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膝長談

這位廚子野耕介終於聽到了武藏的聲音,從百年的睡眠中醒來了,緩慢地抬起頭。

“……?”

就像在說“哎呀”一樣,迷迷糊糊地望著武藏的身影。

過了一會兒,他仿佛明白了,是在他打盹兒的時候,來了客人,而自己則是被這位客人叫醒了。

“歡迎光臨——”

他用手擦了一下口水,問道:“您有什麽事?”

他又重新調整了一下坐姿。

真是一個異常悠閑自在的男人啊。看板上居然還高調地寫著“靈魂研磨所”。如果讓這樣一個男人打磨武士的靈魂的話,會越磨越鈍吧——有必要重新考慮一下。

不過,武藏還是將自己的一把腰刀遞給了他。

“我看一下——”

耕介說著,聳起瘦瘦的肩膀,一隻手放在膝上,另一隻手接過武藏的腰刀,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

對待來客,他一般是一副很冷淡的樣子,更談不上低下頭。可是對待刀,不管這是把名刀,還是鈍刀,這個男人都會先鄭重地行禮。

而後,這個男人拿出懷紙等,擦拭了刀鞘,並靜靜地將白刃豎在兩肩之間,從護柄金板到刀尖,仔細打量了一番。他的眼睛就像被鑲進了什麽東西一樣,越來越熠熠生輝,放起光芒來。

“啪”的一聲,耕介將刀插入鞘內後,看向武藏。

“請您上來坐。”

說著,耕介將膝蓋向後移,邀請武藏坐上去。

“那麽,就不客氣了。”

武藏也沒有推辭。

刀是要加工的,可是說起到這裏來的真正原因,是因為看見這裏的看板上寫著本阿彌門流,推測這家肯定是京都出的磨刀師,恐怕還是本阿彌家的弟子。一直音信全無的光悅是否還好呢——還有,曾承蒙照顧的光悅的母親妙秀也還健康平安吧——覺得應該能從這裏打聽到一些狀況,武藏於是裝作磨刀的樣子過來了。

耕介哪兒能知道武藏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來的,隻管像對待一般顧客一樣招待著他。在看過武藏的腰刀後,耕介突然變得態度端正起來,恭敬地問道:“這把刀是您祖傳的刀吧?”

武藏回答說這並不是一把有特別來曆的刀。耕介接著又問,那麽是用在戰場上的刀,還是平時使用的刀。武藏解釋道:“沒有在戰場上使用過。隻是覺得拿著把刀總比不拿強,才隨身帶著它。是把沒有名頭、沒有來曆普通的刀。”

“嗯……”

耕介凝視著武藏,繼續說道:“您打算怎樣研磨這把刀呢?”

“怎樣研磨指的是……”

“是想磨到能砍東西的程度,還是不用到那種程度就行?”

“當然最好是能砍東西了。”

耕介顯出驚歎的樣子。

“啊,其實……”

由於實在驚歎不已,耕介一時語塞。

就是為了鋒利才去磨刀的。磨刀師的水平不就是體現在能否讓刀劍好用嗎?

武藏不可思議地望著耕介,耕介搖了搖頭。

“我無法磨這把刀。請您去其他地方吧!”

真是個不知就裏的男人,怎麽能說不能磨。被拒絕了的武藏,稍稍露出一些不悅的神情。

見武藏不再說什麽了,耕介又恢複了冷冷淡淡的樣子,不再出聲。

這時,門口那裏傳來一聲:“老耕介——”

一個仿佛也是住在附近的男人正在朝屋裏麵張望著——“你這裏有沒有釣魚竿,借我一下吧——這會兒想去河邊,趁著漲潮多捉點魚。應該能捉到不少呢,晚上會分你些的。要是有魚竿的話,我先用一下吧。”

聽到這些,耕介似乎不是太高興,喝道:“我家裏沒有殺生的工具。去別處借吧!”

來借東西的這個男人,吃了一驚,走開了——耕介極其不悅的樣子徹底暴露在武藏麵前。

武藏由此發覺了這個耕介有趣的一麵。這種有趣並不是來自才智方麵的。如果將他比作陶器的話,他應該是那種被去除了毫無精巧和外觀可言的泥胎,也可以直接說他是唐津德利那種感覺的男人。

仔細看來,耕介的側麵鬢發還有些微禿,有塊像被老鼠啃了一樣的膿腫地方上貼著膏藥,這些又使得他像是在窯裏受了傷的陶器,也增加這個男人的男性風情。

武藏繼續壓抑下內心湧上來的疑惑,顯得很平靜地叫了聲:“店主大人——”

過了一會兒。

“是。”

一個很不情願再有什麽對話似的回答。

“為什麽這把刀,不能研磨呢?這是一把已經失去研磨價值的鈍刀嗎?”

“也不是。”

耕介搖了搖頭。

“刀的主人應該比誰都了解自己的刀吧。這把刀是肥前的好刀,但是,說實在的,我並不認為磨到能砍東西這個要求是個好要求。”

“哦……為什麽?”

“不管是誰,但凡是拿著刀來的顧客,都有著相同的要求——要鋒利——都認為隻要鋒利、能砍東西就好。這非常不符合我的心思。”

“但是,既然是送來磨刀……”

耕介做著手勢,打斷了武藏的話。

“等一下。關於這個,可就說來話長了。我要出門了,您自己重新看一下看板吧!”

“靈魂研磨所——是這樣寫的。剩下的字句中,還有什麽別的意味在裏麵嗎?”

“行了。就是這句。我可沒在看板上寫上研磨刀具幾個字。我是研磨武士靈魂的——一般人可能不知道——這是從傳授我磨刀技藝的宗家那裏學到的。”

“原來如此。”

“正因為宗家的教導,我耕介不會給整天隻想著刀鋒利就好、想著用刀殺人的武士磨刀。”

“噢,聽起來有些道理——那麽這樣子教導弟子的宗家是哪裏的人呢?”

“這在我的看板上標出來了——京都的本阿彌光悅是我的師傅!”

報師傅的名號時,耕介伸直了微駝的背,一副昂然的樣子,像在自我誇耀一樣。

武藏接著說道:“光悅大人,其實我也有見過麵,曾經蒙受過他母親大人的照顧。”

武藏接著說起了當時的兩三事,廚子野耕介非常吃驚的樣子。

“那麽,難道您是曾在一乘寺本殿西側古鬆下決戰的那位赫赫有名的宮本武藏大人嗎?”

耕介不由得凝視著武藏。

武藏覺得他說的話有些誇張了,稍有些不自在。

“正是武藏。”

耕介一聽,馬上又像對待貴人一樣,在席子上向後退去。

“竟然不知是武藏大人,剛剛是在佛前講經了,真是失言了——請您務必原諒!”

“哪裏哪裏,店主的話,也使我很受教。不愧是光悅,連教導弟子都有著自己的獨特風格。”

“就像您所了解的,宗家從室町將軍的中世起就做擦拭工具、研磨工具的生意,就連皇宮內的劍當時都是宗家研磨的。經常聽師傅光悅講,原來日本的刀並不是用來殺人、害人的,是為了掃除罪惡、驅趕惡魔、穩固統治、保護世人而鍛造的。我們研磨的應該是人間道義,應該時刻提醒上層階級,要嚴於律己,因為腰間所帶的是武士的靈魂——這一點磨刀師必須了然於心——這就是平日裏師傅的教導。”

“嗯。確實呀。”

“而且,師傅光悅一看到好刀,就會無限感慨,仿佛看到了這個國家國泰民安的光芒——若是刀不夠好的話,他壓根兒都不會拔它出鞘,因為那會使人有種戰栗的感覺。”

“啊哈!”

武藏不禁一陣感歎:“那麽,鄙人的腰刀,有沒有讓店主您有什麽不好的感覺呢?”

“沒有,怎麽會。有很多來到江戶的武士找我磨刀,可是幾乎沒有誰能明白這其中的大道理。都隻知道炫耀般地嚷著,自己的刀曾經砍掉誰的四肢,曾經朝誰的頭部向下劈,就連鎧甲都劈穿了,等等。好像刀的作用就是殺殺砍砍。我都已經開始厭倦這種生意了。可是轉念一想,其實我應該主動做些什麽。於是前幾天特意改寫了看板上的字,改成了靈魂研磨所。不過依然還是有來磨刀的客人隻顧著刀劍是否能砍殺。真是讓人不快啊……”

“這個時候,鄙人又抱著同樣的目的來這裏磨刀,所以被拒絕了。”

“您又有所不同——不過剛剛看您的腰間之物,見刀刃已經被磨損得很嚴重了,刀上還沾有血跡,就一時比較氣憤,想著上麵該沾染了多少生靈的血啊——應該是一個以濫殺無辜為榮的流浪武士吧——很抱歉,居然有這種想法。”

武藏俯首仔細聽著耕介的話,仿佛感覺到了光悅的聲音。

“通過您的話語,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然而您不必擔心,我這把刀是把有理性的刀。雖然從未認真思考過刀的精神,但是從今往後,我會將這些銘記在心的。”

耕介麵容舒展:“那麽,我給您磨刀吧。不,能夠研磨您這樣的武士的靈魂,是磨刀師的好福氣呀!”

不知道什麽時候磨刀店的燈已經被點亮了。

拜托完刀具的研磨後,武藏正要轉身回去。

“抱歉啊,除了這把,您還有帶著其他的佩刀嗎?”

聽武藏回答說沒有後,耕介說道:“那麽,這把雖然不是什麽上好的刀,先用著我家裏的腰刀吧!”

耕介說著招呼武藏跟他去下裏屋。

然後從裝刀的箱櫃裏選出來幾把刀。

“哪個都行,請您選把自己中意的吧?”

武藏感覺眼花繚亂,不知該選哪個好。原本他隻是想要把好刀,今天他才知道,以他的那點錢,根本別奢望有把真正的好刀。

這些刀好像有著魔力。武藏從中握起一把刀,一碰觸上這把刀的刀鞘,就仿佛感覺到了刀的鍛造之魂。

拔出來一看,是一把仿佛鍛造於吉野朝時代的漂亮的刀。武藏覺得以自己現在的境遇和心緒,這把刀對於自己來講太過高雅了,然而在燈下仔細地端詳過這把刀後,卻再也舍不得離手。

“那麽,這個吧——”

武藏點了這把刀。

“請借給我”這幾個字沒能說出口,因為心裏在暗暗期盼著不用再還回這把刀該有多好。

名匠鍛造的名作,有如此之大的牢牢抓住人心的恐怖魔力。武藏不再管耕介的什麽答複,隻管愣在那裏,一門心思地想著如果這把刀就此歸了自己該多好。

“果然是好眼光啊!”

耕介邊收起其他的刀邊說。

武藏還在為自己湧起來的強烈占有欲而苦惱。這把刀肯定價格不菲吧,如果讓他賣給自己的話,這麽多的錢……武藏思來想去,最終還是不可抑製地開口道:“耕介大人,這個能不能就轉讓給鄙人啊?”

“給你了。”

“多少錢呢?”

“我按成本價給您吧!”

“多少錢呢?”

“二十枚金。”

“……”

武藏突然為自己那毫無意義的希冀、毫無意義的煩悶而後悔。自己哪有那麽多金子呀。他趕緊走回耕介的麵前。

“這個,還是還給您吧?”

“為什麽?”

耕介詫異地問道:“即便買賣不成,我這把刀也是隨時都能借給您的,您就盡情使用吧!”

“不行,我如果借走這把刀的話,會更感到不安的。隻看一眼就想占為己有的刀,如果明知不能擁有,還硬將它暫時帶在身邊的話,到了需要歸還的那一天,會相當痛苦的。”

“既然您這樣在意這把刀……”

耕介看看刀,再看看武藏。

“好吧,既然您這樣在意這把刀,我就把這把刀贈送給您吧。但是,以後有需要的話,您也要記得幫我呀!”

武藏非常高興,也不再客氣了,迫不及待地接下刀。可是關於隨後的謝禮,對於一個身無一物的武士來講,一時實在拿不出什麽東西來。

這時耕介說:“聽師傅光悅說,您好像懂得雕刻。如果有自己雕刻的觀音像之類的東西,就把它送給我吧。我們來個互換怎麽樣?”這番話完全是為了拯救迷茫中的武藏。

原本為了消磨時間打造的觀音像,已經留在法典之原了。現在身上已經沒有什麽雕像了。

“給我幾天時間做雕刻吧,到時我再來拿刀。”武藏說。

“本來也沒想著讓你馬上給。”耕介說。

“如果您現在是在伯樂客棧投宿的話,我們的加工場旁邊,有一個房間還空著,是在二樓的一個房間。不嫌棄的話,可以搬過來。”

耕介還關心起武藏的住宿來。

“那麽,明天我就借住那裏吧,安頓好住宿後,我便開始雕刻觀音像。”

聽武藏這麽一說,耕介很高興。

“那麽,先請看一下房間吧!”

耕介帶著武藏向裏麵走去。

“好的。”

武藏在後麵跟上耕介,這個家並不算寬敞。沿著茶室旁邊的那個五六層的梯子上去,有一間八張榻榻米的房間。窗戶旁,杏樹樹葉鮮嫩欲滴。

“那是磨刀室。”

順店主所指望去,那個小屋的屋頂鋪著牡蠣的貝殼。

不知耕介什麽時候吩咐的,他妻子此時端上了飯菜。

“來,我們一起吃頓便飯吧!”

夫妻二人一起讓著武藏。

觥籌交錯之時,已不分主客。雙方隨意地坐著,坦誠交談。交談內容未曾出過刀的範圍。

一說到刀,耕介的眼中便不再有旁物。青紅色的少年似的麵頰,即使唇齒間的唾液偶爾飛向對方,自己也毫不在意,依舊侃侃而談。

“所謂刀是我們國家的神器,武士的靈魂之類的,大家都隻是口頭上稱讚一下。刀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武士、町人、神官,大家需要它——我曾於幾年前拜訪過諸國的神社、世家,想去尋找並觀賞好刀。

也因此為未能被很好秘藏的從古以來的名刀而憂傷——比如,信州諏訪大社中珍藏有三百幾十把的敬奉大刀,其中隻有五把沒有生鏽。另外,予國的大三島神社的藏刀很有名,幾百年來,所藏的刀劍已達三千把,我於是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進行了調查,發現三千把刀中,依舊散發光澤的刀僅有不到十把。真是讓人目瞪口呆啊!”

接著,耕介又道:“祖傳的刀、秘藏的劍等,聽起來好像很珍貴的樣子,其實拿出來一看,多是生了紅鏽的刀。就像盲目溺愛孩子的父母,反而害了孩子一樣。不,人的孩子,培養失敗了,隨後還能再生出一個好孩子。可是刀可就不能生刀了。”

耕介暫時收起了嘴角的唾液,換了種目光,又高聳了聳瘦削的肩膀。

“刀就是刀,不管是什麽樣的刀,隨著時代的變遷,肯定會不如以往。從室町時代到現今時代,鍛造技術也越來越不如從前了。今後,是不是會就這樣一直走下坡路呢,不由得讓人擔憂。現在的鍛造技術再好,也不可能再做出獨一無二的名刀了——真是讓人惋惜呀!”

說著,耕介仿佛想起了什麽,突然站起身來。

“這些也是,別人拜托我研磨,暫放在這裏的名刀,看看吧,都鏽跡斑斑,真是讓人感覺惋惜。”

一把很長的劍展現在武藏的麵前,證實了耕介所說。

武藏原本很不在意地瞟了一眼這把長劍,不覺得大吃一驚。這是佐佐木小次郎的“曬衣竿”。

想想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這是磨刀師的家裏,誰的刀劍被放在這兒,都沒什麽奇怪的。

但是,沒想到在這兒會看到佐佐木小次郎的劍。武藏陷入追憶中。

“謔,真是把長劍啊。有這樣佩劍的武士,一定不是位簡單的人物。”

“是的。”

耕介表示讚同。

“多年來,看過很多劍,但是像這樣的劍,還是極少見的。但是……”

耕介拔開“曬衣竿”的劍鞘,劍背朝向客人,將劍柄遞到客人的手裏。

“您看看,很可惜有兩三個地方都生鏽了。但是,即使這樣也還是又用了很長一段時間。”

“是呀!”

“還好,這把劍是鐮倉以前的難得多見的著名工匠鍛造的,所以雖然會辛苦些,但還是能夠把上麵的鏽跡弄幹淨的。古刀劍上的鏽,再怎麽嚴重,也隻是一層薄膜。近世的新刀劍,如果生了這麽嚴重的鏽,就肯定已經不能用了。新刀劍上的鏽,就像惡性腫瘤一樣,一直蔓延到刀劍中心。就這一點,您就能看出古刀劍和新刀劍在鍛造技術方麵的差別了。”

“請您收起來吧!”

武藏也將劍鋒朝向自己,劍柄朝向耕介將劍還給了耕介。

“不好意思,打聽一下。這把劍的主人,自己有來過這裏嗎?”

“沒有,是細川家送來的。家臣岩間角兵衛大人吩咐說讓磨好後順便給送到府上去。據說是府上客人的劍。”

“樣式也很好啊!”

在燈下,武藏又戀戀不舍地頻繁朝這把劍望去,嘟噥道。

“這是把大長劍,一直以來這樣的劍都是扛在肩上使用的。現在讓改成能別在腰間的樣式,如果不是身材高大或對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的人,是無法做到將這樣的劍別在腰間使用的。”

耕介也邊望著劍,邊嘟噥道。

酒已經喝得不少了,店主的舌頭似乎都有些不好使了。武藏見狀,乘機告辭,然後向門外走去。

走到外麵,武藏發現街上一片黑暗,大家都已在睡夢中。沒想到在磨刀店裏坐了這麽長時間。夜已經深了。

客棧就在斜對麵,所以沒費什麽勁就回到了那裏。打開門,走進去。一邊在黑暗中摸索,一邊爬上二樓。原本以為會看到伊織熟睡的麵孔,可是仔細看遍了兩個蒲團,哪個蒲團上都沒有伊織的身影。枕頭也還整齊地擺著,應該是沒有人碰過。

“還沒回來呢!”

武藏突然擔心起來。

伊織對江戶的街道還不是很熟悉——是不是在哪裏迷路了。

走下梯子,搖起橫臥在那裏、睜著眼睛值夜班的男人,向他打聽伊織是否回來過。那個男人揉著昏昏欲睡的眼睛,納悶地說道:“好像還沒回來。我還以為和您一起出門了呢!”

“啊?”

武藏也睡不著了,再次向一片漆黑的門外走去,站在房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