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英雄忌

“墨公子,我們應該算一下賬。我經你解惑,十個金銖不會虧你的。”拿多慢條斯理地說,“再回答這一個,相對隱秘的問題,你還應該加十個金銖。”

“閣下如此知聞廣博,竟然看不出在下不是那種隨便能夠拿出十個金銖的人?”墨七促狹地問。

“那就……到此為止。”

西越人遺憾地搖搖頭,昂著高行,一副免開金口的樣子。

“可以先記賬嗎?”墨七追了兩步。

拿多停下腳步,故作沉吟,然後點頭:“我們部族尊重承諾。成交。”

他看著走在前麵,走幾步踢一下雪的小五,“雁落城所謂的七大武士幫會,除了赤陽幫實力雄厚,幫中身手不凡的武士有上千之多,其它的幾個幫會諸如碧落海,聚劍堂,同心盟,跟清月堂勢力相差無幾,可是為什麽清月堂能夠越過這些幫會,排名第二呢?”

“楚行天?”

“自然因為小姐的父親,楚先生。”

墨七略一沉吟,恍然道:“楚先生雖不在幫會,卻能夠在幫會中擁有巨大的影響,自然是扶持清月堂,以幫會製幫會。”

拿多掃他一眼,冷哼一聲:“端清月堂堂主雷積石有楚先生做後盾,不僅威壓其它幫會,還能不時跟符赤陽別別苗頭。這一次符赤陽要從清月堂手中搶這條商道,擔心楚先生伸手,所以要事先伏下一些後著。知道小姐回來,小姐又深受先生疼愛,小姐自然成為目標。 ”

“這樣啊。”墨七搖頭,“可是武士幫會不是決不殃及家人嗎?”

“公子也說了,現在的武士,早已不是以前那種視聲名勝過生命,將原則當做信仰的武士了,現在的武士幫會,自然也就淪落到利益第一,不守規矩。”

墨七正要開口說話,拿多突然搶上幾步,攔住小五:“小姐,咱們歇息片刻。”

這家綢店門麵並不寬大,門前的招牌隨著風雪舒卷,銀線織就的清月標記倏忽隱現。

小五也看見了清月的標記,冷笑:“有你們兩位大武士,害怕什麽?”

“這世上沒有萬一……你哥哥會責備我的。”拿多緩緩地說。

小五皺了皺鼻子,竟然聽話地轉身進店。

墨七心裏詫異,她不怕位高權重的父親,卻怕她哥哥,不知道她哥哥是哪等人物。

掌櫃迎上來,一看小五和拿多,堆了笑臉,拿多直接讓掌櫃報信,安排清月堂的武士前來接應護衛。

墨七默默在看著,想著自己的事,想著這個少女和西越武士,一時覺得不安,一時覺得有趣。

小五突然伸手從拿多腰上皮囊摸出一支響箭,做勢要扔:“這個丟出去,什麽萬一都沒有了。”

拿多一身厚實皮衣,是常見的北海人打扮,腰上紮著皮囊,很多北海漢子用來裝酒,小五清楚裏麵裝著什麽。

拿多趕緊抓住小五的手,夾手奪回,不滿道:“你別害我,惹天大的事。”

拿多平時護衛楚行天,皮囊中的響箭聲效堪比軍中的鳴鏑,一旦射出,闔城皆知雁落第一人有事,人人震動,不知道會觸發多少埋伏接應,難以收場。

墨七突然覺得無趣。

他剛才對陣那神秘的儺戲麵具武士,雖然有驚有險,尚覺所值,這時發現小五不僅有拿多這樣的高手護衛,更有層出不窮的護衛措施,難怪小五一副有恃無恐,拿多漫不經心。

遲疑一下,走過去看著小五,說:“既然有了清月堂武士接手,我先回客棧。”

小五臉色一變,急道:“你……走啥?”

墨七幹巴巴地說:“你知道,我有事。我在客棧,有事……”

“墨公子,我想,你最好還是先跟我們一起吧。”拿多突然插話說,“你今天救了小姐,楚先生會感激你,無論你來雁落城想做什麽,隻要楚先生開口,你就能做什麽。”

“自己想做的事,還是自己來做吧。”墨七搖頭笑道。

“如果利誘無法打動公子,那麽,是不是就該威脅了呢?”拿多麵無表情地看著墨七。

“你是要告訴我,無論我來雁落城想做什麽,如果拂了楚先生的意,都做不成?”墨七收斂笑容,淡淡地問。

“不是楚先生。你過於看重自己了。”拿多冷冷地回敬,“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到雁落城想做什麽,現在你都不會順利。因為從剛才開始,你就卷入巨大的麻煩之中,甚至你的生命也會受到威脅。墨公子你的武功高強,但一個人的力量比起任何一個龐大的武士幫會,還是太渺小了。你現在最好還是跟我們一起,去見見楚先生,也許他可以使你免除很多麻煩。”

墨七靜靜地聽他說完,默默地想了想,然後輕鬆地笑了笑:“雖然不怕死,卻討厭麻煩。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見見名聞北海郡的楚先生,也算不虛此行。”

拿多慢慢地點了點頭:“墨公子,你是個明智的男人。我佩服你。”

清月堂行動很快。

片刻,便在店門外聚集了十來位佩劍掛刀的武士,跟著來了輛大車,在小五的堅持下,墨七,拿多都跟小五一起乘車。

“說話吧。”小五瞪著墨七。

拿多坐在墨七身邊,身子挺得筆直,微閑著眼,仿佛入定。

“你說。”

“給你添麻煩了。”小五眼中閃過歉疚。

“可惜沒有好好欣賞金大班的琴音,特別是,《扶犁》。”

“有的是機會,隻要她,你,都在雁落城裏。”

“不敢再借助楚先生……,一想到要見到傳說的中的大人物……”

“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嘮叨老頭。”

“整個雁落城排第一的老頭,整個北海郡也找不到幾個的普通老頭。”

“特別和藹,喜歡年輕人,特別是……”

“又英俊又能幹,而且,還是,救命恩人。”

“但到底,還是個鄉下的窮小子,或者,浪跡四方的野小子。”小五格格地笑了起來。“而且,我還沒有去找陸陸,齊齊,小小馬,就陪著你,就想著十年沒回雁落……”

墨七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他可不是野小子,可是小五倒真是,好。

他轉過頭,掀起車簾。

馬車無聲地碾過積雪的長街,車外的人聲由零落到喧雜,再由喧雜到零落,漸漸歸於寂靜,他們已經過雁落城中心到了僻靜的北城。

清冷的朔風撲進車廂,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意,給人以振奮的刺激。街道兩邊的建築不再如城中心那些酒樓店鋪豪奢富麗,卻皆是高牆大宅,巍峨古樸,每一座府第都森然顯出一種沉靜的威嚴,簡單的高華。這是百餘年來,雁落城裏的高官世家,依仗著特權而保留下來,保留著熙朝時恢宏簡樸的風格。

在喧囂繁華的大城裏居然有著這樣幽雅古樸的一處府第群落,仿佛一個豔麗的舞女在洗盡鉛華後給人以天然雅樸的愉悅。

墨七的心,突然不安起來。

馬車在其中一座陳舊高大的門樓前停下,三人下了車,墨七仰望著巍峨的飛簷高牆,臉上露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表情。

因為這裏,正是十年前的雁北堂。

無數次,出現在墨七的夢裏;十年中,無數次想象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物一景;無數次,回憶那些從前的人和事;無數次,想象自己重新回到這裏。

可是現在,當他站在這裏的時候,他已經是個陌生人,當年的雁北堂,變成了現在的楚府。

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迎候在大門,對著小五點頭,墨七拱手,笑道:“先生恭候多時。公子,請。”

墨七笑笑:“既然來了,總是要進去的。”

抬腳踏上台階。

穿過中院,楚行天,那個威震北海,傳奇般的大人物,穿著一身黑袍,昂然立在大廳。

小五奔過去,拉著他的手臂,他的目光卻在墨七身上。

大廳點著雪燈,保留著熙朝時的風格,雄偉空闊,裝飾簡陋,跟十年前一樣,依然未變。

十數張椅子,左麵架上放著刀劍兵器,鋒刃刃在燈光下閃出耀眼的寒光,顯是時常擦試。右牆上卻什麽也沒有。

中堂掛著一幅罔天斬山圖。

如果說扶倏大神是創世之神,罔天就是破壞之神,他的武力強大,精神也強大,傳說諸神混戰時,罔天被扶倏砍去腦袋,依然沒有屈服,以乳為眼,以臍為嘴,繼續戰鬥不已,為曆代武士敬仰。

黑色的案幾上空無一物,案前的椅子上鋪著斑孄的獸皮。

墨七慢慢地走到楚行天麵前,行了一個很正式的武士禮節。

楚行天還了一個很正規的武士之禮,露出微笑,示意墨七在左方的椅子坐下。自己也在當中那張鋪著獸皮的皮椅子坐下。

墨七定了定神,打量這位北海黑袍,雁落第一人。

坐著的楚行天看起來並不高大,也沒有那種大人物咄咄逼人的威勢和傲慢自信的冷漠,稍嫌生硬的五官,在歲月的磨蝕下,變得柔和,顯得慈祥,幾乎就像是小五所說的“一個和藹的普通老頭”。

他的頭發已有零星的花白,很整齊的向後梳著,顯得一絲不苟的仔細。額角圓潤飽滿,顯示出他的智慧。

兩頰細微的皺紋,刻畫出他的滄桑經曆,明澈如水的眼神,仿佛又洞察一切地明悟和寬容。

隻有他抿緊的嘴唇,才仿佛可以看出他性格中的執著和堅忍,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才使他能夠爬到今天這種地位,擁有如此巨大的權力,成為雁落乃至北海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墨七忍不住想:這個老人也許和大多數與他同齡的北海漢子沒有什麽區別,可是一想到他所擁有的力量和影響,就不由得你不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