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氣喘籲籲地跑到河邊,她的赤腳被河岸上的石頭劃傷了,鮮紅的血絲,正從細小的傷口中滲出來。

此時已是午後,白晃晃的太陽,漸漸現出頹勢,仿若一個日益衰老的帝王。河中水流平緩,河麵像一條碧藍色的緞帶,迤邐在青山之間。

奇怪的是,遙遙望去,河邊竟然坐著一個人。半人高的荒草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撥開荒草,一步步向那人走去。

那人身著名貴淡紫色輕容,頭戴金冠,看起來像是哪家的富貴公子,跟叔叔的簡樸低調截然不同。但是明明截然相反的兩人,隻看背影,卻有著說不出的神似,小女孩鼓起勇氣靠近,河邊的紫衣人剛好也在這時轉過頭。

於是她的麵前出現了一張清俊漂亮的臉,他看起來不過十幾歲大,骨骼纖細,介於少年和成人之間,一雙眼睛總像是籠著朦朧煙霧似的,雙眉之間一點朱砂痣,襯得他皮膚更白,雙眸更亮。

孩子們畢竟單純,喜歡耀眼的人,因此小星緩緩向這個天人似的大哥哥走過去。

“你是小星?”少年笑了笑,溫柔地蹲下身,拉起她的小手。

“嗯,哥哥好。”小星根本沒去想這個陌生的哥哥是怎麽知道她的名字的,她的視野被他無可挑剔的五官,發上綴著紅寶石的金冠,和衣服上精巧的掛件填得滿滿的,一時不知該看向哪裏。

距離這麽近,他的美簡直稱得上淩厲逼人,如果不是眼睛稍微有些吊著,想來會更好看吧。

“小星來這裏幹嘛?”少年耐心地問。

“來找叔叔。”她怯怯地回答。

“是這樣啊……”他笑得更開心了,鮮紅的嘴唇彎成詭異的弧度,上挑的眼角裏藏著淩厲的肅殺之意,猛然看去,像隻正在撕咬獵物的狐狸,“大哥哥送你去見叔叔好不好?”

小星點了點頭,但是不知為什麽,她不想把石頭的事情告訴陌生的哥哥,隻摸了摸藏在衣襟內的秘密。

“那小星什麽也別想,跟著大哥哥走吧。”少年微笑著伸手抹她的臉頰,動作輕柔溫和,手指像是羽毛般在肌膚上輕輕拂過,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倨傲的老帝王在天空揮灑著他的寶藏,陽光慷慨地傾覆而落,於是整條河水都被光線鍍成了暗金色。小星的意識越來越飄搖,漸漸漂亮的哥哥,搖曳的茅草,汩汩的河水都不見了。

她好似被這無所不在的金光淹沒,化作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不,你不是琉璃。”河底陰暗的墓室中,老頭子輕輕地搖了搖頭,“因為,你並不知道我的名字。”

“長歌?難道有錯嗎?”少女把玩著辮梢,狀似悠閑,原本平靜的雙眸,卻碎成了紛亂的水光。

“我的姓呢?”老頭子並不生氣,偏著頭看她,像是在看個撒謊的孩子,“你還記得嗎?”

“你明明從未告訴過我!”少女從棺蓋上跳下來,昂著頭走到他麵前,“況且是你用返魂香令我複活的,你忘了嗎?”

老頭子踢了踢地上的香料,“你說這個?這是假的!你對自己真是太自信了,明明知道我跟熊男已經有所懷疑,居然還想誘我上當。其實你一直裝作假死的話,我可能還真會難過幾天。”

“你、你這個冷漠無情的男人,你看到我這張臉,竟然無動於衷?”她再也無法保持少女明麗溫婉的風度,靈秀的五官,在暗色中越來越扭曲。

“男人總是無情……”老頭子無視她的怒意,輕蔑地笑,“難道你今日方知?”

她是個資曆尚淺的妖怪,一激之下,勃然大怒。“刷”地一聲從背後抽出兩柄半臂長的短劍,向老頭子的脖頸刺去。

老頭子並未躲避,甚至淩厲的劍氣令他發絲飛揚,他都沒有後退一步。

少女的唇邊含著殘忍的笑,劍光在她手中劃成兩道致命的圓弧,眼見這個驅魔師就要在她劍下血濺三尺時,她卻發現自己的劍,再也不能向前遞進分毫。

一隻巨大的手掌,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腰帶,令她的動作尷尬地停在了半空。她剛想撤劍刺向熊男,整個身體就突然失重了。

熊男把她舉過頭頂,雙臂稍一用力,她就像個袋子般被拋到堅硬的石壁上。

“砰”地一聲輕響過之後,震得牆灰簌簌而落,少女跌在地上,再站起來時,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那是穿著黑衣的冷峻少年,英氣勃發的臉像是萬年寒冰般冷酷肅穆,少年手持黑劍,一劍刺向擋在老頭子麵前的熊男。

“真有意思。”老頭子看著變成眠狼模樣的敵人,忍不住笑了,“塚狐最近收了很多有趣的屬下呢?”

“不許嘲笑我的主人!”變成男人之後,身體上的優勢立刻顯露出來。男人的手腳都比女人長,力氣也成倍增長。他趁隙連擊三劍,劍氣如虹,瞬間充溢了狹小的墓室,居然硬生生地把熊男逼退了幾步。

“怎麽樣?讓你見識到我百色的厲害!”他反擊成功,立刻囂張地朗聲大笑,揮舞著利劍,劍光如綿密的流水,在光暈中蔓延開來。

熊男卻並不畏懼,仍以自己的肉身為盾,把老頭子牢牢藏在身後。麵對閃爍飛舞的點點劍光,他一次次地打出挾著猛烈罡風,勢不可擋的鐵拳。

壇缽大的拳頭,蘊滿了勁氣,即便擊在虛空中,也能卷起陣陣渦流。渦流像是一個個黑洞,總是會恰好好處地吞噬掉周圍的劍氣。

所以很快百色就笑不出來了,他發現無論自己再怎麽努力,也無法刺中熊男一劍。而且有時明明已經要刺到他的身體,劍上的勁力卻又被些摸不到,看不見的東西化掉了,劍刃歪歪斜斜地偏到了一邊。

他索性節省力氣,橫劍自衛。可是熊男的拳頭已經排山倒海般迎麵襲來,鐵劍在重擊下斷成兩截,這拳結結實實地正中他的胸口。

於是百色第二次失重地飛到半空,“砰”地一聲,重重撞在了牆上。這次他沒有急著爬起來,也沒有變身,蜷縮在地,呻吟不止。

“我明明已經變成了個厲害的妖怪……”他仍保持著眠狼的模樣,眼神迷離閃爍,“……怎麽還會輸?”

“因為你沒有考慮過地形,做為一個優秀的殺手,必須要把所有影響勝負的因素都算進去。”老頭子邁著飄逸的步伐走向他,仿佛良師益友般耐心回答。

百色勉力坐起身,卻仍不明白他的意思。

“墓室裏空間有限,兵刃越長,越難以施展。所以我並未叫出乾達婆和眠狼,而隻喚出了熊男一個屬下。在這種局促的所在,熊男的硬拳能夠發揮出最大的殺傷力,拳風也不會消彌,所以處處占了上風。”

這次他聽懂了,眼中眸光黯淡,緩緩垂下頭,似乎放棄了抵抗。老頭子眼睜睜地看著百色的臉在長明燈的輝光中發生著變化。

少年俊美的英姿褪去,臉龐的線條逐漸柔和,最終幻化為梳著黑亮發辮的少女。

“這是禮物。”少女抬起頭,在光暈中眨了眨眼。

“是怕我殺了你,所以變成能令我心軟的模樣?”老頭子對百色所變幻的琉璃視而不見,雖然仍在笑,雙眼裏卻像是覆著層薄薄的冰。

“不,是用來給你送葬的。”她輕輕地說,“據說人類臨死之前,都想見一見朝思暮想的人,不是嗎?”

“啪嗒——,啪嗒——”老頭子剛想出言詢問,敞開的石門外,傳來了輕緩的腳步聲。

他跟熊男對視一眼,兩人立刻警覺地轉過身。因為阿朱觸發了機關,墓道塌陷了大半,又有誰有通天本領,能越過那深深的溝渠而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而且異常輕浮,仿佛走路的人隨時都能倒下去。

石門外是空茫無際的黑,一個刺眼的紅點,出現在潑墨似的背景中。那是一個身穿紅色短袍的小女孩,她渾身淨濕,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墓室。

小星?老頭子原本淡然平靜的雙眼,在看到女孩身影的一瞬,猛然睜大了。

“叔叔……”小星一步三晃地走近他,從褪色的紅衣裳裏掏出一塊扁石,遞到了老頭子的手上,“給你……”

老頭子把石頭翻過來,隻見灰色的石麵被人用黑漆寫了兩個猙獰的大字:

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