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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商的臉在劍氣的震**下,像是剝落的牆皮一點點破裂,去掉了茂密的虯髯,粗狂的眉毛,皺巴巴的皮膚,露出了一張如滿月般耀目,似三江春水般柔和的臉。

正是那晚與我曾交過手的緇衣男人。

我看到這裏,急忙低下頭,生怕看到他那妖異的紫色眼睛。

他狼狽地跑到室外,眠狼緊追不舍。在磅礴大雨中,隻見黑衣的少年,高高躍起,如蒼鶻展翅,一柄利劍,眼看就要刺進他的心房。

“成了!”我的手,不由捏緊了折扇。

然而就在這時,那柄黑色的長劍劍鋒一偏,劍氣**開,居然在鵝卵石地麵上,生生劈出一道口子。我突然發現不對勁,但已經太晚了。

眠狼的劍越來越亂,他一貫英俊冷漠的臉,也七情上麵,一看就是心神錯亂了。

“眠狼,回來!”我再也按捺不住,衝出了客房,站在簷下,厲聲命令著他。

但是他完全不聽我的指揮,精悍漂亮的身影,在雨幕中瘋狂奔突著。劍氣淩亂,甚至有幾招砍到了我的身上,如果我躲得不快,估計就要血濺當場。

“熊男!”事已至此,我隻能叫熊男來控製局麵。熊男是個壯漢,筋肉糾結,孔武有力。他聽命顯身,衝破雨幕,卻不製止發狂的眠狼,竟向那站在庭院中的緇衣人衝去。

“不要靠近他!”

“先生放心!”他十分有自信地回答我,高大的身軀像是一座小山,轉瞬便奔到了那緇衣人的身前。

他抓起那人的手腳,舉過頭頂,就要將他撕成兩半。我急忙別過頭去,不願看到這血腥殘忍的一幕。

但是過了許久,也沒有聽到慘叫之聲。隻有雨水擊打房簷,發出的細碎的“沙沙”聲。

我抬起頭,沒有看到熊男,卻看到一張白玉般的麵龐,那雙紫色的妖瞳,離我不過存許。我甚至能看到他長長的睫毛,溫潤的嘴唇,濃鬱的酸臭之氣,直竄入鼻翼,嗆得我咳嗽連連。

“你以為,隻要你不看我的眼睛,就能贏嗎?”他微笑著,像是水光天影般**漾迷人,“別忘了,你的屬下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

越過他寬大的緇衣,我看到了熊男,他直愣愣地站在庭院中,仰頭望天,任冰冷雨水衝刷著自己。這個堅不可摧的漢子,竟然在哭。

這讓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他陷在獵人設置的陷阱中,身邊躺著他的孩子。隻是那小小的身軀,已經再無生氣,他祈求地看著我,眼睛裏全是悲傷的淚水。

但是他跟了我之後,就再也沒哭過。甚至當我買些冬衣燒肉給他,他還會露出憨厚的笑。

我以為他忘了過去。

原來他竟跟我一樣,隻將傷痛藏在了笑容之後,從未遺忘。

我就要輸了!因為我忘記了,無論是人是妖,都有他們不願提及的往事,都有他們在意的人。隻是在這輾轉紅塵,我們能做的,也隻有將傷痕深埋心底,假裝若無其事地,走完接下來的路。

當我這樣想時,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僅存的理智,已經被眼前那惑人的紫色迷惑,卷入漩渦,消散無蹤。

“你是不是很想死呢?”耳邊還浮動著催命的碎語,“想想過去,你辜負了那麽多人。你這周身的煞氣,是殺了多少人,才得到的呢?”

我劇烈地咳嗽,手卻穩定而有力,從折扇中抽出一把短小烏亮的匕首。

自從衛夫人一役,我就格外警惕,把這曾贈給玲瓏的匕首,藏在了隨身攜帶的扇子裏。

在珠玉飛濺的雨簾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對我溫言淺笑的少女,她身穿與藍天一色的襦裙,笑眯眯地叫我“長歌哥哥”。

後來她哪裏去了呢?總是抱怨著“長歌哥哥”拗口的她,也是在一個下雨的晚上,倒在了我的懷裏。

血濺羅裙,薔薇凋零,殺人的凶器,卻握在我的手中。

也是這樣一個雨天,也是相似的一柄匕首。我想到這裏,微笑著倒轉了刀柄,一把將利刃刺入自己的腹中。

麵前紫色的雙瞳,滿意地笑了。我並未覺得痛,隻覺得暖熱的血,像是她溫軟的素手,盈滿了手掌。

“我贏了,你去死吧!”緇衣人仰天狂笑,“我終究是無敵的!”

“未必!”

我在他的笑聲裏,憑著僅存的一縷清醒,咬牙拔出利刃,鮮血激射而出,染紅了廊下的地板。而與此同時,一個白色的身影,如閃電般斜斜衝出來。

他紅舌微卷,接住了散落在空中的血花,血色和著雨水,掉在他夜曇般柔美清冽的臉上。

“白夢,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本領。”我越來越冷了,蜷縮在屋簷下。他說得沒錯,做人不能義氣用事,一不小心,就會丟了性命。

還好我覺醒的,不算太晚。

“你這個小氣鬼,留給我身上哪個位置。”他的妖氣越來越盛,臉上的傷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愈合。

“心髒。”能提供最多力量,也是對我最危險的所在。

“這還差不多。”在說完這句話的同時,他的臉上生出層層的鱗片。一雙琥珀色的美目,在朦朧的夜色中,變成了紫色。

那是不同於花朵輕淺宜人的淡紫,而是黎明的天空中,凝聚了最深的藍,和最豔的紅,所淬成的噩夢般的深紫。

真正的渡夢雙瞳!

緇衣人後退了,他惑人的魔力,在白夢麵前如潮汐般褪盡。平凡而溫和的他,看起來倒像是個拜佛念經的和尚。而且他也被眼前的紫瞳迷惑,既不反抗,也不掙紮,臉上現出纏綿的神色,順從而溫柔,仿佛做著一個令人流連忘返的美夢。

而白夢仍然飛速變化著,他的嘴越來越大,麵孔也扭曲得不像個人。最終他張開了血盆大口,一口吞掉了緇衣僧人。

我別過頭去,不願看到這原本該存在於地獄中的景象。

耳邊傳來咀嚼骨肉的聲音,和殘忍刺耳的吞咽聲。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睜開眼,隻見在漆黑的夜色中,如注的雨水裏,蜿蜒盤距著一條白色的巨蟒。

它的身體有兩人合抱那麽粗,足足占據了半個庭院的地方,身上鱗片森然,在雨夜中綻放著華光。隻是此時它的肚子鼓鼓的,仿佛剛剛吃了一頓大餐。

白蟒以紫色眼眸瞥了我一眼,低下了頭,仿佛羞於被人看到它腹脹如鼓的狼狽模樣。

我的意識清醒了,心髒在胸腔裏跳動著,歡快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