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軍以戰車為前驅,一路走來,卻隻在山嶺旁看到幾支叛軍的隊伍。而且這些叛軍都以胡人為主,三三兩兩,並不成勢,遠遠地見到唐軍的陣仗,便已丟盔棄甲,奪路奔逃。

因此官軍的士氣便如這六月的天,暑氣蒸騰,戰意高漲,偶爾有幾縷雲絲投映在碧波似的天幕中,也轉眼便被萬裏晴空吞噬。

這樣行了十餘裏,當晚十五萬大軍在一處緩坡上紮營。彼時蒼穹如洗,銀河橫貫九天,星子璀璨似珠玉,夜色安靜美麗得如歌似畫。

老頭子爬上了一處高崖,臨風而立,看著腳下軍營中點點燈火。長風幾萬裏,穿過潼關峽口,吹得他衣袂翻飛,飄飄欲仙。

他眸光靜如止水,輕輕在夜風中打了個響指。

風在黑暗中打了幾個旋,草木崢嶸中,現出了阿朱婀娜妖冶的身影。黑色的緊身衣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這個神秘豔麗的女郎以檀口銜著根草笛,千嬌百媚地站在老頭子的身後。

“眠狼為什麽失敗了?”老頭子頭也不回,輕輕地問他的屬下,風將他的話撒到了草尖上,亂石中。

“誰知道呢,楊國忠的府裏我都找遍了,也沒看到他的影子。”阿朱把玩著草笛,仿佛漫不經心地說,“但是聽那些下人說,右相最寵愛的一位小娘子,最近也不見了,還差點把右相急出頭風病呢。”

老頭子緩緩轉過身,星輝月光在他素白的臉上流淌。他雖然看似平和文靜,眼睛裏卻淨是殺伐決斷。

“據說那小娘子豔色無雙,還有個癡呆的弟弟,也被她帶走了。眠狼那家夥麵冷心熱,很容易受女人騙……”

“你下去吧。”老頭子揮了揮手,打斷了她的話,“我明白該怎麽做。”

阿朱並不介意,風情萬種地扭了扭纖腰,便又隨夜風而逝。陡峭的山崖上,隻餘下他一人孤獨瘦弱的影子。

這晚趙欲為去哥舒翰帳中議事,直至子時才回到營帳。出乎預料地,一貫慵懶病弱的老頭子卻並未休息,正對著飄搖不定的油燈發呆。

“趙公,有一事想向你請教。”這少年公子難得麵帶困惑,茫然地看向他,“如果你最信賴的屬下意圖背叛,你會怎麽做?”

“這人很強嗎?”趙欲為整冠坐下,觀音似光潔和藹的麵龐上,看不出絲毫縫隙。

“很強。”

“那就殺了他。”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越強的人,對你造成的破壞就越大。與其姑息,不如斷腕求存。”

老頭子愣住了,但他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明白趙欲為說得再正確不過。天邊飄來幾縷雲絲,遮住了皎潔的明月,仿佛送來了不祥的預兆。

之後的三天,唐軍勢不可擋,偶爾遇到幾次叛軍的伏擊,都被軍士們以摧枯拉朽之勢擊退。抵達陝郡之時,隻遇到崔乾佑帶領幾千老弱殘兵抵抗,大軍如車輪碾壓塵埃般輕易取勝。此時就連經驗豐富的哥舒翰都覺得自己高估了叛軍,朝廷的情報或許是真的。

接連的勝利,讓將領們士氣高昂,隻有一個身穿青色判官服飾的男人,默不做聲地垂首而立。

“事情不大妙。”次日清晨,大軍拔營繼續圍剿叛軍,老頭子騎著駿馬,憂慮地望向山野中稀稀兩兩的叛軍。

他們散如列星,或疏或密,不成陣勢,而且有的前進有的後退,陣容幼稚而可笑。這情景引得官軍們哄堂大笑,卻令老頭子的劍眉蹙成一團。

他想起了那些生長在叢林中,釋放出香蜜的豬籠草。老練的獵人,總會拋出些誘餌,引獵物們衝進陷阱。

但此時將士們都被勝利衝昏了頭腦,自叛亂開始,朝廷的封賞一輪大過一輪,大家都爭先恐後地追逐著撤退的叛軍,生怕晚一步就被別人搶走了軍功。

太陽漸漸爬上高山峻嶺,烈火般灼燒著大地。十五萬官軍來到了靈寶縣西原,此地南邊靠山,北邊就是巨浪滔天的黃河,隻有一條七十裏長的狹隘道路能從中通過。

哥舒翰帶著趙欲為等部將泛舟中流,觀察地形,卻隻在峽穀間發現少量伏兵。而混跡在行伍中的老頭子也派出了眼力傑出的阿朱,和善於登高攀岩的乾達婆,但他們帶回來的消息卻與官軍的判斷截然相反。

“山頂上埋伏著幾萬精兵,隻等唐軍進入圈套。”阿朱嬌笑著回報,她似乎對即將到來的大戰非常期待。

“而且在叛軍中還混著一輛黑色的馬車,趕車的是個穿紅衣的妖怪。”乾達婆沉吟了一會兒,不確定地說,“看樣子,乘車的多半也是個厲害的驅魔師。”

老頭子輕輕點了點頭,揮退了屬下。該走的留不住,該來的躲不過,看來他跟塚狐的生死決戰,也不可避免。

他縱馬前行,跟在步兵之後,走進了艱險的狹道。不知為什麽,他並沒有通知趙欲為,也並不想阻止大軍的前進。

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渾身的血脈仿佛都在叫囂。宣泄著這一百年來的孤獨與寂寞,以及那些深埋心底,不敢示人的愛戀,和仇恨。

戰爭很快開始了,在六月的熱浪中,王思禮率五萬精兵居前,龐忠等率十萬步兵殿後。官軍剛走進狹道,便發現一隊由幾千人組成,散亂不堪的胡兵,他們一看到官軍就丟下軍旗,哀叫著四散奔逃。為首的精兵縱馬前馳,將長槍刀戟舞成一團寒光,瞬息間便砍死了幾十個掉隊的胡人。

刺鼻的腥氣,在風裏四散飄飛。

恰在此時,高嶺上傳來尖利的口哨聲,聲音如飛鳥長鳴,在殺聲震天的戰場中格外突兀。清鳴未落,沙場中便黃沙暴起,平地居然卷起一陣旋風。

這突如其來的妖風令戰馬受驚,皆昂起四蹄不斷嘶鳴。而馬上的戰士還沒等明白是怎麽回事,便突然被人割斷了咽喉。

風卷到哪裏,便將死亡帶到哪裏,似乎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有百名精兵紛紛落馬。他們都無一例外地被切斷了喉管,傷處整齊利落,顯然出手之人不費吹灰之力,便取走了他們的性命。

刹那間前鋒連連後退,戰勢轉眼便發生了變化。風挾著黃沙越轉越快,漸漸這團風竟被鮮血染成紅色,士兵如被收割的麥子般接連倒下,慘叫聲馬嘶聲此起彼伏,此情此景,幾與地獄無異。

老頭子迎風而立,眺望著前線,輕輕喚出了一個名字,“乾達婆。”

眠狼不知所蹤,他手下攻擊力最強的戰士,隻有乾達婆一人。雖然這個有多種信仰的妖怪總是打扮得花裏胡哨,但是每當他抖起長槍,力量便大得無法揣測。

一個人影驟然在峭壁上出現,身穿墨色繡銀絲長袍的男人輕笑著跳下懸崖。在下墜中他右手在空中微晃,手中便憑空出現了一杆沉重鋒利的鐵槍。

男人借俯衝之力,整個人化成一道精光,箭一般刺向了血色的旋風。隻聽風中傳來“叮叮當當”一陣輕響,顯然躲在風裏的人一瞬間便攻出了幾十下殺招。

兩人的速度快得無法用肉眼捕捉,前鋒戰士隻聽“叮當”之聲不絕於耳,恍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清脆動聽。

偌大的戰場突然變得如死寂般平靜,兵士們皆緊張地望向狹道前那團舞動不休的黃風。

漸漸風勢越來越弱,顯然是那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已無力轉動。乾達婆突然一下從黃沙裏跳出來,長槍虯蛇般送入旋風的中心。他姿勢曼妙,恍如仙人,襯得那描金畫翠的臉簡直美得不真實。

“當”一把短刀被長槍擊落,風終於停止了旋舞,卻見狹道中一個紅衫女子正迎風而立。

她穿一件窄袖胡服,鎏金腰帶將纖腰勒得不盈一握。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著,一抹嫣紅,如血色般凝固在眼簾之上。

“你身手還不錯嗎?”女人嬌滴滴地說,彎腰撿起被乾達婆擊掉的短刀。

“多謝誇獎。”乾達婆收起長槍,抱拳對她禮貌地作揖。

“可惜,我剛剛還沒有使出全力,我們再來一局。”女人話音未落,眼中殺意暴漲,身形化成一團紅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乾達婆麵前。

她一刀迎麵劈向乾達婆眉心,勁力之強,令刀風尖利作響。乾達婆向後翩躚一躍,並不直接接她這刀,而以槍尖巧妙地挑向她的咽喉,女人彎腰躲避,身子如靈蛇般順著槍杆滑向乾達婆,又一刀砍向他的雙腿。

不過燈花一閃,蠅飛一翅的功夫,兩人已經過了十幾招。他們的強大超越了人類的極限,任何一個凡人都無法插進兩人之間。

還是王思禮最先意識到這點,急忙命精兵豎起軍旗,趁隙開始第二次衝鋒。

反正無人能插手這兩個妖人的戰鬥,還不如趁此機會追殺叛軍。唐軍浩浩****地自二人身邊衝殺而過,兵馬如流中,隻見一條紅影和一片墨色纏鬥不休。

倒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在茫茫沙場上,繪出了朵妖異美麗的豔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