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誰說我沒有愛人了呢?”

“因為你殺了她!”

“你怎麽知道我殺了琉璃?”他盯盯地看著塚狐。

“我、我親眼看到的。”塚狐奮力擺脫老頭子的桎梏,在這陰陽交界的逢魔時刻,他突然有些心虛。

百年之前的那個雨夜曆曆在目,男人利用少女的感情,殺了強大得近似神魔的她。而自己則躲在暗處,藏起了傳說中能令死人複生的返魂香。

“你活了這麽多年,應該明白,親眼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老頭子站起身,從容地整理好淩亂的衣襟,“琉璃她一直跟我共生,從未死去。”

塚狐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麽,他琥珀色的瞳仁漸漸縮小,喉嚨裏發出沙啞的呻吟,“你、你們……”

在朦朧的暮靄中,老頭子臨風而立,脊梁筆直,像一根驕傲挺拔的竹。他仍然渾身血汙,遍體鱗傷,但看起來卻似初升的月光那樣皎潔幹淨。

“你一直在騙我!”塚狐後退兩步,瘋狂地揮舞著修長的手臂,“牙蛇!流雲!都給我出來!”

但還是太晚了,幾乎就在他話音出口的同時。整座山突然顫動了一下,他站立不穩,差點就要從峭壁上跌下去。

天幕中的雲朵在飛速聚攏,它們像是一隻隻厚重龐大的手,遮住了繁星的蹤跡;乾坤突變,河水逆流,黃河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卷起滔天巨浪,拍向山崖。

這座巍峨沉默的高山,仿佛在一瞬間就活了過來。它像個久眠初醒的人,懶洋洋地抻了個懶腰,悠然地打著嗬欠。

地麵還在不停地顫動,塚狐纖瘦的身影在群山的包圍下,渺小卑微如塵埃。

“怎麽突然地震了?是你搞的鬼?”地震令妖魔們惶恐至極,紛紛奪路而逃。岩壁上隻剩下塚狐和老頭子,在狂亂舞動的風中對峙。

老頭子微微一笑,雙眼燦爛如晨星,他勢在必得地伸出右手,喊出了一個名字。

“小公子!”

這是一個塚狐從未聽說過的名字,因為陌生,所以聽來格外恐懼。

地動越發劇烈,石塊紛紛墜落,樹木如海浪般依次倒伏,山峰發出振聾發聵的巨響,裂開了一條道路。

一個乘白馬的少年,像是光一般從這條路上疾馳而來。他身著雪白輕裘,粉麵桃腮,烏發如緞,漂亮得像個大姑娘。

他像是暗夜中的光,卻也是光芒後凝結的黑暗。因為少年的身後,影影綽綽地漂浮著無數冤魂的臉龐。

“老頭子,你終於想到來求我了!”小公子得意地捋了捋長發,從腰間拔出細劍。他的劍也輕薄得像一道光,在疾風裏發出渴血的蜂鳴。

“給你我的血!”老頭子抄出長劍,割開了自己的手腕,鮮血散入山風,那風像隻手般將血花送到小公子的麵前。

小公子微笑著伸出舌尖,接住了空中散落的幾點鮮血。

“琉璃騙了我,她沒給你喝下咒語破壞文,你沒有喪失跟妖怪簽約的能力!”塚狐陰狠地說,他雙手一揮,就喚出了三個妖怪。

其中一個孔武有力的使雙錘的男人,是他從未見過的;流雲也現出了真身,居然是個嬌俏漂亮的綠衣娘子,隻是她眼角眉梢盡是狠辣,一看就不是善類。

“你隻說對了一半,至於你猜對了哪一半,我不會告訴你。就像你所說的,人生總得有點不明白的的謎題,才會活得有趣。”老頭子輕輕拍了拍手,通體發光的少年就已經飛躍到峭壁上。

“好久沒打架了呢,身體突然有點癢。”少年瀟灑俊逸,輕盈地舞起長劍,於是淡墨渲染般的背景中,綻開了一朵朵雪白晶瑩的劍花。

他就像長安城中那些揚鞭躍馬的紈絝公子,眼角含笑,風流倜儻,仿佛在跳一曲賞心悅目的劍舞。

最先發現不對勁的是牙蛇,他被在夜幕中曼舞的少年吸引,突然覺得手上一痛,卻見右手的鋼鐵指套不知不覺間沒了一半。

劍氣隨風四溢,雖然小公子離他們還有丈許遠,寒光卻綿延如水,無處不在,將他們團團包圍。

塚狐的鎏金腰帶飛落林中,他頭上的金冠不知何時也缺了一角,黑發散落在頰邊;使錘的男人腳下傳來“咣”的一聲巨響,足有百斤重的大錘掉落在地,他手中隻握著半隻錘柄,斷裂處平滑整齊,顯然是被利器切掉的。

小公子仍飄逸靈動地跳著劍舞,重重鬼影隨他一起狂亂扭動,像是傳說中的濕婆神,跳起了滅世的舞蹈。

老頭子站在這神一般強大的妖魔身後,呼吸漸漸加重。小公子的力量太強了,強到他的肉體幾乎無法負累他的攻擊。

唯一沒有被劍風卷入的是流雲,這個漂亮的女人單足點地,綠裙像是花一般在夜色裏展開,變成了一團綠色的風。

風**開了劍氣,小公子綿密如水的劍光無法傷到她,而因她的高速旋轉,無數道寒刃都被吸引到她的方向,又再次被**開。

招無不勝,唯快必勝。速度,有時也是決勝的高招。

小公子顯然也發現他的每一招都被這股莫名其妙的旋風帶偏了,索性收起長劍,凝視著這個奇怪的對手。

他是個經驗豐富的妖怪,不用人提點,也知道該怎麽做。

“流雲,就看你的了。”塚狐的長發在風中飛舞,襯得他麵龐潔白如羊脂玉,嬌美如好女。隻是這漂亮的人殺氣騰騰,“擒賊先擒王!”

流雲聰明地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迅疾地向老頭子卷去。相比強大得近乎於神的妖魔,當然是手無寸鐵的驅魔師更好對付!

她一邊撲向老頭子,一邊提防著小公子,生怕這金冠少年對她出手突襲。但小公子始終冷漠地看她,並無動作。

他那高高在上的目光如影隨形地黏著她,像是神邸在俯視一隻螞蟻,讓她似吞了隻蒼蠅般惡心。

但沒空管這些了,她速度飛快,幾乎眨眼間就來到了老頭子麵前。

“受死吧!”她拔出了腰封中暗藏的佩刀,直劈向那張溫潤文靜的臉。

一道烏光卻比她更快,“唰”地一聲刺破長空,從老頭子麵頰後探出,一劍便刺中了她的手腕。

她飛快地旋身躲開,總算保住了一隻手。黑劍寒光閃爍,乘勝追擊,旋風卷著鮮血堪堪閃過。

樹影飄搖,山風淩厲,卷起了空地上的草屑,也吹起了一片黑色的衣角。著黑色綢衣的少年,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岩壁上。

少年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堪稱俊美。但他鮮少表情,看起來像一塊凝固的冰,讓人不願親近。

“眠狼……”塚狐在看到少年的同時,突然愣住了,他就像一隻誤入冬季的蝴蝶,渾身輕顫個不停。他的美、他的驕傲、他強大的自信,像是斑駁翅膀上的磷粉,紛紛掉落。最終他惡狠狠地盯著眠狼漠然的臉,“你也在騙我?你根本沒離開老頭子?”

“不,我離開了,我去請小公子了。”眠狼仍麵無表情地說,“我們是朋友,他會賣我這個麵子。”

“媚娘那個吃裏爬外的東西,她早就跟你串通好了是嗎?”塚狐想到媚娘婉轉趴在他膝頭的模樣,她柔弱誘人的風姿,突然明白了一切,“你們一起騙我,好讓她得到自由。”

“在鄴城的水底,當小星拿著寫著字的扁石來找我時,我就知道你的手下中有人背叛了。既然如此,何不順水推舟呢?”

老頭子輕輕地說,天色越來越黑了,像是有個看不見的畫師,飽蘸了濃墨,在天地間塗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而幾乎就在他話音落地的同時,一張銀輝閃爍的蛛網從天而降,準確地裹住了那團綠色的旋風。

蛛網瞬間收緊,流雲發出一聲驚呼,跌倒在地。

夜風滌**,像是一隻看不見的,冰冷的手,滑過了塚狐的脊背。他突然覺得頭皮發麻,緩緩回過頭,卻看到了一雙杏核大眼。

比最夜更黑,比死亡更絕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