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坐在河邊,看波光粼粼,流水滔滔。盛夏絢麗的豔陽中,迤邐的河水幻化為閃亮的光帶,在青翠的山脈中穿行而過,襯得深深淺淺的綠色鮮亮欲滴,幾可入畫。

或許是河水浸濕了他的長袍,也可能是卵石咯痛了他的腳掌,今日老頭子的臉色格外難看。他劍眉微蹙,挺翹的鼻尖在太陽下滲出點點汗珠,微眯著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河麵。

恍如等待伏擊獵物的猛獸。

陽光大盛,很快就到了正午時分。河心中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先是一串氣泡碎裂了繽紛的水光,接著一個女人的頭緩緩露出河麵。

她肌膚勝雪,杏眼含春,長發因浸水變得黑亮如綢緞,濕漉漉地貼在臉頰。

“老頭子,下來吧。”阿朱紅唇含笑,美得似《洛神賦》中描述的神女。

老頭子利落地除掉累贅的外衫,隻著白綢中衣,慢慢向河心走去。冰冷的河水淹沒了他的膝蓋,繼而是胸口,最終如蜿蜒閃亮的巨蟒,把他整個吞入腹中。

與河麵金碧輝煌,旖旎千裏的美景截然相反,河中是墨沉沉的碧綠,水裏滿是水草和浮藻,稍不注意,就會被纏住手腳。

阿朱從指尖激射出一根銀絲,牢牢地纏在了河邊的大柳樹上。老頭子緊緊抱著她的纖腰,向河心遊去。

兩人交換過血脈,心意相通,在水中肌膚相親,無須交談,也能迅速了解彼此心思。

“我去查看過了,河底並沒有作祟的水妖,而是些更麻煩的東西。”阿朱朝他打了個手勢,一寸寸延長手中的蛛絲,令兩人安全而緩慢接近河底。

河底更加黑暗,像藏著整個不見星芒的午夜。阿朱小心翼翼地潛遊下行,突然水中傳來一股巨大的吸力,幾乎要把他們卷進去。所幸蛛絲足夠堅韌,令兩人像是飄搖的風箏,在激流中飄來**去。

幾縷細長的水草被漩渦卷走,飛快地斷成幾截,借著阿朱過人的視力,老頭子才看清原來在水底有兩柄足有一丈長的巨大彎刀,在飛快旋轉著,形成吸力驚人的漩渦。

刀刃隨著河流運轉,河水湍急時,便轉得飛快;而水流減緩時,利刃也歸於平靜。此時正是仲夏,雨水豐沛之時,因此利刃無止無休,在河底轉成一團白慘慘的銀光。

“怎麽辦?”阿朱掐了掐他的胳膊。

熊男?眠狼?地龍?手下的臉孔飛快地在老頭子的腦海中過了一遍,沒有一個能應付眼前的局麵。

“乾達婆!”他在心裏默念出一個名字。

“撲通”,頭頂碧玉般朦朧的水麵被擊破,一個身穿花哨戲裝的青年,瀟灑地遊向河底。

他修長的身影,似乎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卷入漩渦之中。利刃挾著濃濃殺意,朝他的腰間橫貫而去。

但乾達婆反應異常敏銳,身影一晃,手裏已經多了杆鐵槍。他以槍尖在刀麵上輕點,整個人借力**到漩渦之外。

乾達婆在水中停頓了一會兒,畫著濃妝的犀利雙目,盯盯地看著旋轉不休的巨刃。接著毫無預兆地,身體激射而出,像一隻發現獵物的魚鷹,又像是一枝離弦的箭,舉起長槍衝向漩渦的中心。

流水恢複了平靜,強大吸力瞬間化於無形。阿朱和老頭子相擁著深潛入水,隻見巨型機關被破解,兩柄利刃之間夾著一杆鐵槍,已經失去了運轉的能力。

乾達婆單腳獨立,像是蜻蜓般輕盈地站在槍杆之上,碧水之中,身姿曼妙如天人。

“真愛表現!”老頭子勉力笑了笑,指著巨刃之下的黑洞,示意阿朱快走。閉氣太久,他有些頭暈,而且隨著潛行的距離不斷加深,耳朵也開始隱隱作痛。

阿朱得到命令,腰肢一扭,拉著老頭子從刀刃的縫隙中鑽進了洞口。與方才的凶險萬分不同的是,洞裏隻有死寂般的寧靜,不見微光,令人仿佛漂浮在無邊的黑夜中,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他的意識越來越飄搖,指尖泛起絲絲麻痹。這是他從成為驅魔師以來,第一次抵達了肉身的極限。

阿朱與主人心意相通,感知到他力量的衰竭。她遊水的速度加快,簡直像隻天生就長在水底的遊蛇。

在劇烈的劃水聲中,老頭子的身體逐漸變得寒冷,仿佛要被刺骨的河水吞噬了。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身穿綠色粗布羅裙的少女,漆黑油亮的長辮,像是個俏皮的尾巴般垂在她的腦後。她寂寞地坐在山坡上,對著斜陽晚照,吹響草笛。

“長歌哥哥,你說我還能回去嗎?”少女放下草葉,惆悵地望著沉沉落日。

“琉璃,不要叫我的名字。”她身邊站著個俊美的青年,青年身穿粗布短衫,長發隨意地挽在頭頂,卻仍顯露出不凡風姿。

“隻有我們兩個人,應該不要緊吧?”琉璃也知道錯了,把草葉丟掉,像是貓兒般乖巧地站在青年身邊,“況且你現在還不是個驅魔師。”

“可是我總有一天會成為個驅魔師的。”青年笑眯眯地捏了捏她飽滿的蘋果臉,“到時候琉璃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買來。”

“好,我聽你的,你的名字,天底下隻有我琉璃一人知道。”她的大眼睛裏滿含失落,但仍對青年伸出尾指,“來吧,我們打勾勾。”

兩指手指勾在了一起,漸漸十指相扣,緊緊交握。天邊的落日,仿佛也被這對年輕的情侶羞紅了臉,沉入彩霞之中。

琉璃!

老頭子猛地從短暫的昏厥中驚醒,發現自己渾身淨濕地躺在阿朱的懷裏,地麵雖然潮濕,卻再也沒有了無處不在的冷水,麵前是一個幽深空曠的甬道。

乾達婆在他們通過機關後再次隱身,目前隻有阿朱隨伺左右,蓬勃的力量,隨著清冷的空氣,緩緩注入他的血脈。

“這裏確實是個墓地。”他撫摸著牆壁上銘刻的纂文,老女巫說得沒錯,河底藏著一座墳墓,“而且看樣子,像是漢代的。這幾個字是‘鹹陽令’和‘侍郎’。”

“最好探探虛實!”阿朱的一雙美目在黑暗中散發著熒熒綠光,潮濕和黑暗,是她最喜歡的環境。

於是她腳步輕巧地當先走在通道裏,牆上有一隻壁虎遊曳而過,被她眼疾手快地捉住,塞進嘴裏。

“嘩啦啦!”然而就在她愜意地享受美食之時,腳下的石板突然鬆動下沉,她反應敏捷,躍到半空中,哪知石板坍塌的範圍越來越大,她剛一著地,又有一大片地麵墜入漆黑的地底。

老頭子就眼睜睜地看著阿朱在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甬道上翻轉騰挪,灰塵充斥著口鼻,不大一會兒,就不見了她婀娜的影子。

“我在這裏!這裏!”遠處的天頂傳來阿朱柔媚的聲音,老頭子這才發現,她狼狽地攀在高處一小塊凸起的岩石上。

“你怎麽這麽不小心!”他無奈地苦笑。

“我送你過去,地麵上的機關被觸動,踏上去很有可能被摔死。”阿朱纖指微彈,射出兩道柔韌的銀絲,牢牢纏在老頭子腰際。

她手臂用勁,使出全身力氣,把老頭子整個**了起來。他身姿纖秀,如白鳥般滑過長長的墓道,越過了塌陷的地麵,那黑漆漆的洞口深不見底,像極了一個個張開的大嘴,隨時準備吞噬那些打擾墓主長眠的人。

“砰——”在**過十幾丈之後,蛛絲延展到了極致,悄無聲息地斷裂了。老頭子從半空落下,跌在堅硬的石板上,滑行了丈許才停住。粗糲的地麵,蹭破了他的肩膀,鮮血緩緩流淌而出,染紅了吳緞白衫。但是他並不在意,從地上爬起來,隻見墨黑的墓道盡頭,展露出灰白色的巨影,隱約是一扇門。

盤踞在天花板上的阿朱力氣用盡,消失於空曠的墓道中。

整個死氣沉沉的古墓中,隻剩下他孤單蕭索的身影,仿佛是即將被黑暗淹沒的,一抹白色的月牙。

老頭子走到門前,發現這門竟由整塊原石鑿製而成,他看著門上嶙峋的雲紋,爬滿綠繡的銅鎖,莫名地感到些許緊張。

可是天下的門都是一樣的,不是進去,就是出來,裹足不前,注定一無所獲。

所以他用盡全身力氣,去推石門。石門沉重得像個千瘡百孔的命運,隻緩緩露出一條縫隙,塵土從門楣上簌簌而落。

他從那縫隙中看進去,隻見門後是個墓室,兩盞燈火搖曳的長明燈,照亮了寬敞的石屋,位於中央的高台上,則放著一尊漆黑厚重的棺木。

老頭子原本就蒼白的臉,變得幾無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