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日寒似一日,紛揚的冬雨漸漸化為飛雪,路上的人也越來越少,就連采辦年貨的主婦,都不大愛出門了。

臘月初八,天空從早上就飄灑下米粒似的雪花,剛過申時,天色便暗了下來。看門的老人抱著手爐,哆哆嗦嗦地站在風雪中。隻聽長街上響起碌碌的車輪聲,一輛馬車像遊曳在海洋中的鯨魚,劈開了落雪和黑暗,緩緩駛了過來。守門的老人不由暗暗搖頭,在這滴水成冰的日子,還往外跑的,多半是那些火氣壯旺的後生小子。

但出乎預料地,車停在了門口,踩著雪走下來的,卻是俏得似個大姑娘,一個勁地幹咳的年輕公子,他仿佛沒幾日活頭了,俊臉埋在藍紫貂裘裏,毫無血色,精致剔透得像是個白蠟捏的玩偶。

“這位公子,我家主人說了,今日隻招待貴客。”他趾高氣昂地上前阻攔,守了半日的門也沒見一個客人誤闖,他著實有些寂寞了。

“這是我的拜帖。”年輕公子笑眯眯地從懷裏掏出張帖子,上麵赫然有“老頭子”三個字。

守門的老頭不說話了,把腦袋縮進了衣領裏。直至貴客走進了內院,才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年紀輕輕,起這麽個破名字,嫌命長呢!”他一邊說一邊關上大門,落下的門閥。

這座位於水城中心的聽香雅築,是鹽商周家的產業,平素文人雅客,詩酒不斷。可今晚,卻隻為這名喚‘老頭子’的青年一人開放。

“老頭子,你要是輸了這局,就要把壺裏的酒都喝光。”趙欲為穿著輕便的短袍,把一枝箭扔向七步外的一個銅壺裏。可惜他過份追求風雅,居然選在風雪天的院子裏玩這種遊戲。一陣冷風夾著積雪,席卷而至,吹得翎劍一偏,落到了地上。

老頭子可沒他那麽好的興致,他縮在涼亭裏的火盆邊,吃著炙肉,喝著暖酒,看趙欲為一個人玩投壺。

“該你了。”趙欲為把翎箭遞到他手中,“周家當家借我這聽香雅築用一日,我特意請你過來,莫要掃興。”

老頭子懶洋洋地站起來,拈起一支翎箭,隨手一擲,箭就像長了眼睛似的,輕飄飄飛進了壺裏。

“叮鈴——”仿佛是讚歎他的不凡身手,涼亭中響起一陣清脆的琵琶聲。彈琴的卻是鴛鴦,她身穿暗綠色紋金線鬥篷,懷抱琵琶,坐在涼亭之中。身後是細雪飛揚,紅梅掩映,襯得這個幼稚嬌柔的少女,像是畫中的仙子般好看。

“連你也偏心,不幫我。”趙欲為話裏帶著指責,臉上卻仍掛著笑。他喝幹了一杯酒,從伺候的小童手裏挑了塊燒肉,又扔了一支羽箭。

羽箭劃破濃黑的夜色,“叮”地一聲落入銅壺之中。鴛鴦素手輕撫,四弦裏跳躍出輕快的音節,仿佛是誰在拍手喝彩。

趙欲為朝她笑了笑,像是褒揚。於是這小姑娘的臉在刹那間便綴上了兩團彤雲,火燒似地,蔓延到別人的眼裏。

老頭子拈著酒杯,望著含羞帶俏的小歌妓,悄無聲息地笑了。歲月常相似,青春總多情。每當看到這些少年人纏綿的眼波,欲說還休的情愫,他就覺得,自己活了這麽多年,還是有樂趣的。

趙欲為一口氣投中了三支羽箭,鴛鴦索性彈起了《十麵埋伏》。曲子高亢急切,大開大闔,振奮人心。

樂曲一陣緊似一陣,紛揚的落雪,也越下越急,像是千萬個精魅,隨著曲聲淩空起舞。

寒風裏,樹椏中,夜色蒼茫如海,潛藏了千軍萬馬,昭然殺意。老頭子拿著酒杯的手,驟然一抖,將身邊在炭火盆前炙肉溫酒的童子嚇了一跳。

突如其來的痛,從右手傳來。那痛來自骨髓,氣勢凶猛,綿綿不絕。一股寒意刹那間從腳底湧起,他一貫慵懶的表情,也變得猙獰如惡鬼。

熊男遭到埋伏了,在那遙遠的北地。寄生的妖魔受了傷,所有的疼痛都會反噬到驅魔師的本體身上。

就像有人要活活把他的右手從身上扯掉一樣,疼痛像是海浪般前仆後繼。他痛得渾身顫抖,卻又不得不咬緊牙關,麵帶微笑地繼續喝酒。

第一杯,趙欲為又投中了一枝箭,姿態瀟灑,好似鴻鵠。

第二杯,鴛鴦埋首彈琴,琵琶的曲子越來越急,四弦之中,仿佛潛藏著兩軍對壘,金戈鐵馬。

第三杯,一道寒光像是流星劃過夜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假山後驟然射出。

“眠狼!”他輕喝一聲,將酒杯擲到地上。銅杯落地,砸在冷硬的青石地上,發出“當”的一聲脆響。

於此同時,一柄尖利的金剛刺,帶著血珠,“撲”地刺透了鴛鴦的肩胛。曲聲戛然而止,琵琶落在地上,發出高亢的悲鳴,摔得四分五裂。

利刺從鴛鴦的身體裏猛地抽出,鮮血噴濺到了涼亭旁的積雪中,仿佛在宣紙上畫了朵猩紅妖冶的牡丹。

這可憐的歌妓連哼都沒哼一聲,便摔倒在地。在飛雪輝映的熒光下,清晰可見,她的身後正站著一個身著青衣短衫,手持兩柄金剛刺的青年。青年臉膛黝黑,英俊中又透著彪悍,渾身上下都洋溢著野性之美。

他目光一凜,如刀似劍,卻是看向趙欲為。

變故如兔起鶻落,來得毫無預兆。饒是趙欲為見多識廣,也被這夢魘般的景象驚呆了,他丟掉翎箭,轉身想走,卻已經來不及。

青衣男子的整個人都化成一道寒光四射的刺,帶著淩冽的殺氣,向他激突而來。

庭院中平地卷起一陣罡風,眠狼恍如沒有重量般出現在了落花飛雪間。黑衣少年蒼鷹般翩躚落地,足尖隻在積雪上一點,身子挾著劍光,去截那道閃亮的刺。

但終究還是晚了半步,似乎隻是眼前一花,青年手中的利刺“撲”的一聲,已經刺進了趙欲為的左肩。

或許受到眠狼劍氣的幹擾,這一刺並未傷到要害,趙欲為痛呼一聲,仰麵倒在了地上。青年麵上現出懊惱之色,眼神越發狠辣,揚起左手,就又向他脖頸刺去。

但終究還是來不及了,眠狼一劍隔出,兵刃相交,發出“當”地一聲脆響,在雪夜中濺出閃亮的火花。

他再想發起攻擊,卻已經自顧不暇,眠狼的一柄黑色寶劍,瞬間織成天羅地網,將他籠罩其中。

“快逃!”老頭子抱著右臂,臉色凝重地望著趙欲為,隻開口說了兩個字。

趙欲為勉力從地上爬起來,捂著鮮血淋漓的傷口,扶著那嚇得不清的童子的肩膀,匆匆離開了涼亭。

老頭子強自站著,他並未受傷,卻格外的虛弱。或許是因為疼痛,或許是因為長時間放出了兩個妖魔,令他即便有再大的力量,也經不住如此消耗。

但是他仍然裝做雲淡風輕地,看著身手不凡的妖怪們以命相博。他不敢露出一絲縫隙,怕被那青衣刺客識破,更怕引起眠狼的注意。

身為一個驅魔師,永遠不能對驅使的妖怪,報以完全的信任。眠狼的話太少了,平素也毫無溫情流露,像一把鋒利而寒冷的寶劍。

雖然好用,卻也傷人。

重重樹影裏,起腳飛簷下,仿佛有無數虎視眈眈的眼睛,在黑暗中覬覦著他的血肉。他的呼吸聲越來越沉重,在靜夜裏“呼哧”、“呼哧”地回**著,聽起來仿佛瀕死之人,在竭盡全力地喘息。

不過就在他覺得就要倒下的時候,新鮮的冷氣,如江河匯海般奔湧而入,灌進了他的血脈。

雪光之中,隻有眠狼一人,挺劍而立,站在涼亭之中。

“幹得好。”老頭子笑了,白得似宣紙的俊臉,也浮上一層淡淡的血色。

眠狼並不說話,隻微微一笑,整個人便如輕塵墜水,遁入長夜,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