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公輸工坊

“何事?”季琯停住腳步,口齒不清地問。

“季叔既為少司空,可知曉曲阜城內的司空府在何方位?”墨翟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常,但奈何他所詢問的處所太過敏感,幾乎立刻引起了季琯的警覺。

“你打聽此處做什麽?”季琯頓時酒醒了幾分,低聲喝問道。

墨翟不由歎了口氣。曲阜城中果然人皆敬畏三桓,連少司空也不例外。來時路上墨翟曾隨口向街邊茶舍行商問起司空府所在,孰料那行商立即變了臉色,連忙起身行了大禮,顫顫巍巍地向著墨翟表露忠心。墨翟聽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對方是拿自己當作三桓的使者,出了府門試探民心來了。

看來三桓對國都的控製比墨翟想象的還要嚴密,他們對民間的影響力毫無疑問遠超國君。這一發現立即叫墨翟心生警惕——自己若是在城內擅自行事,消息必然要流到三桓耳朵裏。偏偏墨翟眼下又安頓在少司空府上,今日聽季琯言論,墨翟暗自猜測他也許是為國君一派,唔,意味著是三桓的對立麵。因此墨翟但凡稍有異動,季琯不免要遭到三桓無端地猜忌。雖然眼下墨翟還沒想明白縱橫家、三桓、國君派彼此間的陣營關係究竟如何,但穩妥起見,還是不要過於引人注目為妙。

“昔日在商丘的舊友,今朝聽聞已在司空府上做門客,想擇日前去拜訪。”墨翟不動聲色地撒謊。某種角度上看,除了所謂“舊友”的身份是捏造的,剩下的部分墨翟說的的確都是事實。

“你年歲幾何?可過了束發之年?”季琯上下打量著墨翟,“你那舊友竟有此等能耐,能在司空府上做門客?”

“回季叔,虛歲十七了。”墨翟做出一副乖巧模樣,客氣地回答,“家嚴辭官之前,在下也頗有機緣結識公卿子弟。”

這麽說就夠了,把剩下的一半話留給季琯來解讀,想必他很快便能想通其中的邏輯。

“你的意思是,昔日相識的宋國公卿子弟,如今有人在司空府上做門客?”季琯沉吟道,“如此說來……倒也符合常理。”

這些年各家公卿常常將自家子弟送到各國為官,諸侯之間也多有婚嫁聯姻,因而一個宋國公卿子弟出現在魯國公卿府上倒也不至於太突兀。季琯意識到自己大約是反應過度了——況且話說回來,一個虛歲十七的宋國少年能與三桓結下什麽仇怨?

“在曲阜城東邊,沿著大道一直走,到了盡頭朝南看,最大的那間宅子就是。”季琯放下心來,但保險起見,他還是要多囑咐兩句,“不過那三桓府上可不是什麽友善之處,尋過舊友後,若無必要,實在不宜久留。”

“知道了。”墨翟客氣地向季琯道別。臨別之前,季琯忽然想起什麽,從袖中抽出一枚竹片交給墨翟,上邊正是他為墨翟寫明的推薦。季琯囑托墨翟擇日親自將它交到公輸家手中,若一切順利,墨翟便能在公輸家尋得一份不錯的差事。墨翟不由感歎,不愧是為官多年,即使在酩酊大醉之下,字跡依舊工整穩健。墨翟再三道謝之後,鄭重地收好了竹片。

待季琯的身影遠去之後,墨翟已經在心中對季琯所屬的派別有了明確的判斷。

“公輸家既然世代受魯公恩惠,想必是國君派無疑。而季叔不出意外,必然也是國君一派,嗯,說不準正是在國君的授意下在司空手下做事,也難怪會對司空如此防備。”墨翟默默分析著。眼下他製定的策略依舊以穩妥為上,不出意外的話他大概要在曲阜待上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若是身死搞不好還要安葬於曲阜。既然如此他的每一步經營必須要小心翼翼,謹慎地擴大自己的盤麵。

與對外人宣揚的說辭不同,墨翟的誌向實則遠不止在於所謂苟且偷安——有那樣一個心懷韜略卻鬱鬱不得誌的父親,墨翟怎麽可能甘心讓家族的命運如此淪落?當明確未來在曲阜的生活有了著落之後,墨翟立刻有了長遠的籌算——至少要以恢複墨家曆代先祖的榮耀為目標。

待季琯離開後,隔壁的房門拉開一線,寧吾的腦袋探了出來。

“打定主意要去司空府上走一遭了?我就知道你另有計劃。”寧吾一副早有預料的神色,“不過那司空府上住的可是孟孫氏的貴族,今日聽曲阜城內的諸多流言,就好像那三桓家的公卿各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猛獸,你這小身板送上門去,豈不是要被吃得連渣也不剩?”

“我是去司空府上,可我又不是去找孟孫家的麻煩,他們沒事吃我做什麽?”墨翟哭笑不得,“我們不是魯國國君一派,不必預先將三桓視作敵人,何況他們也未見得看得上你我。”

“終究是不太放心。”寧吾有些憂慮,“你準備何時前去司空府上?不如我也隨同前往,若有意外也好有個照應。”

“不必,人一多反倒鬧出不必要的麻煩。何況去司空府上並不著急,不妨先搞清楚城中局勢如何。”墨翟擺擺手,他對寧吾另有其他安排,“明日你隨我一同出門,我們先去會一會這個公輸家。”

“公輸家?”寧吾一愣,隨即莫名興奮起來,“是要用親手打造的機關給他們露一手麽?”

“隻是心生敬仰,做一交流罷了。”墨翟沉吟道。公輸家在諸國之間的名聲之大,即使在商丘,墨翟也有所耳聞。公輸家打造的攻城器械在鄭國大軍中曾驚鴻一現,在一日之內便幫助鄭軍攻陷了邊境重鎮。幸而其後宋軍反擊有力,將孤軍深入宋國領土的鄭軍連帶笨重但威力巨大的攻城器械一並搗毀。墨翟既然潛心鑽研機關術多年,自然不會錯過這個與機關世家一較高下的機會。

“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墨翟朝寧吾揮揮手,轉頭便要回屋。身後的寧吾支支吾吾了一陣,忽然小聲道:“我就沒有什麽能幫上忙的地方麽?”

墨翟一愣,旋即慢慢說道:“總會有的。”

寧吾聽出墨翟話裏的敷衍,頗有些不服氣地皺了皺鼻子,低聲嘀咕著“早晚有一天要叫你刮目相看”,“砰”一聲關緊了房門。

墨翟苦笑一陣,合上了房門。躺在床板上,透過敞開的窗戶遙望清冷的月光,墨翟忽然感到一陣恍惚。幾個月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睡在正經的宅子裏,這反倒叫他生了幾分不適。長夜難眠,墨翟翻出了老人留給他的竹片,放在手心輕輕地摩挲。

“這是通向英雄的道路,也是通往墮落的深淵。於你而言,是庸碌度過此生,還是邁向遼闊天地,隻在一念之間。”他的耳邊再度回響起老人臨走前的話語,不禁陷入思索當中。

“如果征伐之道便是你們的路,你們為什麽會看中我呢?”墨翟在心裏問自己,“難道我的內心深處也是一個渴望戰亂的野心家麽?”

這個問題太過複雜,沒等墨翟想出答案,便先不知不覺熟睡過去了。

寒風淩厲的街頭,石祁努力蜷縮起身子,一邊裹緊了不知從何處搜羅來的破布,試圖與寒夜聊做抗衡。北方的寒冬來得早,入了夜後更是嚴寒異常,寒風像是刀子一般刺骨,刮在臉上一陣一陣生疼。石祁身上原本揣著幾枚圓錢,足夠他在酒肆或是館驛度過一夜,但石祁本著細水長流的思路,認為手頭可憐兮兮的一點餘錢還是應該用在更緊要的地方。

傍晚時分,石祁便一路尋到了傳聞中的公輸家工坊的所在,果真是一間氣派的大宅子,連門前值守的公輸家弟子都格外神氣,挺著胸膛目視前方,驕傲之色溢於言表。石祁看著那些幾乎與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心裏不由升起強烈的羨慕。

當他猶猶豫豫上前詢問是否還招學徒時,門前的弟子並未對石祁寒酸的衣著表示鄙夷,這一態度迅速收獲了石祁的好感。實際上,公輸家招募工匠向來不論出身,衣著破爛的乞丐他們也一視同仁——當然前提是應聘者必須身強體壯。不過雖然石祁自認自己的身板符合公輸家的標準,但門前的弟子還是客氣地回絕了他。公輸工坊的確不定期會招募一批身強體健的壯男子做些苦力活,但由於公輸家在魯國實在聲名顯赫,每逢招工便有無數青壯男丁紛至遝來,因而每回的招工名額不出一日便宣告滿額。眼下並非公輸家招工的時日,弟子們遺憾地告訴石祁,他大概是白跑這一趟了。

“走吧,待下回招工時再來。”門前的弟子好心勸告道,“趁著秋收時節去給貴族打打短工,先捱過這個冬天再說吧。”

可眼下都即將入冬了,哪裏還來得及去給人家做短工?石祁沮喪地想。不過他也不好再為難值守的弟子,隻好垂頭喪氣地離開公輸工坊大門前。天色漸暗,石祁看著漸漸冷清的街頭,一時間不知該何去何從。好在一路奔波來曲阜,石祁早已適應了野外的嚴寒,冷風呼嘯的漫漫長夜對他而言並非無法忍受。每當心灰意冷時,石祁便會嚐試給自己打氣:野地裏那些饑腸轆轆的男孩都堅持著活下來了,你有什麽不可以?

因為不知道下一步該往何處去,石祁幹脆在公輸工坊對角的一處巷口躺下身子,一邊滿懷羨慕地看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大院,一邊默默思考著接下來的去處。石祁打定主意,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去叨擾墨翟。一路上石祁受他恩惠已經太多了,再多一些自己便還不上了。石祁捫心自問,自己有手有腳,怎麽著也不至於餓死自己。

正是想得入神之時,後背忽然傳來一陣刺痛。石祁眉頭一皺,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有人從背後朝他扔了一塊石子。

“什麽人?”石祁怒從中來,掀開破布站起身。麵前黑漆漆的巷子裏傳來重重的腳步聲,聽起似乎來人數眾多,並且來者不善,看著像是前來找麻煩的市井混子。打架這件事石祁從來就沒怕過誰,因此他頗為自信的朝前踏出兩步,對著黑暗中的人影大喝道:“鬼鬼祟祟躲著偷襲算什麽本事?敢不敢露出真麵目?”

話音剛落,一大群衣衫襤褸的少年從陰影中鑽了出來,一個個冷著臉注視著石祁,擺明了是要來找他的麻煩。

石祁頗為不屑地看著他們。這些少年看上去很久沒吃過一頓飽飯,各個麵黃肌瘦,當石祁盯著他們其中一人看時,他們大多會躲閃著將目光移開。隻有石祁注視著他們整體時,他們才有與石祁對視的勇氣,仿佛人數是他們全部的底氣。

若是一對一單挑,石祁有自信將他們全部搞定,但在開打之前,有個問題勢必要弄清楚。

“你們是什麽人?”石祁也冷著臉反問,“為何要來找我的麻煩?”

空氣中隻有呼嘯的風聲,少年們冷眼沉默著,看起來沒有人想要回答石祁的問題。石祁料想他們必然是這條街麵上的乞丐幫,眼見今日多了石祁這麽一號生麵孔,特地來教他本地的規矩來了。

恰好,石祁就不是老實守規矩的人。眼下他最後悔的是沒有先吃上一頓飽飯,一會開打了,肚子空空如也很難保證持續的戰鬥力。

不過,收拾他們想必也用不了太久。石祁自信地想。

“既然大家都不想廢話,那就直接上吧!”石祁大喝一聲,雙拳緊握,朝著人群的方向就要猛衝上去,“你們誰先來受死?”

奈何話音未落,隻聽後腦勺傳來一陣悶響,石祁的視線忽地一顫,眼前一大幫人似乎都在原地跟著晃了晃。好一會石祁才意識到是自己的腦袋給人重重砸了一記。

“好硬的骨頭,這麽重一擊,居然還能站著。”身後傳來一聲讚歎。石祁搖搖晃晃轉過身去,隻見一個瘦如竹竿的身影,手裏提著半截木棍,剩下半截斷裂在地。

“不過,你這麽大的塊頭,和你一對一單挑,弟兄們豈不是吃虧了?”瘦竹竿惡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咱們曲阜幫的辦事規矩向來是,絕不做吃虧的買賣!”

話沒說完,少年反手又是一棍,這一下叫石祁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