了回答——看來這個人正是僧正。

“……”

權之助正想和藤六一樣跪拜,進行下拜托,僧正的大腳已經插進了階梯下的那雙髒髒的草鞋中。

“請隨我到大日佛堂……”

僧正拿著數珠,走在了前麵。

繞過五佛堂、藥師堂、食堂這些堂塔,來到離僧寮有一段距離的金堂和多寶塔。

有從後麵趕上來的弟子問道:“要開門嗎?”

僧正點點頭,這位弟子拿出一個碩大的鑰匙,打開了金堂的大門。

“請坐——”

權之助和伊織兩個人坐在寬廣的金堂中,一抬頭看到台座上有一尊丈餘高的金色大日如來像在高處朝他們微笑。

不多時,穿好袈裟的僧正從正殿內側走了出來,坐在台座上,朗朗讀起佛經。

剛剛還是腳穿草鞋,衣衫襤褸,看起來像一名普通山僧一般的僧正,這會兒往那兒一坐,顯示出了絲毫不遜色於身後運慶雕刻的佛像的威嚴莊重。

……

權之助合掌於胸前,回想起亡母的種種慈愛的身影。

一朵白雲飄過眼瞼,權之助仿佛看到了鹽尾山和高野草原——武藏迎風拔劍而立,自己則拿著手杖與武藏對峙。

在原野上的一棵杉樹下,母親像地藏菩薩般端然而坐。

母親投來擔心的目光——那目光恨不得要跳到劍與手杖之間。

那充滿愛子之情的眼睛。記得當時母親情急之下的一聲嚴厲提點,讓他習得了一手“導母之杖”。

“……母親,您現在也正在某處用那樣的眼神關切地注視著我吧?

別擔心,武藏已經答應了我的請求,教我武藝。也許離我自成一家的日子尚遠,但不管現在是怎樣的亂世,我都會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權之助屏息默念,漸漸地覺得身前那高高在上的大日如來像的麵容很似母親,那微笑就如母親生前的微笑般親切慈愛。

“……嗯。”

等權之助回過神來,僧正已經不在了。誦經已經結束。旁邊的伊織也呆呆地望著大日如來像出神,竟忘記站起身來。權之助叫了聲“伊織”將他喚醒。

“怎麽看得這麽出神?”

“這大日如來像很像我的姐姐。”

權之助不由得笑了。

“都還沒見過阿通,怎麽知道佛像就像姐姐?何況,這世間怎能有人生得如大日如來佛這般慈悲圓滿的麵容?這是運慶這般技藝精湛的名匠在偶然的情況下雕刻出的超凡脫俗的奇跡。”

伊織聽權之助講罷上麵這番話,用力搖搖頭。

“其實有次我夜間趕路去江戶的柳生大人府邸時,曾遇到一位叫阿通的姑娘給我指路——那時我要知道她就是我的姐姐的話,肯定會仔細看看她,不至於現在想不起她長什麽樣兒了……剛剛僧正誦經的時候,合起手掌,我突然感覺大日如來像很像姐姐,她好像在對我說著什麽。”

“……嗯。”

權之助不再說什麽,久久不想離開金堂。

山穀天黑得很早。夕陽已經沉到懸崖的另一邊,多寶塔的水霧就像鑲了七寶珠一樣,燦爛地反射著太陽的餘暉。

“啊——死去的母親,我已經無法再孝敬您了,今天我度過了洗盡凡塵的一天,遠離了血腥世間的一天。”

兩個人坐在殿簷下,欣賞著薄暮中的斑駁美景。

有“嘩嘩”的掃落葉的聲音傳來。

“咦——”

權之助向右側山崖上望去,山崖的中部坐落著室町風的古雅的觀月亭和廟堂,蜿蜒在幽翠山峰上的狹窄的石頭道路上長滿了青苔。

有一位典雅的尼姑模樣的上了年紀的老婦人。

還有一位看起來心寬體胖、五十歲左右,很質樸地穿著木棉衣服、無袖和服外褂、小櫻革襪子、草鞋,腰佩鯊魚柄小短刀的,既不似武士也不似町人的氣質不凡的人拿著竹帚挺腰站著。

再看老尼姑,她戴著白色軟綢頭巾,也是手拿竹帚。

“……謔。變幹淨一些了吧?”

她說著望著一路掃來的山道和山崖各處。

那是些鮮有人跡、無人問津的地方,在他們清掃之前,原本到處散落著冬日中被積雪壓斷的枯枝,枯葉,小鳥的屍體之類也如同農家的堆肥一般腐爛成一團,絲毫不見已然萌生的春色。

“母親,累了吧。天色已晚,剩下的由我來做,您休息吧!”

看來老尼姑是這位五十歲左右的男子的母親,聽了兒子的話,她笑道:“我在家不也是經常幹活,習慣了。倒是你,這麽胖,平時又不怎麽幹這樣的活兒,手都磨出泡了吧!”

“是的。正如您所說,拿了一天的竹帚,手還真是起泡了。”

“謔、謔、謔、謔。……這是個好禮物。”

“可是今天我感覺心情特別清爽舒暢。我們母子做的這些,算是對天地神明的一點心意吧!”

“我們今晚還要在這邊住一晚,剩下的明天再打掃吧,先回去吧!”

“天有點黑了,您走路注意點……”

說著,兒子牽起母親的手,沿觀月亭的小道,向權之助和伊織休息的金堂走來。

原本以為這裏沒人,誰知突然有個人影從昏暗的金堂簷下站起,老尼姑和她兒子都一驚,停住了腳步。

“……誰?”

很快,親和的笑容便又浮上老尼姑的臉龐。

“是來齋戒祈禱的施主吧,今天也是不錯的一天啊!”

權之助行禮道:“是的。我是來為母親祈求冥福的,暮色靜謐,不由得沉醉其中。”

“真是有孝心啊!”

老尼姑邊說邊望向伊織。

“這小孩兒多好……是你弟弟嗎?”

說著,她不由得摸了摸伊織的腦袋。

“光悅,你在山上吃的點心不是還有些嗎,給這個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