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中

武藏現在已經練就了一種功夫——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他想睡覺,立馬倒頭就能入睡。雖然時間很短,但也能保持充沛的精力。

昨夜亦是如此。

回到權之助家之後,武藏連衣服都沒脫,找了一間屋子,倒頭就睡。早上起得還很早,當小鳥發出第一聲鳴叫的時候,他已經睜眼了!

昨晚從野婦池進入池尻河,等到家已經後半夜了。武藏醒來之後,覺得昨晚把權之助累壞了,這麽早,他肯定還在睡覺吧,那老母親也應該還在休息。所以武藏就沒著急起來,以免打擾到他們。他躺在榻榻米上,一邊聽著小鳥的鳴叫聲,一邊等待著隔壁的拉門聲。

這時——

外麵傳來哭泣聲,那聲音不是來自隔壁,而是來自更遠的房間。究竟是誰呢?

“……咦?”

武藏屏氣凝神靜聽。好像是權之助,哭聲忽高忽低,有時候竟猶如嬰兒一般號啕大哭。

“娘,您太過分了吧!我也很不甘心啊!……娘,難道您不知道我比您還不甘心嗎?”

武藏隻能斷斷續續地聽到權之助的隻言片語。

“一個大男人哭什麽——”

老母親像在教訓三歲小兒一樣,語氣平靜且堅決。

“你要是覺得不甘心,以後就得好好修行武藝,決鬥時要處處小心……別哭了,真難看,快點把臉擦幹淨。”

“嗯……我不哭了!昨天讓您看到我那麽的樣子,真是太對不起了,您就原諒我吧!”

“批評歸批評,不過仔細想想,你的武藝和他之間確實有一段距離。再加上你的生活過於平靜,結果導致你的武藝也遲鈍了。所以說,輸也是必然的!”

“被娘這麽一說,我更感慚愧了!平時朝夕受您的教誨,直到昨晚我才知道自己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就我現在這水平,還想在武林中闖出一片天,實在是太自不量力了!娘,我覺得我還是做普通老百姓吧!

整日舞槍弄棒總比不上拿鋤頭種田,這樣也可以讓您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武藏本來以為他們的交談和自己毫不相關,可是仔細聽下來,原來談論的主角正是自己。

武藏心頭一驚,立刻坐了起來——沒想到他們對一次勝敗看得如此之重。

武藏原以為昨晚的誤會已經過去了,萬萬沒有想到昨晚權之助輸給自己一事會給母子二人留下那麽大的陰影,乃至使他們痛哭流涕,懊惱不已。

“這種輸不起的人,真讓人受不了!”

武藏一邊在嘴裏嘀咕,一邊悄悄躲入隔壁房間。借著早晨微微的亮光,他偷窺著隔壁的動靜。

隔壁是這家的佛堂,老母親背對佛壇而坐,兒子伏在佛壇前哭泣。

權之助,這個膀大腰圓的大男人竟在老母親麵前哭得稀裏嘩啦。

他們沒有發現武藏。聽權之助說完,老母親勃然大怒,抓起兒子的衣領,厲聲問道:“你說什麽?……權之助,你剛才說什麽了?”

老母親聽到權之助打算一輩子做農民的想法,氣就不打一處來。

“你說什麽?要當一輩子農夫?”

她抓起權之助的衣領,將他拉到自己膝蓋前。像打三歲小孩屁股一樣,咬牙切齒地責罵權之助。

“我本來指望你能夠出人頭地,重振家族聲威,可誰承想你這麽沒出息。看來我這麽多年來的期望要和這草屋一起朽爛了。早知道這樣,我當初何必教你讀書,讓你學武藝,何必過那吃糠咽菜的苦日子!”

老母親說著說著,聲音開始哽咽。

“你是因疏忽才落敗,怎麽就沒想過一雪前恥呢?幸虧那浪人還住在家裏,等他醒來,你們再比試一場,一定要贏回你那被挫敗的信念。”

權之助抬起頭來,麵露難色。

“娘,我要是能打贏他的話,又何必跟您說這些喪氣話呢?”

“這不像平常的你啊?為何變得如此消沉?”

“昨晚我不是陪那浪人出去了一趟嘛!我其實一直在找機會,想給他致命一擊,可是無論如何我都下不去手!”

“那是因為你太懦弱了。”

“不是因為我懦弱。我的身體裏流的是木曾武士的血,還曾在禦嶽的山神麵前祈願二十一天,最終在睡夢中悟得了使用木棍的精髓。就這樣輸給一個毫不知名的浪人,我確實也非常不甘心。——但不知道怎麽了,隻要一看到那個浪人,我就下不了手!”

“你是不是在山神麵前發過誓,立誌要成為一流的棍術大師?如果是的話,那你就必須戰勝他!”

“但是,仔細想來,我所掌握的棍術其實都是自己摸索的,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閉門造車’。我不可能成為一流的棍術大師。這些年,為了鍛煉武藝,我把家給拖累了,還讓您忍饑挨餓,所以我才會萌發放棄棍術,專心耕田的想法。”

“以前你和那麽多人交過手,從未有過敗績。昨天你敗給那個浪人,我覺得可能是山神想懲罰你的自滿。你放棄棍術,也許會給我換來錦衣玉食,但我又有何心思去享用呢?”

老母親的諄諄教導還在繼續。她不斷慫恿兒子等武藏醒來之後,再和他比試一場。如果再次敗了,那再選擇放棄棍術也不遲。

武藏躲在紙槅門的陰影裏,將二人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武藏心中有些犯難。

“這可怎麽辦呢?……”

武藏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間,坐在榻榻米上發著呆。

這可如何是好呢?

自己若是露麵,他們母子二人肯定會提出比武的要求。

如果真要比武,那獲勝的肯定是自己。

武藏確信!

如果權之助再次失敗的話,那他可能就會放棄自己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棍術,徹底斷了自己的習武誌向。

還有那位老母親,兒子的成功是她唯一的生存支柱,即使生活再貧窮,她也不忘對權之助的諄諄教導。一旦權之助失敗了,那老母親該會多麽傷心啊!

“……看來,還是不比的好!我從後門偷偷溜走得了!”

武藏輕輕推開後門,溜出屋外。

初升的朝陽透過樹梢,灑下一片不規則的白色斑點。武藏回頭看了一眼倉庫外麵的院子,阿通騎過的母牛還拴在那裏,它正沐浴在朝陽下,悠閑地啃著青草。武藏突然特想送給那牛一句祝福。

“希望你能夠在這裏健康快樂地生活!”

武藏走出防護林,大步行走在駒嶽山腳下的田埂上。

天氣依然比較寒冷,迎著陽光的一側耳朵還比較暖和,逆光的一側就感覺冷得要命。天空晴朗,駒嶽山也將自己的整個身姿展現在世人麵前。從山頂吹下的微風輕撫著武藏的衣襟,昨晚的疲勞和焦躁都消失殆盡。

仰望天空,白雲悠悠。

天空中飄著無數的白雲,每一朵的形狀都不盡相同。它們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在湛藍的天空中做出一個個鬼臉。

“不必焦慮,也不必擔心。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雖然城太郎和阿通柔弱,但柔弱也有柔弱的福分,上天會安排善良的人保護他們的!”

昨日縈繞在武藏心頭的迷茫——不,更應該說是從馬籠嶺的女瀑男瀑之後,一直揮之不去的躊躇彷徨,在今天早上,一下子都煙消雲散了。

武藏又找回了自己該走的路。阿通?城太郎?這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午後時分。

他的身影出現在了奈良井的客棧中。

奈良井的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有熊膽店,店鋪簷下的籠子內還養著活熊;有百獸屋,門前掛著各種各樣的獸皮;還有木梳店,裏麵擺著木曾出產的各種木梳。此外,這裏的客棧也是熱鬧非凡。

武藏走進街道拐角的一家熊膽店,門上掛著一個大招牌,上麵寫著“大熊”二字。

“有人嗎?”

武藏探頭進去。

店鋪裏麵有一口鐵鍋,正燒著開水,老板在旁邊喝著茶。

“客官,有何貴幹?”

“請問大藏先生的店鋪怎麽走?”

“啊!大藏先生啊?從這兒往前走,過了前麵那個十字路口——”

老板從店內走出,給武藏指路。恰在這時,店裏的小夥計從外麵回來。老板便吩咐他說:“喂,喂,你過來!這位客官要去大藏先生那裏,他的店不好找,你帶他去吧!”

小夥計應允在前麵帶路。武藏感覺一股濃濃的熱情撲麵而來,他想起了權之助對他說的話,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德高望重,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武藏聽到大藏先生開了一家草藥的批發店,還以為會跟路邊鱗次櫛比的小店一樣。但是,等真的到了那裏,武藏大吃一驚。

“武士大人,這裏便是大藏先生的府邸。”

眼前是一座大宅院,若無人引路,還真是不好找。那名小夥計向他指明之後,就轉身回去了。

雖說是店鋪,但門前卻沒有幌子和招牌,隻有三扇鏽跡斑斑的格子門,旁邊有兩個土牆倉庫,四周圍繞著高牆,門口上方掛著遮陽篷。這家店鋪比較隱蔽,要是沒人引路,還真是不好找。

“有人在嗎?”

武藏拉開大門問道。

屋內非常昏暗,大小和一個醬油鋪子差不多,冰冷的陰風迎麵吹來。

“是誰啊?”

有人從櫃台後麵走了出來,武藏也順手帶上門。

“我叫宮本武藏,是個浪人。我的弟子城太郎是一個年約十四歲的小男孩,聽說他昨晚或者今天早上來過貴府求助,不知是否屬實?”

武藏的話還沒說完,對麵的大夥計就頻頻點頭,口中念道:“應該是那個孩子吧!”

他恭敬地遞給武藏一個坐墊,一番客套之後,向武藏訴說了事情的經過,可是結果卻很令武藏失望。他說:“實在是非常抱歉!昨天半夜,那孩子確實來過,把門敲得震天響。當時恰巧我們家大藏大人要出遠門,我們都在忙著幫他收拾行裝——開門一看,正是您要找的城太郎。他就站在門外,神情非常著急!”

老字號店鋪的夥計一般都比較率直,講話也講究來龍去脈,當時的經過大致如下:

好像有人告訴他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喜歡行俠仗義,有什麽難處可以去找他。

結果那孩子就哭著跑來了,他向我家主人訴說了阿通被劫走的事兒。我家主人寬慰他說:“雖然這種事非常棘手,但是我一定會派人幫你去找。如果是附近的野武士或者挑夫幹的,那很快就可以查到。如果是過路的行人幹的,那就麻煩了。阿通可能會被藏在某處,或者通過小路被帶走了!”

從昨天夜裏一直到今天早上,我家主人派人四處尋找,但卻毫無線索。應該是被過路的行人給劫走了。

城太郎見我們沒找到人,就又開始哭鼻子。而我家主人今天早上又急著出發,於是就對他說:“要不這麽著!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們一邊走一邊找你的阿通姐姐,說不定還會在路上碰見你的武藏師傅呢!”

城太郎一聽,就跟找到了救星似的,立刻決定一起走。大夥計還告訴武藏,兩人剛剛出發沒多久。武藏非常遺憾地回應說:“這麽說來,他們也就剛剛離開兩刻鍾吧!”

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刻鍾,現在再怎麽趕也趕不上了!武藏好不惋惜,但他繼續追問道:“請問大藏先生的目的地是哪裏呢?”

大夥計也難以給出明確的答案。

“您也看到了,我們店雖說是一家草藥店,但卻沒有懸掛招牌。草藥都是去山中采好了,然後在春秋兩季,由店員背著草藥去各地銷售。

這樣一來,我們家主人的閑暇就多一些。但他一旦閑著,就會去參拜神社或寺廟,要不就去泡溫泉,還喜歡遊覽名山大川——我覺得他這次可能會從善光寺出發,然後經過越後路,最終抵達江戶。”

“看來你也不知道你家主人的行蹤啊!”

“是的,主人從不告訴我們他要去哪裏。哦!您看我這記性,忘了給您斟茶了!”

大夥計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店鋪裏麵,給武藏拿茶水。而武藏此刻根本就沒有心情去喝茶。

等大夥計端來茶後,武藏立刻向他詢問大藏先生的容貌和年齡。

“我家主人很好認,您要是在半路遇見他,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

他今年五十二歲了,但身板依然硬朗。他四方臉,麵色紅潤,臉上還有一些痘瘡留下的疤痕。腦袋右側的鬢角有點禿。”

“那身高呢?”

“跟您差不多高。”

“穿著什麽樣的衣服呢?”

“穿了一件條紋外衣,是用在堺市1 買的一種進口棉布做的!這種布料很珍貴,世間很少有人穿的。您要是去追他的話,那這衣服就再顯眼不過了!”

武藏已經基本弄清了大藏先生的特征,再和大夥計聊下去也沒什麽意義。於是武藏抿了一口茶水,謝過大夥計之後,便立刻起身去追。

武藏在心裏盤算著,天黑之前是趕不上他們了,要是自己連夜經過洗馬和鹽尻的客棧,中間不休息,直接到達鹽尻峰山頂的話,那肯定就會超過他們。等天亮了,在山頂等他們趕過來就可以了。

“就這麽辦了,我先超過去,然後再等他們。”

當武藏經過贄川、洗馬,到達山腳下的客棧時,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村莊上方升起了嫋嫋炊煙,家家戶戶也都亮起了燈。雖時值晚春,但整座村莊都沉浸在一片安靜祥和的氣氛中。

從山腳到鹽尻峰的山頂還有二裏多地。武藏一口氣爬了上去,夜還未深,站在高山頂上,武藏鬆了一口氣。置身於繁星之下,一股疲勞感向武藏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