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霜花微凝。

皇甫珍輕盈地落在了老主持的禪房中,五指成抓,向**的人抓去。然而他並沒有等來預料中的鮮血飛濺,腸破肚流的淒慘場麵,手卻被緊緊攥住,連抽都抽不回來。

“果然是你啊。”禪師轉過身,容貌卻不再蒼老慈悲,而變成了一個麵帶病容的少年,“皇甫珍,你就是通過殺人來見識地獄的嗎?”

少年扣住了他的手腕,雖然還輕輕咳嗽著,但他的手卻如岩石般堅硬有力。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皇甫珍緊張地問,自從他獲得能力,還從未有人能輕易攥住他的手腕。

“我是什麽人,有必要告訴你嗎?”少年輕咳著,眼底卻凝出寒冰般的陰冷。

“每個畫《地獄變》的人,都要通過殺人來獲得靈感,傳說吳道子也是這麽做的,我又有什麽錯?”

皇甫珍大喝一聲,用盡全力向少年的胸口擊去,殺不了智光那老禿驢,殺了他來獲取靈感也不錯。

可是少年卻毫無懼色,隻朝空中揮了揮手。一個彪形大漢瞬間出現在少年的身後,伸出長臂將他環抱在懷中,鐵拳微晃,擋住了皇甫珍的攻擊。

“得是多麽幼稚的人,才能將傳說當真?”少年搖著頭苦笑,而在他的臉上,皇甫珍看到了揶揄的意味。

高大的壯漢,蒼白的少年,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擋在他的麵前。他並不傻,隻憑著方才剛烈的一拳,就判斷出了力量的差距,他的敵人像是大海般深不可測。

因此他一頭撞破了木窗,躍出禪房。

老頭子望著他遠去,卻並不追擊,隻對著寒意刺骨的秋風,喚出了一個名字。

“啪”!寂夜中傳來一聲輕響,一隻飛蛾撞到了窗紙上,幽蘭的眼睛睜開了,她從沉睡的曲宣懷中爬起來,像是個練達的女人般,套上了衣袍。

她穿在錦裙裏的中衣是白色的,像是雪,又像是白蘭,在夜色中綻放。

幽蘭挽起長發,在曲宣的臉上輕輕印上了一個吻。

就像他們初識時的那個夜晚,她還是一個灰頭土臉的女孩,而他是落魄潦倒的畫家。他們都在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現在,該輪到我去實現夢想了。”她輕輕地笑了,但雙眼中卻隱含淚光。

這個纖瘦的少女轉身走出了禪房,再不回頭,淡白色的衣袂在風中舞動,活似蝶翼般翩翩欲飛。

皇甫珍渾身顫抖地躲在一處灌木叢中,深山中回**著細碎的腳步聲,那是眠狼提著利劍,在搜尋他的蹤跡。

他知道自己打不過這個出手狠辣的美少年,但隻要仗著對地形的熟悉,躲過今晚,或許就能尋得一線生機。

一隻停在灌木上的飛蛾被他的呼吸驚擾,振翅欲飛,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掐成肉泥。

如果被那少年發現昆蟲異動,定然會暴露自己的行跡。

可是他正在為自己的聰明沾沾自喜,枯草中就響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踏草而來。

腳步聲不徐不疾地停在他的麵前,接著黑暗中多了一雙如星光般璀璨的眼睛,那雙眼睛毫無表情,正冷漠地透過灌木的縫隙打量著他。

他再也抑製不了心中的恐懼,大叫一聲,跳出灌木。但見濃黑的夜色中正站著一個清麗的少女,她的臉上仍帶著稚氣,麵無表情地盯著他。

女孩的臉他似乎在哪裏見過,他想起了九月初一的那個夜晚,當他殺死老舉子逃走時,也有一個弱質的少女攔住了他的去路。

她碰了他一下,然後鱗甲就像是長出了牙齒,咬掉了他手臂上的一塊肉。

皇甫珍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麽,老頭子的欲擒故縱,眠狼的窮追不舍,都是為了把他趕到這少女的身邊。

她才是他最大的殺招,他精心為他準備的地獄!

皇甫珍拔腳便跑,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刹那間林中起了白霧,幽蘭衣袖輕揚,無盡的霧氣從她的袖底奔湧而出。

那霧一黏在他的身上,覆蓋在他皮膚上的青鱗像是活過來一般,瘋狂地啃噬著他的血肉。

“啊啊啊——”森林中回**著他的慘叫,讓這夜晚宛如地獄。

他俊美的臉被啃得隻剩下白骨,在眼球被吃掉的一瞬,他終於看清,那根本不是霧,而是蛾子翅膀上的鱗粉。

這密林的樹幹上,枯葉下,竟然停了成千上萬隻蛾子,它們同時抖動翅膀,滿含劇毒的鱗片便像是落雪般飄飛。

他跟妖怪的契約在這鱗粉中失效,他的手臂被吃掉,腦髓被喝光,身形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了一隻青色的球,靜靜地躺在灌木中,而這隻青甲球下,滿是淋漓的鮮血。

落雪漸歇,蛾子紛紛從樹上跌下,僵死在秋風中。

而剛才清麗動人的少女,此時也形容枯朽,小臉皺成了一團。阿朱帶著老頭子,翩然從樹上落下,將他送到了少女麵前。

他的右臂已經萎縮,額上布滿因疼痛而泛出的冷汗,幽蘭的鱗粉對妖怪和驅魔師都是劇毒,它能破壞一切的法力,令那個妖怪從咒術中解脫,吞噬了支配它的人類。

有野心之人,必被自己的野心吞噬,這是他百年來慣見了的事情,並不覺得慘烈。

他隻是心痛幽蘭,這小姑娘的五官都縮到了一起,皮膚幹黃,連頭都抬不起來,顯然是不能活了。

褪去鱗粉的蛾子,也注定避免不了死亡的命運。

“先生,謝謝你……”幽蘭見到老頭子,竭力擠出一絲笑容,“可是不能再追隨你了,真是抱歉,我做得好不好?”

“非常好,如果沒有你,它可能會寄生在別人身上,繼續害人。”老頭子捧著她的頭,隻覺得她的脖頸在自己的掌中綿軟無力,像是隨時都能折斷一般,“可是你製止了它,讓殺戮到此為止。”

“我很開心,我見到了光,也愛過了人,我的生命短暫卻有意義,已經足夠了……”幽蘭拉起老頭子的手,將一口血吐在了他的掌心。

兩人的羈絆在刹那間消失,老頭子萎縮的右臂漸漸變得健康而富有彈性。

寒風乍起,失去了驅魔師的血,消瘦清麗的少女已經消失不見,滿地枯草中,隻有一隻巴掌大的白蛾,僵死在秋風中。

宛如一朵綻放的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