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城中一座不起眼的茅屋裏,老頭子懶洋洋地歪在火盆旁,夾起一條瘦肉,眠狼則一貫沉默地,替他把梨花白溫了又溫。

“看來熊男的傷,開始痊愈了。”他舉著筷子的右手仍然有些抖,但是比起前幾日的毫無知覺,已經好得太多。

“希望他快點回來。”眠狼為自己也夾了些肉吃,他是個食肉的妖怪,卻偏偏在鍾愛的美食前表現得極為文靜,連長長的睫毛,都顫也不顫。

“你自己一個人,對付不了他?”老頭子喝著酒,麵若春桃,斜眼看著自己的屬下,“那天明明是你占上風。”

眠狼沉默地吃著肉,英俊的麵孔極為平靜,直至吃了半盤肉,才搖了搖頭。

“我覺得這事不簡單,如果真的有仇人想刺殺趙欲為,這幾天之內,便應找到無數下手的機會了。”

“或許,是在等某個時機吧。”老頭子喝得微醺,望著窗外的明月,月亮像個閃亮的銀鉤,伶仃掛在天際,透著幾分陰寒。

一個窈窕的身子遮蔽了月影,那人細腰一扭,便已從窗口翩然**到室內,卻是黑衣黑裙的阿朱。

“讓我在這大冷天裏出去打探消息,你們卻在喝酒吃肉?”她插腰斥責,杏眼圓睜,嘴角卻帶著笑,完全不似生氣的模樣。

眠狼見她回來,一聲不吭,拿起地上的寶劍,就走了出去。

“這悶葫蘆,真是無趣。”阿朱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罵道。

“算了,沒這悶葫蘆,還襯不出你聰明伶俐。”老頭子遞給阿朱一杯酒,笑眯眯地道,“來,喝點熱酒,暖暖身子。趙明府的家裏,最近可有什麽動靜?”

“我在趙郎家的屋梁上,吃了幾天的灰,也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倒是有一件事,挺有趣的,讓我看足了三天。”阿朱吃吃地笑著,仿佛找到了自家相公私藏的百寶袋,“那個叫鴛鴦的小娘子,剛剛能從**起來,便去伺候趙郎了。”

“這有什麽?反正教坊的人都當她死了,如今在趙公那裏做個丫鬟也不錯。”老頭子也不笑話她一口一個“趙郎”地叫,隻當沒聽到。

“可是他們總在一起,卻很少說話。”阿朱繪聲繪色地描述。

“皆是守禮之人啊。”他讚歎地喝了口酒。

“這你就不懂了,男女之間,最怕的就是不說話。”阿朱頗有經驗地闡述,“就像我們倆,天天打情罵俏,反而沒什麽。一旦隻以眉目傳情,那便遭了。”

他眉峰“突”地一跳,卻隻默默地品酒。

“而且沒事的時候,他們還寫勸酒歌。”阿朱笑意盈盈地,“是不是十分有趣?”

“還有什麽?”老頭子放下酒杯,目光中卻多了淩厲。

“還有……”阿朱杏眼一轉,賣著關子,“那鴛鴦越來越美了,不過才十幾天功夫,就似變了個人。”

已經夠多了!他望著窗外的弦月,長長歎了口氣。

“不是我多嘴,這事兒實在太可怕了!比什麽刺客和殺手,都要可怕得多。”阿朱搖著頭,嘖嘖有聲地說。

“你去吧,這幾天辛苦了,得空好好休息。”老頭子變戲法似地從火盆旁掏出個木頭盒子,遞到阿朱麵前。阿朱麵飛紅霞,輕輕打開盒蓋,隻見裏麵密密麻麻裝滿了蠕動的肉蟲。她滿意地笑了,抱著盒子從窗口飛身出去。

隻餘下老頭子一人,一杯又一杯地喝著酒。隻是無論他怎麽溫,這酒卻總也溫不熱似的,像雪天飲冰水,點滴入心頭。

三日後的傍晚,他特意去拜訪了趙欲為,隻是跟過去不一樣,這玉麵縣丞的臉上,蒙著一層淡淡的死灰。

“趙公?”還有五日就要過年了,天空中飄著飛雪,趙欲為在燈下看著公文,仿佛夜裏遊**的孤魂。老頭子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向前走了兩步。

阿朱的情報錯了,這趙欲為如此病弱疲憊,怎麽看也不像在談戀愛的樣子。

“你來得正好!”趙欲為放下公文,仍然笑容滿麵地看著他,“臨近年關,有幾名同僚設宴請我,不能再推辭了,今日陪我走一趟吧。”

他欣然答應,便立刻有仆人去集市賃了輛馬車。等車到了門外,雪下得更大了,紛紛揚揚,仿佛在一天一地之間,開了千萬朵晶瑩雪白的梨花。

就在他們打著傘,走出家門的時候,老頭子透過飛舞的白雪,看到了一個人。那人身似細柳,著綠色夾襖,正躲在廂房的窗影後,偷偷地瞧著他們。

看輪廓依稀是歌姬鴛鴦,卻與半月前所見,格外不同。或許受到官府正氣的影響,阿朱的情報又有偏差,她豈是變美那麽簡單,如今的形貌,足以令人觀之驚豔。

鴛鴦注意到他窺視的目光,身影一閃,已經遁入黑暗之中。老頭子恍若未見似的,繼續跟趙欲為攀談聊天,但直至坐上馬車,仍然有一抹綠色的影子,縈繞在他的腦海。

在那小軒窗中,仿佛有些不為人知的事情,像這落地即溶的雪花般,悄無聲息地變化著。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卻又無法察覺,到底是哪裏不對勁。

於是他一路擰著眉,咳嗽著,坐在顛簸的馬車上。雪天路滑,車子走得非常慢,晃晃悠悠地足有半個時辰,還沒到地方。

趙欲為有些不耐煩了,因為生病,他現在像一尊久未擦拭,蒙了塵的佛。這佛此時正在高聲催促著車夫,與平素的端莊淡然,大相徑庭。

饒是他一路催著,馬車卻仍走得異常緩慢,最終竟停在了路上。車夫發出一聲肝膽俱裂的驚呼,連滾帶爬地跑了,比林裏受驚的兔子還敏捷。

老頭子掀開黑漆漆的厚棉車簾,隻見在狹窄的道路中,正站著一個魁梧的身影。那人足有兩丈高,身著獸皮背心,光著膀子,雙手各持一柄巨大的板斧,在雪夜中看來,像是畫上畫的神魔,在雪夜中散發著蓬勃的殺氣。

終於來了!

老頭子躬身走下車,撐開紫竹傘,氣定神閑地站在雪中。大漢似乎很詫異於他閑適的神態,挑釁地揚了揚手中麵盆大的閃亮板斧。

“交出趙欲為首級,我就放你一條生路!”大漢聲如洪鍾,身上的肌肉都隨著氣息起伏連連跳動。

“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他輕描淡寫地朝飛雪中吹了口氣。就像變戲法一般,一道烏黑的劍光追隨著那道溫熱的氣息,閃電般撲向壯漢的麵門。

攻擊來得如此迅速,大漢躲無可躲,隻能舉起雙斧一擋,隻聽“當”、“當”之聲不絕於耳,眠狼一招便刺了十幾劍,兵刃相交,在雪夜中,綻放出一串閃亮而耀目的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