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薄處的記憶
——讀《點點記憶》所感
我覺得,記憶仿佛棉花,人性卻恰如絲棉。
歸根結底,世間一切人的一切記憶,無論攝錄於驚心動魄的大事件,抑或聚焦於千般百種的小情節,皆包含著人性質量伸縮張弛的活動片段。否則,它們不能成為記憶。大抵如此。基本如此。而區別在於,幾乎僅僅在於,人性當時的狀態,或體現為積極的介入,或體現為深刻的影響。甚至,體現為久難愈合的創傷。
記憶之對於人,究竟意味著些什麽呢?
這個問題,隨著人的年齡的增長,會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明白。
每一個人,當他或她的生命臨近終點,記憶便一定早已開始本能的質量處理。最後必然發覺,保留在心裏的,隻不過是一些人性的感受,或對人性的領悟。
而那,便是記憶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最為精粹的東西了。
好比一大捆舊棉花,經彈棉弓反複一彈,棉塵紛飛,陋絮離落,越彈越少,由一大捆而一小團。若不加入新棉,往往不足以再派什麽用場。而一旦加入人對人性的思考,就如同經過反複彈汰的棉中加入了絲棉,纖維粘連,於是記憶產生了新的一種價值,它的意義高出了原先許久許多。
以上,是我細讀《點點記憶》想到的。
此前,我讀過一些中國高幹兒女們所寫的,關於父母輩們的回憶文章。比如賀捷生大姐回憶賀龍元帥的文章,比如陶斯亮大姐回憶陶鑄的文章,似乎還讀過前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女兒回憶其父的文章。我之所以不在陶鑄和劉少奇的名字後加“同誌”,乃因我根本沒有妄稱“同誌”的資格。相對而言,《點點記憶》尤顯得特殊。貫穿字裏行間的思考,使之不同於一般的“紀實”,也不同於屢見的回憶,而更接近於長篇的“心得”——曆時十年之久的狂亂年代中,一位女性以其對人性的細微坦誠的感受所總結的“心得”。那一種感受開始影響甚至開始襲擊其人性時,她還是少女。我們可以想象,其後的整整十年中,她也許不曾笑過。“文革”也可以說是對她們和他們的一場空前的人性的襲擊,襲擊過後是長久的壓迫……
但此種厄運不唯是“點點”們的,乃是許許多多中國人的共同的遭遇。首先是許許多多中國知識分子及文化人的,其次是許許多多被階級成分劃入“另冊”的中國人的。政治風暴從建國以後對他們和她們的襲擊幾乎不曾間斷過,而“文革”是一次總的“掃**”。沒有過笑容的少年和沒有過笑容的少女,在中國“文革”結束之前,大約要以百千萬計……
盡管事實如此,我讀《點點記憶》時,還是有多處受到了大的感動。
我寫字桌的玻璃板下壓著半頁紙。那是台灣著名電影導演的複印手書。幾行用碳素筆寫的字,常入我眼已七八年之久了。
他寫的是——“讀完《沈從文自傳》,我很感動。書中客觀而不誇大的敘述觀點讓人感覺,陽光底下,再悲傷、再恐怖的事情,都能夠以人的胸襟和對生命的熱愛而把它包容……”
我讀《點點記憶》的感動,與侯孝賢讀《沈從文自傳》的感動是一樣的。
我覺得《點點記憶》的行文,與《沈從文自傳》的行文有相同之處,那就是——客觀而不誇大的敘述觀點;那就是——過來人對當年事的胸襟的包容性。
我認為,以上兩點加起來,不僅決定了文章自成一格的品質,也真切地體現出了寫文章的人的品質。某種難能可貴的品質。要求自己盡量做到實事求是的品質。
首先令我深受感動的是寫文章的人和林豆豆的關係,以及她在“文革”結束十年以後第一次邀見林豆豆的情形。一聲“豆豆姐姐”,似乎將父輩之間的仇怨,輕輕一係,打了個死結。這一種打算了卻的態度,仿佛在曆史和現實之間豎起了一道具有過濾性的牆。寫書的人隻想將牆那邊的真相梳理清晰,本能地防止我們許多人內心裏都每每會萌生的清算的動機,從牆那邊沾染著曆史的汙濁滲透過來,毒害到自己的靈魂裏。體現於人類政治中的最大不幸,莫過於隔代的清算。羅點點對林豆豆的態度,實在是值得我們中國人學習的,也實在是值得在我們中國人中提倡的。
不難看出,與全文相比,作者此段寫得尤其心平氣和,沒有一絲情緒化的痕跡。分明地,下筆之際給自己規定了嚴格的原則——絕不蓄意傷害對方。甚至,還分明地,我們竟能看出憐憫。不是可憐,是憐憫。政治的傷疤,呈現在她們的父輩身上,性質是那麽的不同,後來又是那麽的富有戲劇性。但呈現在兒女們身上,則幾乎便是同樣性質的猙獰的傷疤了。
可憐是俯視意味的。憐憫是相同感受的人們之間相互的不言而喻。羅點點和林豆豆,她們除了對父輩們“你存我亡”的鬥爭所持的不同觀點,肯定還有某些極為一致的感受吧?知青經曆的一章讀來也令我深受感動。此經曆使作者說出了這樣的話——“中國老百姓因此成為世界上最安分守己,最熱愛和平的人民。”
這一種對於中國老百姓的好感,非與老百姓同甘共苦過的人,是不太能認識到的。寬敞而豪華的客廳裏,往往容易產生的是對中國老百姓所謂“劣根性”的痛心疾首和尖酸刻薄。甚至,容易從內心裏滋生輕蔑。作者身為共和國“重臣”及赫赫有名的將門之女,思考到了中國老百姓何以產生那樣的地域文化的背景原因和民族心理長期積澱的原因,真的使我不禁刮目相看起來。允許我鬥膽而又放肆地妄評一句——這一種思考,都未必是她們和他們的某些父輩當年頭腦中認真進行過的……
魯迅先生的家道從中興而往社會的底層敗落,這使他看待中國社會眾生相的目光深刻而犀利。他那一種目光,有時令我們周身發寒。人的目光的深刻和犀利,是否一定必須與冷峻相結合,才算高標一格的成熟呢?《點點記憶》告訴我們,卻也未必。它從反麵給我們一種啟示——人看待社會看待他人的目光,如果在需要溫良之時從內心裏輸向眼中一縷溫良,倒或許會使目光中除成熟而外,再多了一份豁達。而深刻和犀利與豁達相結合,似乎更可能接近世事紛紜的因果關係……
客觀、溫良的文風,使《點點記憶》通篇平實莊重。並且,也使我們讀者不難進入一種從容鎮定的閱讀狀態。此狀態乃讀記述了大事件的文章的最佳狀態,使我們的思考不至於被激烈的文字所騷亂。
與棉花相比,絲棉的纖維細且長且韌。同樣的被子,絲棉的被套,不但比棉絮的被套輕得多,也暖得多。人性原本非是什麽厚重的事物。人生的本質是柔韌軟暖的。絲棉的最薄處,纖縷分分明明,經緯交織顯見,成網而不紊亂。
在人性的絲綿的網罩之下,記憶的棉花才會長久地保持成被的形狀而不四分五裂太快地成為無用之物……人性的薄處,亦即人性最透亮之處。這一種透亮,在《點點記憶》中多方位地呈現……
《紅色家庭檔案——羅瑞卿女兒的點點記憶》
羅點點 著
南海出版社
199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