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把消息帶給白夢,他立刻變得坐臥不安,像個期待過年的孩子般歡喜緊張。

他在井邊沐浴更衣,任清涼的井水衝刷著他潔白如玉的身軀、健美的四肢,他還會頂著濕漉漉的長發跑過來問我,“我看起來怎麽樣?幹淨嗎?漂亮嗎?”

他一趟又一趟地跑來,我隻能一遍又一遍地點頭。好不容易捱到暮色四合,他終於安靜了。

我們走在廣陵的黃昏中,流水潺潺,在夕陽中奏出悅耳的清歌。

他難得垂著手,像是個謹言慎行的年輕人般,走在我的身後。平素的風流倜儻,顧盼神飛,如朝露般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十幾年前,我就是在廣陵的月橋上,見到她的。”柔和的夕光中,流淌著他輕緩悅耳的聲音,“她是那樣的漂亮,在三月初三的女兒裏,是最奪目的一個。我們一見鍾情,但是誰也沒有說出口,直至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了廣陵。而一年之後,就聽說她嫁人了。”

“為什麽不說呢?”我好奇地問。

“我是個妖怪……”驕傲如白夢,也難得自卑地說,“根本配不上她,哪裏敢張口。知道她嫁人的消息,我就再也沒有來過廣陵,但卻一直默默地關注著這裏的動靜。”

愛情就是如此神奇,能讓深陷其中的人,都變得渺小卑微,無論是仗劍天涯的秦俠士,還是多情風流的白夢。

“你顧慮太多了!”

“是的,我的時間已經不多,所以我想試一試。”他急切地說,“對她表白心意,如果她也喜歡我,我就帶她離開廣陵,哪怕她變成一個老嫗,我也會守著她,不離不棄。”

“好。”我搖著折扇,點了點頭。

“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說。在吞下那個妖人的瞬間,我就知道他是誰了?”他心意已決,便岔開話題,“他死前是一位與公主相戀,卻遭腰斬棄市的高僧。”

“難道是……”我心緒不穩,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是的,就是他……”白夢十分肯定地回答,“後來公主癡心不改,在長安替他招了一個月的魂,卻招回了他妖魔似的癡戀,化為人形。但長安結界遍布,他無法生存,便來到了商貿繁榮的廣陵,吞噬著癡心的閨閣女子。”

“已經死了,還沉浸在長夢中不願醒來,終成魔障,又是何苦?”我聽罷連連搖頭歎息,卻見暮色之中,長史府已經近在眼前。

在如血的夕光中,夫人坐在偏廳,身著綾羅,在竹屏後見了白夢。我跟伺候的小侍女都退到了門外,小婢子扇著團扇,百無聊賴地打著嗬欠。

天邊紫色的雲霞,變得越來越暗沉;倦鳥歸林,蝴蝶棲枝,蒼茫的夜色,籠罩了大地。

花廳中門扉大敞四開,有晚風如水,滌**而過,裏麵有一絲動靜,都會落入我們的耳朵。

但是空****的房間裏,白夢麵對著薄紗般的屏風跪坐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竹屏的另一側,坐著身著紫色衣裙夫人,朦朧的光線中,可見她筆直的脊梁,和天鵝般優美的脖頸,矜持又高貴。

他們就這樣對坐著,相顧無言。仿佛中間隔著的,不是一道幾近透明的竹絲,而是十幾年來,悠遠漫長的歲月。

“謝謝公子,救了小女一命。”在天色漸黑的時候,夫人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柔美而平靜,如冰冷的琴弦發出的宮商之音,讓人聽不出絲毫感情。

“夫人過譽了,這是我應該做的。”白夢答了一句,同樣沉穩平靜。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白色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黑暗中。接著他向我走來,腳步輕盈,麵上複又布滿輕浮之色。

我跟他一起拜別了夫人,匆匆離開了長史家的大宅。

一路上我們都沒再說話,我並沒有問,他為何不向夫人透露相思之情。因為我們都知道,有些話,錯過了時節,就一輩子也說不出口了。

即便說出來,也像過了期的劣酒,變成了酸苦艱澀的味道。

“……兩相思,兩不知。”他念著《代春日行》的歌詞,走在月影清輝中,白色的身影,孤單而落寞,仿佛遊曳在月色中的一縷孤魂。

他並不知道,最好的神話,最美的愛情,從來都與離別和遺憾相關,於殘缺中見圓滿。原以為恒久不變的心意,原以為永遠如花般嬌豔的情人,卻在一轉瞬間,化作天道茫茫。

透過白夢憔悴伶仃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了曾滿懷期盼,又最終肝腸寸斷的秦俠士;看到多年之前的長安城中,絕望地為情人哭泣招魂的公主;看到了那些被困在深閨之中,對相思滿懷向往的女郎。

不論是人是妖,都免不了相思。

隻是有的是隔著纏綿的春風,有的是隔著薄薄的一席竹屏,還有的,是隔了滾滾紅塵,隔了陰陽生死。

求而不得,輾轉反側,最終不過化作一聲長歎:

兩相思,兩不知。

“你說得沒錯,這確實是一首悲傷的歌。”落花風裏,傳來白夢清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