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方長青沒有直接就去現場。

如果排除在政協的這幾年,東方長青也應該說是慣於官場了,在縣裏工作那些年,對於處理群體性事件,積累了一些經驗。一般來說,群情激憤之下,任何個人去到群眾中間,都會因為落入一種無形的孤單之中,而顯得束手無策。這個時候去現場是愚蠢的,除了顯示自己聲嘶力竭的無能之外,什麽作用都沒有。東方長青把車停在離市委不遠的鬆濤酒店前,自己上樓開了一個大的包廂,然後在會客室坐定,叫服務員泡了一杯茶來,先品了一口,才掏出手機來打電話給胡嵩。電話響了幾聲,通了。胡嵩那頭說:“局長,您回到城裏了嗎?”東方長青回答說:“快了,你到鬆濤大酒店等我,我們商量一下怎麽辦吧。”胡嵩說:“我怎麽扯得開身,都他媽的鬧成一鍋粥了,水長書記下了死命令,要我無論如何要保證常委會的召開,我正在守著市委的大門呢。”

胡嵩的聲音都有些嘶啞了,手機裏聲音很嘈雜,吵吵嚷嚷的,看來場麵不小。東方長青笑了笑,心想江水長書記不是信任胡嵩嗎,倒要讓他的這個親信好好表演一下,看他能弄出個什麽動靜。又想,別看胡嵩口口聲聲叫他回去,說不定心裏想的恰恰相反,巴不得他慢點兒趕到,自己好在市委領導的眼皮底下立點功,露點相。這麽想著,就說:“那你辛苦一下,先抵擋一陣,我等下就到。”胡嵩果然就回答說:“放心吧,局長,您開車要慢點,安全第一,這裏有我呢,翻不起什麽大浪。”東方長青走到窗口邊,向市委那邊望去。鬆濤大酒店的位置高,從窗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市委的大門。果然有不少人聚在那裏,東方長青想象著胡嵩像門神一樣堵在市委門口的樣子,不覺好笑起來。

笑了一陣,東方長青就打另一個副局長蘇易元的電話,電話通了,一通就聽見裏麵亂嘈嘈的,蘇易元一定也在現場了。蘇易元剛開口叫局長,東方長青就用一種親切的聲音說:“易元,不要大聲,你到一邊說話。”蘇易元那邊馬上就沒有話了。東方長青笑了起來,蘇易元是文化局最年輕的副局長,排名又是最後一個,平時讓胡嵩給壓著直不起腰來,早就有向自己靠攏的傾向了。近一年的時間,東方長青之所以對蘇易元伸出的橄欖枝視如不見,主要是時機不到,如果別人一伸過來你就接了,蘇易元就可能翹尾巴,以為自己離他不得,以後就不好管束了。再說,借鍾馗打鬼,也得等鬼鬧起來啊,不然鍾馗不就沒有用了?

東方長青聽著蘇易元手機裏的嘈雜聲,不由得想像起蘇易元神秘地按捺著興奮跑到一邊找僻靜處打電話的神情來,不禁發笑。果然,一會兒手機裏響起了蘇易元興奮的聲音:“局長,我跑到廁所給您打電話了,絕對安全,有什麽指示您說。”東方長青故意壓低聲音,以無限信任的語調說:“易元,你能脫身不?如果能,你立即到鬆濤大酒店來,不要讓老胡知道。”蘇易元那頭想都不想就回答說:“行,我就來。”

過不多久,蘇易元一頭汗水地跑了上來,東方長青連忙起身握手,說:“辛苦你了,易元同誌,我這個局長在外麵,讓你來擔當這些事,實在不好意思。”東方長青故意不說胡嵩,而說是蘇易元單獨擔當,蘇易元立即感激不盡,說:“局長,您真是太理解下級的苦衷了,能在您麾下工作,真是無比榮幸。”東方長青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態來,拍著蘇易元的膝蓋,說:“易元同誌,看來我還是要向你作自我檢討呢,近一年來,我對你是了解不夠,也使用不夠,放手不夠啊。”

蘇易元的臉激動得紅了起來,說:“局長,您不用那麽自責。這樣吧,您以後有什麽指示,我一定竭盡全力,不負您的期望。”

東方長青叫服務員給蘇易元泡了一杯茶,問:“易元同誌,今天這事,你怎麽看?”

蘇易元啜了一口茶,說:“還不是張忠民幾個從中作祟,為頭挑動這事來。”

張忠民是電影公司原來的副經理,前幾年留職停薪在外麵拉了一支工程隊在建築行業裏混,在文化係統裏多少也算個先富起來的人了,本來也就不靠這工資的,這次回來摻合這事,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目的。正想著,蘇易元說:“張忠民這個人,其實本質不壞,不過是為公司的職工們打抱不平,當年公司員工鬧事時,江水長副書記親自主持過大家開會,答應把全體員工轉為事業編製,拿財政工資,後來又沒有了消息,莫開明經理年紀大了,又是個蔫巴角色,靠他不住,員工就推舉把張忠民抬了出來。”

東方長青聽著,笑笑道:“如果沒有一點利益關係,張忠民願意把自己的工程放下來承這個頭,恐怕沒有那麽傻的人吧。”

蘇易元就笑,說:“局長英明,您真說到事情的點子上了。張忠民當然有自己的小算盤,別看電影公司效益差,工資都發不上,那是因為莫開明思想僵化,加上局裏市裏一些人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沒有真正去為全體職工著想。其實電影公司雖然效益不好,但地理位置卻是全市最繁華的地方,全市有十六個電影院,哪個不是在繁華大街上?如果公司員工把張忠民推上了經理的位置上,不就有利可圖了嗎?”

東方長青不禁佩服起來,看來這蘇易元雖然年輕,看事情還是比較透徹的。於是說:“易元,我之所以不叫老胡來,而把你叫來,你要知道我的意思。老胡這個人,工作是肯做的,但缺點也不少,愛顯擺,也愛咋呼。這些都不說了,總之,我是信任你的,你說,如果把張忠民他們叫來,有沒有把握把這場事情擺平了?”

蘇易元得了局長的肯定,聽到局長把自己放在了胡嵩的前麵,不由得就想著表忠心:“局長,您放心,我會隨時都擁護您,和您同進退。這個事,如果把張忠民他們叫來,是有把握的。其實張忠民他們的心思我也知道,他們知道鬧這麽一次事,不可能解決問題,不過是給領導一點壓力,想讓事情盡快解決罷了。”

東方長青說:“那就把張忠民他們幾個骨幹找到這裏來,我來和他們談。”

蘇易元地說:“行。我就去把他們叫來。”說著,起身就走。東方長青連忙阻止他:“不急,易元,等一等時機,沒聽說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讓他們再鬧一會,餓他們一下,反正有老胡他們在那兒,諒也出不了什麽事。等他們氣勢衰弱了,工作就好做了。”

蘇易元瞪大眼睛,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局長,您真是足智多謀,我怎麽就沒有想到了,他們圍在市委大院那裏也快兩個多小時了,開始時還吵得很凶,我來那會兒,都沒力氣吵了。再餓他們一下,到時候給他們個梯子,也就順坡下驢了。”

東方長青笑笑,表示蘇易元說得正確。其實,在內心裏,東方長青一直等著江水長的電話,如果自己這麽去了,倒是幫了胡嵩的忙。東方長青推測,如果電影公司的員工們再過半個小時不散,江水長隻怕也會親自打自己的電話。正想著,服務員進來續了一次水,東方長青的手機就響了,拿出手機,正是市委副書記江水長的電話:“東方局長嗎?你們電影公司員工大鬧市委大院,你這個局長怎麽當的?怎麽不見你來做群眾的思想工作?”

東方長青不出聲地笑了起來,心想你江水長不是信任胡嵩嗎,就讓他替你排憂解難好了。嘴上卻說:“江書記您好!怎麽?電影公司的職工鬧事,還圍了市委?對不起,江書記,確實沒有人通知我。半個小時前胡嵩同誌才給我打了個電話,通報了一下情況,他說有把握化解這件事,胡嵩同誌是老文化了,地熟人頭熟……對,對,我接受領導批評,正在往市委這邊趕,您放心您放心,我保證半小時內把他們先勸散,不影響市委常委會的進行。”

放下電話,東方長青心裏笑了起來,他說自己沒有得到通知,江水長也說不出口,作為分管宣傳文化口的市委副書記,不是直接給一把手打電話,卻給一個副職打電話,這確實是有些不正常的。東方長青收了電話,對蘇易元說:“易元,江水長副書記打電話來了,你再辛苦一下,去一趟現場,不要驚動老胡,悄悄把張忠民他們給我叫到鬆濤大酒店來,就說我東方長青在這裏備下筵席,來的有吃有喝,不來的後果自負。”蘇易元答應一聲,走了。

蘇易元一走,東方長青就交待服務員,準備兩桌酒菜,要快。過了不久,菜果然一樣一樣地上了起來。正上著,就見蘇易元帶著張忠民等幾個人走了進來,東方長青也不起來迎接,而是在上首一動不動地坐著,張忠民他們訕訕地走過來,說:“局長。”

東方長青辟頭就罵:“行啊,張忠民,你狗日膽子也太大了,老子當局長不到一年,你就給老子捅這麽大一個婁子。”

蘇易元在一旁聽東方長青粗話連天地罵張忠民他們,不由得擔心起來,怕兩邊頂牛。沒想到張忠民挨了罵,不但不惱,還高興地笑了起來,好像受了表揚似的。張忠民上前一步,笑嘻嘻地說:“局長,我這不也是為了公司全體職工的利益嘛。”

東方長青板著臉說:“好啊,你狗日代表全體職工的利益,老子這個局長倒不能代表全體職工的利益了,這個局長看來還是讓你當得了。”張忠民連忙說:“不敢不敢。”東方長青又說:“這才對吧,一家人要有一個家長,一個局隻有一個局長,老子當局長,難道還不能代表全局職工的利益?倒讓你去代表了?!你狗日的啊,就是去請願也要叫上老子一起去嘛,老子大小是個局長,老子去了,市委書記會出來接待,你們去,雞巴也不出來接待的。”說著,自己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那幾個挨了罵的也都笑了,氣氛活躍起來,說:“局長,我們真是沒有辦法,電影公司是活不了人啦。”

東方長青卻不搭理他們,隻對著張忠民說:“忠民,今天這個事就算卵啦,老子不追究。你們造反有理,還有功,老子在這裏給你們大擺筵席,我有話叫易元局長帶給你們,不知道帶了沒有?”

蘇易元趕忙回答:“報告局長,我是帶到了,來的有吃有喝,不來的後果自負。”

“是這樣。”東方長青笑著說。“忠民,給你的人打電話,叫他媽的全撤了,來這裏喝酒。到市委鬧了半天,也沒誰請你們喝酒嘛。”

張忠民連忙掏出電話,到衛生間裏打了起來。打完後,回來報告說:“局長,我叫他們撤了,隻是,那麽多人,這兩桌可不夠。”

東方長青笑了起來,說:“老子隻有這兩桌,再加幾桌,你這個大老板就出錢吧。你不是代表大家的利益嗎,不出點血,還代表個屁!”張忠民見說,裝出一副苦臉,說:“冤枉啊,我可沒有錢。”

東方長青大笑:“忠民,你是什麽卵老板,狗日也太小氣了,不就要你出兩桌飯錢嘛,我今天是出醜了,堂堂局長身上沒有銀子,就算老子借你的,星期一拿發票去局裏報,這下行了吧?”

蘇易元看著東方長青談笑間就把事情解決了,不由得心裏暗暗佩服,心想東方局長不愧是從基層上來的,果然是把下麵這些人的心思全摸透了,原來這領導與下級之間,其實也隻隔著個輩份,領導出口成髒地罵了下級,下級倒覺得是把自己當了一個菜,心理上也就平衡了,高興了。要是東方長青今天一二三四地擺事實講道理,隻怕張忠民他們還不會買帳呢。

正想著,那些鬧事的人都陸續進來了,見了東方長青,都訕訕地笑,有的還悄悄地往別人身後躲。胡嵩還沒有來,東方長青想他一定是在給江水長副書記表功去了。張忠民早已經加了兩桌,菜也陸續上了起來。菜上齊時,胡嵩也進來了,見了東方長青,胡嵩說:“局長,水長書記指示……”東方長青也不理他,而是叫張忠民:“來來,忠民,你這個造反派頭頭,坐到我這裏來。”張忠民興奮得兩眼放光,走過去在東方長青身邊坐下來了。胡嵩臉上就有些霧起來,神情有些失落。

大家都坐下後,服務員進來開了酒,給每個人都斟了一杯。女同誌不吃酒的,也點了飲料。一切完畢後,東方長青端著酒杯站了起來,說:“很高興,在今天這樣的場合給大家敬酒,你們辛苦了嘛,把市委也鬧得不輕,都快成英雄了。要是你們還不散,再鬧下去,我這個局長也就快丟了。所以,這第一杯酒,慰勞一下大家。”

大家都站了起來,有的人忍不住笑出了聲,氣氛輕鬆下來了。

東方長青接著說:“不過,像今天的這餐酒,我不希望還有第二次,這酒不好喝,是苦酒。我希望下次我們一起喝的是喜酒,是電影公司全體員工得到實惠的喜酒。你們說呢?”

“局長,您說,我們全體職工進財政工資的事能不能解決?”有人叫了起來。

東方長青一臉冷峻:“這事我不知道,也表不了態。但我知道,一心隻想著財政工資,吃皇糧,是沒出息!文化部門的人,要有誌氣,要向文化要效益。文化也是一種生產力,既然是生產力,就能出銀子,出票子。文化不僅要有社會效益,還要出經濟效益,要出GDP。這個效益向誰去要呢?不是向市委要,也不是向市政府要,更不是向我這個局長要,而是要向文化體製改革去要。我們文化係統四平八穩多少年了,是改革的時候了。”

東方長青聲情並茂地說著,見下麵的人漸漸地被吸引到他的講話上來,自信心也就更強了。他從小就在演講上下過功夫,得到過各級演講比賽的名次,在縣裏當縣長的時候,就被民間稱為“東方名嘴”。當下,說到文化體製改革,他腦海裏的藍圖竟然慢慢清晰起來,聲音也不由得提高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啦。”下麵,有人輕輕地歎息道。

“不對!”東方長青說,“我不同意這個說法,應該是光說不做,萬事都難,堅定不移去做了,萬事都不難。請同誌們相信,我們一定會度過難關,迎來文化事業的春天!再過幾天,我將和局務會班子的其他領導一起到你們電影公司來,和大家共同研究如何改革的事情,隻是有一點,大家不要再去上訪了,尤其是集體上訪,既分散了領導的精力,又影響了自己的生活。要解決問題,還是靠我們自己。我這裏宣布一條紀律,以後誰組織上訪,組織上就要處理誰。下麵,喝酒。”

吃了飯以後,大夥就散了。張忠民也要走,東方長青說:“忠民,你等下,我找你有點事。”張忠民又坐了下來。東方長青眼睛看著胡嵩和蘇易元,卻是對著張忠民說:“我們局裏的幾個領導都在這裏了,忠民同誌,你的威信很高嘛。”

張忠民一下子局促起來,說:“局長,我……”

東方長青不理他,繼續說:“威信高是好事嘛,你原來就是電影公司的副經理,後來出去下海,按說,公司的事就與你沒有關係了,可是你還能組織一幫人來上訪,可見你的威信是很高的。我有個想法,還沒有和胡局長,蘇局長他們商量,電影公司的班子,有些軟,有必要調整一下,忠民同誌有些什麽想法沒有?”

張忠民一下子結巴起來,說:“局長,您太……太英明了,老莫那個人,要說業……業務確實有一套,可是職工都不……不服他。是得調整一下了。”

東方長青笑笑,說:“忠民同誌,你威信高是好事,可是要把自己在群眾中的威信用在維護穩定、促進發展上去,而不是用來組織上訪。這樣吧,關於電影公司班子的問題,我們局黨組和局務會再研究一下,目前,我隻要求你,協助局裏維護好穩定,集體上訪的事再不能發生。”

張忠民立即挺直了腰杆,表決心似地說:“局長,您放心,我保證完成您交給的任務。”

事情處理完後,張忠民走了。胡嵩提議把另一個副局長衛紅和黨組書記苗正叫來,大家搓幾輪麻將。東方長青笑著說:“出了這些事,還有什麽心思搓麻將?回去吧。”東方長青一直沒有問胡嵩,江水長副書記的指示是什麽,這讓胡嵩有些失落,推說自己有點事要去辦,先走了。胡嵩走後,蘇易元問:“局長,您真的想讓張忠當電影公司的經理?”

東方長青笑著看了蘇易元一眼,不回答。蘇易元連忙做出懂了的樣子,傻模傻樣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