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起震撼世界的往事
侯良
38年前,長沙馬王堆漢墓的發掘曾震撼了世界,引起國內外的極大關注。當時我作為湖南省博物館負責人之一,除了參加一號漢墓的發掘之外,在之後的二、三號漢墓的發掘中,因為擔任發掘施工組的領導,所以也每天守在施工現場。在女屍研究和出土文物的科研工作中,我的責任是組織接待各方麵的專家,因此有幸認識了眾多的學者,並了解到他們的科研成果,從中學到了不少有益的知識。籌建馬王堆漢墓陳列館時,上級令我參與設計籌劃及赴滬籌措建築材料和陳列設施等工作。文物陳列館開放之後,我負責宣傳接待,因此有幸接待了許多中央首長及外國元首和專家學者。這些工作使我對馬王堆漢墓的發掘、研究、宣傳展陳的全過程,有了一個較為係統的了解。嶽南先生著《西漢孤魂》,囑我題序,我未敢推辭,寫幾點感觸,提示本書的內涵,裨益於讀者。
一
長沙馬王堆三座漢墓是在一種極其特殊的曆史背景下發掘的。當時處於史無前例的“**”之中,尤其是在席卷全國的所謂“破四舊、立四新”之後,人們對與“曆史”有聯係的東西,一律視如敝屣。在這樣一種曆史氛圍中去進行古墓發掘,真叫“不合時宜”“不識時務”,這樣就給我們帶來了難以預料的困難。如一號墓的發掘經費被扣除一半,一個僅申請支援60把鋤頭、20個膠卷的報告被斥之為浪費。請勞動局批準30名農村勞力,說是不能影響農業生產,他們派給的城市民工,最大的71歲,最小的16歲。後因下雨怕塌方,向教育組請求學校支援,遭到嚴詞拒絕。雨天進餐,駐軍醫院不準我們進入禮堂,隻能蹲在房簷下吃飯。推土機推倒了墓邊的幾棵樹,醫院領導指責是破壞森林(其實樹在文物保護範圍之內)。墓周堆積如山的泥土,偶爾滾入道路上,又說是破壞了醫院的衛生。更有甚者,文化組一軍代表在千人大會上,竟信口雌黃地說:“博物館吃飽飯沒有事,天天去挖死人骨頭棺材板子……”因此使幾位考古幹部要求辭職改行。今天的人們聽到這些話,可能認為是“天方夜譚”,可當時,那就是事實。我們正是背負著這樣的“曆史重負”,通過艱苦的努力,完成這6000立方米土的發掘的。因此,對於當年手足胼胝地勞動在工地上的人們,五六十歲的老技工,十幾歲的年輕講解員,應當給予誠摯的謝意。尤其是為馬王堆漢墓及湖南考古事業立下了不朽功勳的老技工任全生、蘇春興、漆孝忠以及複員軍人尹繼龍,均已辭世多年了,他們的名字將與馬王堆漢墓永世長存。二十幾年前,山東大學曆史係著名考古學教授劉敦願先生來長沙,我陪同參觀馬王堆現場,當他聽完我對一號漢墓發掘情況的介紹後,頗有感慨地說:“這樣一個重大的發現,想不到發掘條件如此之差,而經過又是如此之艱難,這在我國的田野考古史上,實屬少見,實在應該寫成文字載入史冊。”
當然,二、三號漢墓的發掘,由於周恩來總理和湖南省委的重視,情況已大為改觀。但讀者從本書可以看到,“四人幫”又時有掣肘,時有幹擾。
二
由於馬王堆漢墓保存基本完好,因此出土珍貴文物共3000多件,如漆器500件、兵器38件、竹木簡922支、絲織品100餘件、木俑266個、竹器100餘件。另外還有大量的農副產品和中草藥,以及銅鼎、銅鏡、玳瑁卮杯、木梳、木篦、角梳、角削刀以及泥“半兩”錢、泥金餅、木犀角、木象牙、木壁、木罄等明器。尤其重要的是,除四幅帛畫外,三號墓出土有十多萬字、20多種的帛書,其內容包括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等,且有不少是古佚書。
已故著名學者沈從文先生於1980年冬在美國聖約翰大學作《從新學轉到曆史文物》的學術報告時說:“每個人都知道中國有《二十五史》,就沒有人注意從地下發掘的東西,比十部二十五史還要多。”他的原意是這眾多的文物,就是用實物寫成的二十五史。據此我們也可以說,馬王堆漢墓的出土文物,也正是用實物寫成的西漢初期的百科全書。
38年來,國內外學者對這些文物進行了多角度、多學科的研究,據不完全統計,已出專著八十多種,論文約三千篇。美國、日本、新加坡以及中國香港、中國台灣等地區,都出版了介紹馬王堆漢墓的專刊及書籍。國內建立了不少研究組織,如湖南中醫學院建立了“馬王堆漢墓醫書研究會”,並出刊有《馬王堆醫書研究專刊》;國家文物局組成“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先後出版了馬王堆漢墓帛書釋文、譯注等數十種;以湖南醫學院為主的約十所醫學院校,組成了“馬王堆古屍研究小組”,出版了《長沙馬王堆古屍研究》;上海紡織科學研究院和上海絲綢工業公司也建立有“馬王堆文物研究組”,出版了《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紡織品的研究》;湖南農學院、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組成“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動植物標本研究組”,編寫了《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動植物標本的研究》。1979年6月在美國舊金山舉行了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國際學術討論會。1992年8月26—29日,湖南省文物局在長沙召開了馬王堆漢墓國際學術討論會,出席會議的有英國、美國、法國、瑞典、意大利、加拿大、日本、泰國,以及中國國內的學者專家共60餘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所長李學勤在總結發言中說:“關於馬王堆漢墓的研究,現在僅僅是開始,今後還需要用許多世紀來研究來紀念。”
國內外學者一致認為馬王堆漢墓出土文物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因為它涉及了天文學、氣象學、物理學、化學、植物學、動物學、地理學、中醫中藥學、解剖學、組織學、微生物學、寄生蟲學、病理學、生物化學、生物物理學、臨床醫學,以及考古學、曆史學、哲學、文學、文字學、版本學、音韻學、訓詁學、民族學、民俗學、美學和農業、手工業、宗教、軍事、地震、交通、繪畫、音樂、舞蹈、紡織和烹飪等各種學科。正是由於馬王堆漢墓的發現,有些學科的曆史需要改寫,因此湘潭大學曆史係教授餘明光曾建議編輯出版“馬王堆文化叢書”,建立“馬王堆學研究會”。不少人認為他的建議不無道理。
三
馬王堆漢墓的出土經新華社公布以後,曾一度引起世界性的轟動,據新華社統計,1972年有16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新聞媒體予以報道和宣傳,成為當年世界最熱門新聞之一。但這38年來,通過國內陳列和國外展覽,仍然受到各國首腦、專家、學者和社會人士的讚賞和稱譽。
自1974年馬王堆漢墓陳列館建成開放以來,已接待國內觀眾2000餘萬人次,來自世界五大洲10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參觀者約500萬人次,其中有國家總統、首相和總理,以及各國駐華使節等。各種代表團、訪問團和各類學術團體9000多個。
1972年10月,李先念副總理陪同尼泊爾首相比斯塔及夫人參觀了馬王堆漢墓的出土文物後,聽我介紹古屍已有兩千多年的曆史時,十分驚訝地說:“奇跡,真是世界奇跡!”同年柬埔寨首相賓努偕夫人來參觀時,看到剛出土的漆器光彩照人時,問我是否在外麵塗了什麽東西。我對他說:“按照國家文物政策規定,曆史文物必須保持原貌。”賓努笑了,他說:“要是這樣,那就太驚人了。”賓努自進入博物館後即筆記不停,這在我所接待過的眾多外國首腦中是僅有的。1977年5月,緬甸總統兼國務委員會主席吳奈溫偕夫人在鄧穎超同誌陪同下前來參觀,他對我說:“關於馬王堆漢墓,我在國內就聽說了,很樂意親眼看看。緬中兩國很早就有來往,這可能和馬王堆漢墓的曆史差不多。”
1974年4月4日,日本友好書屋讀者代表團參觀之後要求座談,大理大學橫山先生率先發言:“一號漢墓簡報在日本很受歡迎,日本很多曆史學者、考古學者都懷著極大興趣讀了這個簡報,他們得到的是書本知識,今天我能親眼看到這些寶貴的東西,實在太感謝了。”安宅先生說:“帛書在日本報紙上是整版報道的,而且都是頭版頭條。平時我國隻有火災地震才放在頭條報道,尤其是《老子》的出土,引起了極大的興趣,書屋經常收到讀者來信,希望早日出版。”團長說:“中國古代文化是世界四大文化之一,所以我們日本人把中國的考古學作為世界寶庫看待,現在你們能把古代文物完整地發掘出來,以利於國家建設,所以我要對中國考古科學家表示敬意。”
1977年5月,侯良(左一)陪同緬甸總統吳奈溫及夫人參觀出土的女屍。
1976年4月,加拿大安大略省皇家博物館董事會一行24人前來參觀。團長說:“我們在國內看了《考古新發現》的電影,今天能看到文物,實現了我們等待已久的願望,所以很高興。”美國哈佛大學哲學教授艾尤於1987年5月專程來看帛書《老子》,在如願以償後,他說:“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文物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有不少是稀世珍品,我為你們而驕傲。”
近20年來,馬王堆漢墓的部分文物曾先後到日本、美國、法國等地展出,無一例外地均受到了歡迎。1990年3月17日在日本萬國博覽會紀念公園展覽館展出後,立即在日本又引起了第二次“馬王堆熱”。著名人士陳舜臣、裏岩重吾等紛紛在報刊上著文稱讚,觀眾更為踴躍,最多時一天竟有14850人湧入陳列室。展出168天,觀眾為40萬人次。觀眾懷著激動的心情,寫滿了16冊留言簿。1992年2—6月,在法國菲尼斯特爾省的達烏拉斯文化中心展出後,80天之內,觀眾為68000人次。法國科學院著名漢學家杜德蘭先生說:“開始我認為展覽遠離大城市,可能不會成功,但由於展品精、形式新,吸引了不少500公裏以外的巴黎人前來參觀,人數大大超過了原來的預計,展覽是非常成功的。”有一位觀眾留言說:“從陳列中不難看出中國人的智慧,古代中國的文明告訴人們,現代中國總有一天會發展起來。”
四
嶽南先生花費了大量時間,先後在長沙、北京、西安等地訪問了與馬王堆漢墓發掘、研究以及參加西漢古屍研究的數十人,並查閱了大量有關資料與出版物,苦心孤詣地撰寫了《西漢孤魂》一書。它較為詳盡地敘述了馬王堆三座漢墓發掘的前後過程,以及對西漢古屍和眾多文物研究的成果,筆觸生動,描繪真切,使本書達到了科學性、知識性與趣味性相結合的地步。由於其可讀性很強,出版之後必將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過去有關馬王堆漢墓的專著,大都屬於學術性範圍,且多為考證或詮釋某一方麵的問題,而全麵反映發掘過程及其成果的,除已出版的《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報告外,關於二、三號漢墓的發掘報告,由於某些人的耽擱,至今未能出版,故本書的問世,從一定程度上說,也可能彌補這一缺憾。
新中國成立近60年了,我國文物考古界長期存在的一個問題,即寫大眾化的文章太少,他們過分強調學術性(這是必要的),在一篇文章中常常過多引證古文獻,而且多用考古詞匯、專用術語相堆砌,這樣致使社會大眾望而卻步。所以,文物部門的幾個專業報刊,發行量很小,致使文物考古的社會影響受到了嚴重的局限。當然,這個原因也是多方麵的,如寫了這一類文章,怕同行說是水平低,在職稱評定時人家也不認賬等等。我常想,全國科委係統有“科協”組織,他們辦報紙、寫文章,開討論會,把一些深奧複雜的問題,講得通俗明白,生動有趣,受人歡迎,不僅在掃除“科盲”,而且在“科技扶貧”方麵起到了良好的作用。文物界也十分需要培養這樣一支隊伍,積極開展“文普”活動,使社會各界都來了解文物、宣傳文物、保護文物,從而去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質,使損壞盜竊曆史珍品的文物案件漸趨消失。國家文物局原文物處處長陳滋德在病榻上曾對我說,想找一些同誌座談一下有關文物宣傳通俗化的問題,可惜他在謝世前也未如願。
嶽南先生有誌於中國文化史的著述,他與人合作已出版了《風雪定陵》《萬世法門》,並已單獨出版了《複活的軍團》《日暮皇陵》《天賜王國》等書,均已受到社會讀者的賞識,《西漢孤魂》的出版當不例外。由此,我們文物界的同誌應該歡迎諸多的文學、文藝工作者,在反映社會現實的同時,也應關注文物考古事業。作為文物大國,祖先給我們留下一份極為豐厚的遺產,需要人們運用手中生花之筆,來予以宣傳揭示,使其更好地為我國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服務,也使更多的外國人,通過這些著述,去了解輝煌的古代中國,去認識走向繁榮的現代中國。這算是我的一點祈求吧。
1998年2月10日於長沙
2010年8月修訂
【簡介】侯良(1927—2011),河南林縣人,畢業於河南省立開封師範學校,1949年5月參加解放軍,在抗美援朝戰爭中任師政治部記者。後轉業至地方工作,先後任湖南省博物館副館長、湖南省文化廳文物處長、中國博物館學會理事等職,其間參與領導馬王堆的發掘工作,有《神奇的馬王堆漢墓》《難忘的軍旅生涯》《塵封的文明》等著作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