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的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才被撲滅,秋日天幹物燥,本是容易起火的季節,可仆從如流的盛家,救火卻救了足足三天,就分外令人奇怪了。

而且最詭異的是,火燒了這麽久,鄰裏居然安然無恙,連個火星子都沒濺到。風言風語飛快在常州流傳,都說這是地獄中的業火,專燒有罪之人。

甚至連朱文浩都跑來問老頭子,是不是這怪事跟他有關,但卻被年少的驅魔師矢口否認。

雖然器重的屬下被拐走,但他跟小丫頭又不是戀人,怎麽會放火去燒了那個富貴公子的家?

可是在打發走朱文浩之後,他還是悠閑地離開了家,踏著細碎的金色夕陽,向盛家大宅的方向走去。

他心中有事,走得十分慢,跟在身後的高大壯碩的熊男連大氣都不敢喘,活像個移動的巨石,默默地保護著主人的安全。

所以當他到了焦黑的廢墟前,陽光已經斂盡了最後一絲光華,天邊顯出一輪黯淡的明月,宛如遊魂般有氣無力。

在迷蒙的月光下,昔日壯美輝煌的盛家大宅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焦黑的泥土上,矗立著幾根同樣燒得漆黑的梁柱,宛如一具具屹立不倒的骷髏。

夜風清涼,帶來一絲焦臭的氣息,讓他忍不住連連咳嗽。風中夾雜著一股難聞的巫咒味道,顯然不是一場意外之火那麽簡單。

“老頭子,是你嗎?”一個細細的聲音從廢墟中傳來,宛如一隻貓發出的嗚咽。

老頭子連忙向聲音的來處看去,隻見一根梁柱後,探出了一張白淨的小臉,兩個淺淡的梨渦嵌在臉頰兩邊,正是久未謀麵的碧瑤。

“碧瑤?”他輕輕地問。

“不是……”碧瑤躲起來,小聲抽噎著,顯然無顏再見昔日的主人。

“笨蛋……”老頭子咒罵了一句,越過廢墟,一把她拉了出來,就像多年之前,把她從賣藝人手中帶出來一樣。

碧瑤瘦了,頭發蓬亂,仍然穿著春水般的碧綠裙子,但衣裳卻盡失光華,像是一片在秋天枯萎的黃葉。

“在等我?”少年驅魔師咳嗽著,斜睨了她一眼。

“沒有!”碧瑤別過臉,仍然倔強。

“盛家是條大魚,豐碩肥美,不知有多少勢力覬覦他們的財富和地位。”他坐在斷垣中,望著天幕中的寂月,“草蛇灰線,伏沿千裏。既然有人盜密函,必然也有人要取人命,可你偏偏要卷進去,我攔都攔不住……”

“誰讓你派我去偷密函的……”碧瑤臉頰通紅,喃喃地說。

“怎麽又成了我的錯?”老頭子咳嗽個不停,但盛天鈺公子年少,又品行端正,確實不該派年輕氣盛,又從未戀愛過的碧瑤過去偷信。

碧瑤見到了主人,像是找到了依靠,拉住他的衣袖,嚶嚶哭個不停,哪還有平時火辣暴躁的模樣。

“年輕人多流流淚是好的,隻有挫折才會飛快地讓一個孩童長成大人。”老頭子嘴上說得難聽,卻憐惜地摸了摸碧瑤臉頰上的酒窩,“起火的那晚,你看清了始作俑者的樣子嗎?”

“是顧五娘……”她抹幹淚水,飛快地回答,“她像是被施了什麽邪法,很快就變成了隻蟲子,接著就莫名地放出了大火。”

“哦?還有這種法術?能直接令人變成妖怪?”他皺了皺眉,眼底閃爍出幾分憂慮,“那盛天鈺呢?到底死了沒有?”

碧瑤搖了搖頭,終於綻放出笑容,“沒有,他受了重傷,被我藏到了畫舫上,就是我們第一次相見的那艘。”

“笨蛋!巫蠱能勾動劫火,自然也能驅使陰水……”老頭子劇烈地咳嗽著,但隨即眼珠一轉,似乎想到了什麽好主意,“不過畫舫倒確實是個不錯的地方……”

碧瑤看到他這氣定神閑,運籌帷幄的模樣,懸著多日的心,終於落了地。

“她放了那把大火,估計消耗了不少元氣,你先去保護盛家公子,三日後我會放出他還活著的消息,足夠我們打造一個捕蟲子的牢籠。”

仲秋過後,秋風送爽,碧水微寒。

夏日裏熱鬧的江麵在經曆了一場秋雨,立刻變得沉寂安靜。描金染紅的畫舫仿佛在同一天消失,客人們都遠離寒氣襲人的水麵,他們更愛坐在庭院中,吃幾隻新收的蟹,喝些溫暖的**酒。

於是偌大的江麵上,隻剩下一艘奇怪的畫舫。它足有三層樓之高,如小山般巍峨,據說屬於某個富賈,船上卻偏偏沒有幾個人影。

沿岸的漁民艄公都說那是條鬼船,由鬼魂駕馭,每每捕魚載人,都遠遠地繞著它走,視它為不祥之兆。

不過他們也算說對了一半,因為船上確實躺著一個生不如死,幽魂般的人,那就是昔日的富貴公子盛天鈺。

他渾身包裹著輕軟的棉布,隻露出一雙眼睛,宛如一具活屍。過去那種仆從如流,金鞭寶馬的日子,對此時的他來說,簡直就像個繽紛而脆弱的夢。

“盛郎,你醒了?”如今陪在他身邊的隻有碧瑤,短短幾日,她飛快地憔悴下去,隻有在跟他說話時,她漂亮的大眼睛中才會有些神采。

他嗚咽了幾聲,算是對她的回答。

“對不起,我騙了你,其實我是個妖怪……”碧瑤說著,兩行清淚滑下臉頰。

他搖了搖頭,似乎在說沒關係。

“盜走密函,讓你被家族嫌棄的也是我……”

這次他愣住了,眼中閃現出驚訝的神色。

“但是知道你因此不得不留在常州,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就像阿朱姐姐說的那樣,愛情從來沒有任何道理……”

碧瑤越說哭得越傷心。

而盛天鈺的目光,也漸漸變得溫柔。是啊,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在雨季中出現的烈火般的女孩。

她一襲綠衣,款款而來,帶給他無邊的快樂,和最大的劫難。

“我愛你,所以我不會讓你死的。”碧瑤低下頭,在他幹裂的嘴唇上,印上了一個纏綿的吻,“你是我活了這麽多年,第一次跳出來保護我的人。”

她原本是個本事微末的小妖,可跟了厲害的主人,隻能逼自己逞強裝凶。起初遇到盛天鈺,隻是喜歡他文靜雅致的模樣。但是起火的那天,他奮不顧身的地將她推入水塘,讓她一貫堅硬隨性的心,變得嬌弱柔軟起來。

她這才明白,之前自己從未動過心,是沒見到過最好的。曾經滄海難為水,一經滄海,怎能甘心錯過。

天上的明月缺了一角,像是隻睜不開的眼,懶洋洋地俯瞰這綿延萬裏的江水,如畫般的夜景。

而在黯淡月光的照耀下,江心“撲騰”一聲濺起幾朵白色的水花,露出了一條黑黝黝的蟲子的螯肢。

巨蟲繞著畫舫遊了一圈,順水流蜿蜒而去。

就在同一時間,江岸上一個披著蓑衣夜釣的少年,收起了釣竿,邁著輕快的腳步離開了。他邊走邊咳嗽著,似乎重疾纏身,但眼神卻神采奕奕,比天上的寒星還要亮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