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老頭子胃口很好,他吃了三大碗飯,在入夜後,腳步輕快地摸到了趙欲為的房間。

趙欲為正窩在榻上題詩做字,臉黃得像是小販們手捏的蠟人,而且最難得的,是他眉宇間竟暗含幾許悲傷。

見老頭子進來,他複又換成一副笑麵,仿若無事地招手,“快來看看我新寫的勸酒歌。”

他摘下了蒙眼的紗布,隻見花箋上寫著一行清雋的小字:七杯酒,對白雪。一夜瞞妝似雪劫。清寒最愛提壺酒,梅是知音踏雪尋。

“真是好歌,但是趙公,我今夜找你卻不是為了賞歌弄曲。”他放下花箋,難得認真地說,“借我個好兵刃,我要與他決鬥,如果我贏了,你我或許都能繼續活下去,屆時你有足夠長的命,可以把這歌寫到九十九首。”

“可我是個文官啊!”趙欲為哀歎著搖頭,“事起倉促,讓我去哪裏找兵刃給你?”

老頭子卻沉默地看著他,眼睛裏滿含笑意。

最終這玉麵縣丞不得不從榻上爬起來,吭哧吭哧地從床底下拽出一個長長的木頭盒子,看起來是巨大沉重的兵器。

他打開盒蓋,一柄冷如秋水的長刀,便呈現在燈影之下。但是老頭子的眉毛卻擰成了一團。

“怎麽竟是陌刀?你是故意的嗎?”

陌刀比普通的刀長,而且異常沉重,都是在戰場上騎兵衝鋒用的,朝廷向來嚴禁明間私藏。

“既然要藏刀,就要藏殺傷力最強的!”他捂著肩上的傷處,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定下哪天決鬥了嗎?”

“兩日後,除夕夜。”老頭子雖然與他說話,臉卻迎著窗口,一陣冷風刮過,卷起飛揚細雪,從廊下遊曳而去,宛如嗚咽。

“去舊迎新,是個好日子。”趙欲為點點頭。仿佛是為了配合他一般,風裏送來了誰尖銳的笑聲,陰寒狠毒,恰似死神的嘲諷。

除夕很快就到了,雪打紅燈,熱鬧非凡,眾人口中皆讚歎著瑞雪兆豐年。帶著孩子和祭品,祭祖的祭祖,拜年的拜年。

太陽漸漸沉到了西山,暮色遲遲,寒風淩厲,街上很快便一個行人都沒有了。除夕夜,百業俱歇,家家團圓。

傳說每逢歲末的夜晚,就有怪獸名“夕”,從山中跑出來殘害人類,而為了驅趕夕怪,家家戶戶都要燃放爆竹。

然而這個新舊相交的夜晚,並沒有什麽叫做“夕”的怪獸,卻有幾個奇怪的人,站在水城中夜風滌**的空曠之地。

此處位於兩條河道的交界之處,兩旁皆是民居。但平時愛在河邊玩耍嬉戲的孩童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身穿獸皮,高大威猛的壯漢,和一個英俊彪悍的青衣男子。

“怎麽塚狐沒來?”老頭子仍穿著寬衣,頭戴方帽。隻是今日他騎在一匹棗紅馬上,手裏拎著把長長的陌刀。

刀尖拖曳,在雪地上劃出長長的痕跡。而在他的身後,一個絕色的女子攙扶著病入膏肓的趙欲為緩步而來。

他們像是兩隻鴛鴦,在飛雪中互相依偎著,支撐著,仿佛失了誰,另一個人就會倒下去。

“我叫公孫虎,我家主人說,今日不必他親自在場,隻派我們兩個便能料理了你。”公孫虎揚起板斧,聲如洪鍾地叫陣,但是他的聲音帶著輕顫,腰杆也不如之前那麽挺拔了。

民居裏驟然響起一陣鞭炮聲,煙花升騰炸裂,照亮了夜空。

公孫虎和原卿麵上不動聲色,卻都悄然退了一步。妖魔們最怕的便是這焰火四射的爆竹,每逢除夕元宵,他們都會窩在叢林中,樹洞裏,萬萬不肯邁出一步的。

“哦?你們憑什麽這麽自信呢?”老頭子輕笑著驅馬前行,那柄刀太重了,歪歪扭扭地拖在雪地裏,仿佛一個磕絆,便能帶得病弱的他跌到馬下。

“因為你的手下都被我們一一剪除!即便你尋得靈藥,治好了他們的傷,我的力量專門克製眠狼,而原卿更是阿朱的天敵。這些都在主人的精心籌謀之中!”

“那我呢?你們有沒有想到誰能克製我?”老頭子雙腿一夾馬腹,棗紅馬撒開四蹄,向強壯健碩的公孫虎奔來。

“哈哈哈……”公孫虎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玩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甚至忘記了對炮竹的恐懼,“一個驅魔師,手中沒有了可用的妖魔,跟廢物又有什麽分別……”

但是他的笑聲在冷風中戛然而止,因為看似弱不禁風的老頭子,居然單手輕輕一提,便將那沉重鋒利的武器舉過了頭頂。

夜色如海,飛雪如織,他衣袖招展,迎風而舞,仿佛神話中毀滅天地寰宇的濕婆神,帶著死亡的氣息和千重佛影,踏浪而至。

公孫虎弓起馬步,舉起雙斧檔至麵前。

鞭炮聲越來越多,連綿不絕,將漆黑的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晝,冷風中浮動著火藥刺鼻的氣息。他的威風驟然減了幾分,橫肉糾結的臉孔,開始不受控製地輕輕顫動。

而老頭子乘著駿馬,突乎之間,便奔襲而至,激起半人高飛花碎玉的積雪。他長刀橫掃,一刀砍向了公孫虎的雙斧上。借著奔馬的衝勢,刀刃上的力量足有千鈞,刀斧相交,迸發出耀目的火花,生生將一柄巨斧砍掉了半截。

公孫虎氣得咆哮一聲,怒氣衝衝地將廢斧扔到了雪地裏,揮舞著僅餘的一柄利斧,向遠處的老頭子衝了過去。

他身形巨大,武器懾人,奔跑起來虎虎生威,像是逐日的誇父般義無反顧。

老頭子勒住駿馬,迅速地調轉馬頭,再次疾衝而來,向公孫虎發起了第二次攻擊。他將陌刀揮舞成一個半月,帶著死亡的烏光,砍向那高大妖魔的頭顱。

但是一個青衣的影子,卻驟然翩躚而至,原卿手持雙刺,以詭異的姿態,在半空中絞住了陌刀的長柄。

長刀去勢一沉,這一刀沒有砍到致命的部位,卻生生砍進了公孫虎筋肉壯碩的胳膊。鮮血飛濺四溢,在寒風中下了一場血雨,紛紛揚揚,落在白雪之上。

紅的紅,白的白,驚心動魄。

“啊啊啊啊!”公孫虎受了傷,隨風而逝,消失在一片銀裝素裹之中。

原卿雙臂用力,尖銳的金剛刺便“哢嚓”一聲,將刀柄絞斷了,長刀墜地,發出“撲哧”的輕響,掉在了積雪裏。

他翩然落地,手持雙刺,沉默地看著馬上兩手空空的老頭子。

他隻要一出手,這個名動天下的驅魔師,就會身首異處。可是奇怪的是,這個看似病弱的年輕人卻並不害怕,他甚至清咳了幾聲,看向了他的身後。

那雙空茫而清澈的眼睛裏,半是嘲諷,半是憐惜。

“不、不要!”一個婉轉低沉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鴛鴦長發披散,拖曳著青綠色的鬥篷,一**一**,像是在白雪中流淌的春水,向他跑來。

“求求你,不要殺他。”那抹春水麵帶悲戚,哭得似梨花帶雨,“如果殺了他,趙郎也不得不死!”

原卿望著她停在落雪之中,渾身驟然一僵,手中的雙刺悄無聲息地掉到了地上。

民居裏有更多的人祭拜完祖先,炮竹的聲音一陣響過一陣,連綿成光與火的海洋。

這世界如此喧囂,又是這樣安靜。

喧囂得令人振聾發聵,安靜得仿佛能聽到,心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