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黑洞的啟示
吉普車沿著崎嶇不平的路,向十三陵駛去,車後騰起團團塵霧,車上坐著趙其昌、趙同海和於連增三人。透過迷蒙的玻璃窗,眼望十三陵漸已轉綠的原野,趙其昌一言不發,陷入了沉思。小趙憋不住先開口問:“吳副市長和夏所長有什麽安排?”
“為什麽先在定陵?”小於問。
“定陵營建年代較晚,地麵建築保存得比較完整,將來修複起來也容易些。”
“吳副市長怎麽說?”小趙追問。
“他說萬曆是明朝統治時間最長的一個,做了四十八年皇帝,可能史料會多一些。”“那我們先從哪裏著手呢?”趙其昌沒有回答。他根本沒有聽見小於的問話,此刻他已沉浸在初次調查定陵的情況和有關定陵的史料之中。
定陵雖是明代陵墓中建成較晚的一個,至今隻有三百多年,但風雨剝蝕、戰亂兵燹,使這座十三陵中僅次於長陵的巨大陵園殘破不堪。高大寬厚的朱紅色外羅城[1]早已**然無存,陵牆兩處倒塌,那輝煌地象征皇帝權力與威嚴的黃色琉璃瓦大殿,隻殘存幾排柱礎石,似乎在向世間訴說著所經曆的劫難。
據史料記載,定陵曾遭受過三次大火的焚燒,以致造成毀滅性的破壞。清軍入關後,對明陵進行了大規模破壞,並放火焚燒了萬曆帝的定陵和天啟帝的德陵。
發掘前考古人員拍攝的定陵全景
此前不久,李自成率大軍逼近京城,從柳溝入德勝口,因居庸關守將投降,十三陵被起義軍攻下。李自成下令焚燒十三陵大殿,搗毀定陵、慶陵、德陵宮牆與宮門,整個十三陵“磚石遍地,大火三日不絕”。
順治四年(1647年)以後,清朝出於政治上的考慮,為緩和民族矛盾,安撫明朝遺老,說江山並非得自朱明王朝,而是取自李自成之手,還對明陵進行了一定的保護。設陵戶、給贍田、禁樵采,並對崇禎的思陵進行了修葺。乾隆五十年(1785年),清高宗在明成祖朱棣的“神功聖德碑”碑陰鐫刻“哀明陵三十韻”,略示對明代帝王哀悼之意,並對曾經遭到破壞的定陵、德陵進行較大規模的修繕。
經工作隊考察,所謂乾隆帝對十三陵的修繕,隻是利用舊料,拆大改小而已,這在定陵的祾恩門、祾恩殿遺跡中反映最為明顯。而天啟皇帝的德陵,史料雖記有修繕事宜,但實際並未動工。民國初年,陵區附近一個姓郭名五的人接替陵戶,負責十三陵的看管和保護。政府除免其租稅外,每年尚略有補助。當地一閑漢王某感到護陵的差使有油水可撈,便找到郭五要當陵戶,遭到郭五拒絕後,王某惱羞成怒,趁夜深人靜,提一桶煤油悄悄來到定陵,把油潑在祾恩大殿上,放火焚燒。頓時,烈焰衝天,映紅了整個陵區,方圓四十裏可見煙火升騰。
民國時代的十三陵神道,一片殘敗景象
三天後,祾恩殿就變成了一堆灰炭。王某嫁禍郭五未成,自己反吃了官司,暴死獄中……
趙其昌手提探鏟,站在寶城門外,眼望殘垣斷壁,不禁感慨係之。他蹲下身,卷支旱煙點上,麵對東方初升的朝陽,想起了《文物參考資料》月刊中一段令人難忘的記載——
1948年歲尾,清華、燕京兩所大學已先於北平解放了。一日,解放軍某兵團政治部主任來清華作形勢報告。有學生問:
“大軍為什麽還不對北平發起攻擊?一旦攻打,對保護古都有什麽打算?”
主任回答:“我們隨時都可以打下北平。但是為了保護古都,盡可能減少損失,我們敦促傅作義將軍和平談判。萬一非打不可,我黨中央已嚴令部隊保護文物古跡。”不幾日,設在城外的北平軍事接管委員會文物部,特地派人來清華園訪問營建係主任、著名的建築大師梁思成教授,請他把北平的重要古建築在地圖上一一標出,以備萬一和談不成,在攻打中寧可多流血也不能損毀古都。
沒過多久,北平和平解放,京城安然無恙,大軍揮師南下和西進前,黨中央又派人來找梁思成指點全國文物古建之處。梁思成教授立即組織建築係教師夜以繼日編出一本長達百頁的《全國重要文物建築簡目》,供大軍沿途參考……
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與共產黨的革命,時隔三百餘年,單從這一點上透視,即可見其天壤之別,而各自隱含的命運結局,已是注定的了。
趙其昌掐滅煙火,來到寶城外側,鏟開一堆雜草和塵土,仔細辨析外羅城城牆的殘跡。在十三陵全部陵宮建築中,唯有嘉靖皇帝的永陵與萬曆皇帝的定陵建有外羅城,其他陵宮則沒有。史料記載:永陵建成後,嘉靖皇帝前去巡視,他登上陽翠嶺,往下一望,見隻有明樓、寶城一座,便問督工大臣:“陵寢這算完工了嗎?”言下之意自然是不滿。大臣見皇上不甚滿意,趕忙說:“還有外羅城一座未建。”自此之後,遂日夜趕工加築外羅城,定陵的建築全仿永陵,因之也築有一道龐大的外羅城。
外羅城原有朱門三孔,門樓重簷,上覆黃瓦,上麵鑲琢山水、花卉、龍鳳、麒麟、海馬、龍蛇圖像。定陵外羅城約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之後漸被毀壞。時至今日,這外羅城牆遺址也埋在黃土之下,隻有一道朱紅色的內羅城牆,曆經滄桑劫難,一直忠心耿耿地守護著它的主人。
趙其昌扛起考古探鏟[2],來到寶城牆下,自東向西仔細察看。7米多高的城牆,雖經三百餘年風雨剝蝕而變得殘破,但仍不失它的壯麗與威嚴。
自古以來,建築都包含著強烈的政治色彩。古羅馬巴勒登山丘上的凱旋門,無疑是奧古斯都偉業的象征。尼羅河畔那古老碩大的金字塔,則是法老權勢和力量永恒與不朽的輝煌傑作。而奧斯曼大刀闊斧改造的巴黎宏偉的協和廣場與放射形道路,則更是為了炫耀法蘭西第二帝國的蓋世雄風。麵對這道古貌尚在、雄風猶存的朱紅色城牆,似有一股巨大的震懾力直射而來,它同雄偉的故宮一樣,顯示著自己堅不可摧的力量和永恒的權威,人類在它麵前頃刻變得渺小。
考古人員使用的考古探鏟,又稱洛陽鏟
趙其昌一步步向前走去,他感到脖子發木,腰酸腿痛,精疲力竭,在身邊找塊石頭坐下,點燃一支煙,陣陣煙霧從嘴裏噴出,在眼前彌漫開來。
順著縹緲的煙霧,望望遠處的山巒和藍藍的天空,又把眼睛轉向前方不遠處的紅色高牆。就在這一刹那間,奇跡出現了——在離地麵3米多高的城牆上方,幾塊城磚塌陷下去,露出一個直徑0.5米的圓洞。
“這是怎麽回事?”趙其昌自問著,揉揉被太陽刺花的眼睛,緊緊盯住黑乎乎的洞口,心髒加劇了跳動。
他突然想起前幾天一個老鄉對自己講過的話:“長陵西麵說不準是哪座陵墓,城牆外麵塌了一個大洞。村裏百姓遇到土匪綁票、日本鬼子搶燒,就把人捆牢後藏在裏麵……”眼前的洞穴難道就是老鄉所說的那個藏人的地方?假若是真的,此處必有文章可做。正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他再也無法抑製自己激動的心情,撒腿向後跑去。
“發現了,發現了!”
“快來看,快來看!”
洪亮的聲音沿著寶城回**,又從寶城傳向曠野。
兩個夥伴聞聲跑來。三個人六隻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洞口。
考古人員拍攝的城牆洞口
沒有梯子,附近又找不到大塊石頭和木料,怎麽辦?兩個夥伴望著趙其昌激動的麵孔,立即蹲下身:“來吧,蹬著我們的肩膀上去看看,這個葫蘆裏到底裝的什麽藥!”趙其昌踩上他們的肩頭,三人組成一個“矗”字形,沿城牆慢慢地升長起來。正午的陽光照射在洞口,裏麵的景物若隱若現,像是一個門券[3]的上端,光照處可辨別出磚砌的痕跡,但一時難以證實門券存在的真偽。三個人輪流看過一遍,仍未得出一致的結論。
“你們在這裏守著,我去長陵村打電話請夏鼐老師來看看。”趙其昌囑咐著同伴,轉身向長陵村跑去。
夏鼐接到電話,立即驅車趕到定陵,同時還帶來了幾位年輕的考古工作者。
在定陵地下宮殿打開三十年後,我們在《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卷》中,讀到了一段關於夏鼐的記載:
夏鼐,字作銘,生於清宣統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國考古工作主要指導者和組織者之一。
1934年畢業於清華大學曆史係。
1935年夏去英國倫敦大學,並獲該校埃及考古博士學位。
1936年在英國留學期間,曾參加倫敦大學考古學教授M.惠勒領導的梅登堡山城遺址的發掘。1937年隨英國調查團,在埃及的艾爾曼特和巴勒斯坦的杜韋爾參加發掘,並親自向彼特裏先生請教。他結束了在英國五年的留學生活之後,於1940年底回國。
1944年至1945年,他和向達教授負責進行了西北科學考察團甘肅地方的考古調查。通過對寧定縣陽窪灣“齊家文化”墓葬的發掘,確認“仰韶文化”的年代比“齊家文化”早。發表了《齊家期墓葬的新發現及其年代的改訂》一文,糾正了瑞典考古學者安特生關於甘肅新石器時代文化的分期,為建立黃河流域有關新石器時代文化的正確年代序列打下了基礎,同時,標誌著中國史前考古學的新起點。
夏鼐在發掘明陵的問題上,雖持有異議,但一經決定,便全力以赴投入發掘的指導工作。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當年帝後入葬時,通往地宮的入口。隻有沿入口發掘,才能再現三百年前的原貌,從中辨別曆史的真偽。
發掘隊員按原來的方法搭成人梯,讓夏鼐站在肩上沿牆慢慢升起。
夏鼐從腰中掏出手電筒,認真察看洞中的一切,不時地用探鏟叮叮當當地敲打著洞中的磚石……一刻鍾之後,回到地麵上。
隊員們紛紛圍攏上來,用期待的目光望著考古大師,希望盡快找到正確答案,解開百年之謎。
夏鼐沉思片刻,轉身望著大家:“據我觀察,裏麵的砌磚不像是原來築成的,有再砌的痕跡,可能是一個門券的上緣。”
“寶城砌得這麽結實,怎麽會有門券藏在裏頭?”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夏鼐望望大家,似在講解,又像自言自語:“定陵的曆史有三百多年了,可能因為原砌的和後砌的兩層磚之間銜接不緊,經過風吹雨打,外麵的砌磚,也就是後來砌成的磚牆就塌陷了。”講到這裏,他望望趙其昌,不再言語。
趙其昌心中一動,豁然開朗:定陵是皇帝生前營建的,萬曆十二年(1584年)開工,為時六年完成。這一點《明實錄》記載得很清楚。可是,陵墓建成,人並沒死,怎樣辦?地宮就必然再埋好。事實上,又過了三十多年,即萬曆四十八年(1620年)王皇後才死,緊接著皇帝也死了,才一起入葬,再度挖開入葬,二次砌磚的現象就可以解釋了。不過,定陵明樓下麵不建通道,棺槨靈柩又從何處進入地宮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趙其昌說著話,又搖搖頭,擺擺手。
考古所的青年考古同行們也議論紛紛。有的說:“如果真的是券門上緣,那它很可能就是入葬的通道。”一句話又提醒了趙其昌,史料記載,定陵仿永陵建築,寶城外麵,都有一道外羅城牆。現在外羅城牆雖已毀壞,但從遺址來看可以證實這堵城牆的存在。“是不是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如果是入葬的通道,它正處於外羅城之內,內宮牆之外,帝後的棺槨進入大門之後,繞到寶城外麵,再從這裏進入地宮?”趙其昌說完,看看夏鼐。大家頓時**起來:“夏所長,會不會這樣?”
夏鼐不露聲色地點點頭:“說得有道理,我回市裏和吳副市長商量一下下步的打算。”說完,驅車同趙其昌向北京奔去。
兩人一見麵,未等夏鼐講話,吳晗就急不可待地問:“作銘,調查的結果怎樣?”
“我看是一條極有希望的線索。”
“有把握嗎?”
夏鼐望著老同學焦急的麵孔,笑著說:“辰伯!我看你對考古倒真是外行,我們隻有挖開後才能下結論喲!”
吳晗的臉微微紅了一下,在屋內踱了幾步,略帶埋怨的口氣說道:
“你倒是說一句有把握的話呀!”
夏鼐沉著地回答:“像是通往地下玄宮的入口。”
吳晗立即站住,麵露喜色:“那就和大家研究一下,上報試掘,開始行動吧。”
注釋:
[1]外羅城:陵宮外再築一道大牆,將祾恩殿、寶城等都包圍在內。
[2]考古探鏟:一名“洛陽鏟”,因過去由洛陽盜墓人所創。用以鑽探地下古物,根據鏟頭帶上的土質及其他物質,判知地下堆積的情況。洛陽鏟上端裝木柄,木柄頂端可係繩索,探地下淺埋土時,手握木柄用力鑽探取土,分辨土質,探深埋土時用鏟的重量下鑽,可取土至20米。
[3]門券:門的頂部做成半圓形,常用磚或石材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