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精密籌算

墨翟佇立在石祁對麵,目光在石祁的右臂短暫停留片刻,又迅速收回。

“整場對決,石祁從未使用過右臂,對右側的防禦也力不從心。”墨翟默默複盤著剛才的戰鬥,“想來他的右臂定然有舊傷,不便發力。”

“來吧,早點結束,大爺我等得不耐煩了!”石祁高聲嗬斥。

墨翟圍繞著石祁緩緩邁出腳步,腦海中飛速回憶方才交手的種種細節。

“他的腿上功夫很強,但進攻時過於激進,以致倘若進展過快,自己的下盤會先不穩固。”墨翟注視著石祁的雙眼,石祁也惡狠狠地瞪過來,“此人的反應很快,突襲不會有效果;他的力量比我強太多,正麵攻擊難以破開防禦。唯一的對策,在於引誘他出招,而後伺機反擊。”

墨翟停住腳步,心中瞬間有了計劃。這是他自幼時便具備的能力,無論是在城中隨著老師傅做木匠活,還是在軍營旁偷學武卒的操練,他都能迅速地在大腦中拆解其中的細節,而後重新組合排序,最終形成精密的籌算。寧吾曾評價說墨翟日後一定能成為一個優秀的木匠,但父親卻在私下對旁人說,此子未來也許能統帥千軍萬馬。

“來啊!”石祁大步踏向前,試圖引誘墨翟率先出手。墨翟似乎毫不猶豫地上當了,腳尖點地,飛速朝石祁衝刺過去。石祁輕蔑一笑,以左側臂膀在前,做出防禦姿態,右腿膝蓋同時蓄力,將在擋住墨翟第一輪攻擊的瞬間發力,一腳結束對戰。

“不妙!”寧吾察覺了石祁的戰術,心中暗叫一聲不好。

但墨翟並不準備按照石祁為他編排的結局出招。在即將突進到石祁麵前時,墨翟單腳重重踩踏地麵,身形一晃,從石祁的麵前消失了。這一記驚險的陣前側身速度快到連石祁也沒反應過來,幾乎是下意識地出腿攻擊,自然撲了個空。

“好!”圍觀的眾人興奮起來,人群中的老人雙眼也微微一亮。

石祁迅速做出了應對,在墨翟尚未站穩身形時,原地調轉方向,左拳在半空揮出一道凶狠的弧線。石祁的反擊已然在墨翟的預料之內,之前兩次對決,石祁都采用了揮拳加出腿的組合招式,墨翟不會再吃第三次虧。隻見他靈巧地躬身,在避開石祁攻擊的瞬間猛然出拳!

眾人隻聽見一聲悶響,此前對戰墨翟無往不利的石祁這回結結實實用下巴接了墨翟一拳。這一下叫石祁吃了不小的虧,踉踉蹌蹌退了幾步,但很快又穩住了身形。

“哎呀!可惜了!墨翟太心急了!”寧吾急得直拍大腿。他一眼看出,墨翟因為太過急於出拳,而沒有蓄積太多力道,不然方才這一擊非得讓石祁倒地不起。

“不然,這並非失誤,乃是戰事膠著時的最優解。”一旁的老人捋著胡須淡淡道,“每一步都在那孩子的計算之內,實在不簡單。”

寧吾有些詫異地看了老人一眼,不再言語。

空地上,石祁吃下了墨翟這一拳,當即勃然大怒,一改此先穩紮穩打的戰法,而主動朝眼前的墨翟發起反擊。重拳,飛腿,石祁的每一記淩厲的攻擊都被墨翟輕鬆地閃開。這下連寧吾也看出來,石祁陣腳已亂,墨翟在應對石祁的反擊時變得越發輕鬆。

終於,在一連串的密集攻擊之後,石祁的攻勢出現了片刻的懈怠,腳下的步子也略顯漂浮,不再穩如磐石。

“就是現在!”墨翟在心中暗道。他沒有放過機會,單腳再度重踩地麵,故技重施,身形閃至石祁右側。

石祁臉色一變,似乎已經推斷出墨翟的意圖,但為時已晚。墨翟蓄積已久的重拳猛擊在石祁右臂,石祁哀嚎一聲,險些沒能站穩身子。墨翟緊接著追加了一輪淩厲的組合拳,每一拳都重擊在石祁胸口,每一擊都能聽見沉悶的撞擊聲。無形的殺氣似乎控製了墨翟的心智,他幾乎是在毫無克製地揮拳,目光死死盯著石祁腰後的米袋,全然不顧麵前的石祁幾乎無法呼吸。

在場的男孩門都看呆了,對決打到這個份上,早已脫離了半大少年們打鬥玩鬧的範疇,而無限接近於生死搏殺。

老人臉色沉重:“可惜,如此年幼便收不住殺戮之心,殘酷暴戾,與古時的厲王、幽王又有何異?”

“不是的。”寧吾看也不看老人,低聲反駁。

石祁完全放棄了抵抗,徑直承受了墨翟狂風驟雨般的反擊,麵頰盡是紅腫,狼狽不堪。在幾近昏厥之時,墨翟猛然收拳,停頓片刻,雙手死死攥住了石祁的衣領。

這是為了防止石祁摔倒,兩個少年氣喘籲籲地瞪著彼此,誰也不願在眼神上服軟。

“你輸了。”墨翟重重喘著氣。

石祁死死咬著嘴唇,臉色蒼白,右臂微微顫抖著。墨翟的預料果然沒錯,他的右臂有舊傷,使得石祁既無法全力攻擊也無法全力防禦。

“小人,你用卑鄙的手段,縱使贏了也不光彩。”石祁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狠話。

“光彩與否與結果無關,既然有賭約在先,理應願賭服輸。”墨翟冷冷道。

“拿去!”石祁解下米袋,反手扔在空地上,“這些不過是商丘城公卿們嘴邊灑下的一點點渣滓,便足以讓你我這等小人物爭得頭破血流,何其可悲!”

“糧食就是糧食,豈有高低貴賤之分?”墨翟對石祁的說法表示了質疑。在他看來,縱使是公卿嘴邊漏下的渣滓又何妨,對他們而言,苟且活下去比那一點點不值錢的臉麵重要得多。

“我記得你,你是商丘城內的貴族之後,今日卻淪落至此,與我們這樣的賤民一同搶食,這就是你想要的苟且?”

“沒有什麽貴族之後,我的家族早已衰落,所謂的貴族不過是前塵往事。如今我隻是個不值一提的小人物,隻要能每日吃上一頓飽飯,任何苟且之事我都不介意。”墨翟淡淡回答,叫人看不出悲喜。

石祁一愣,不可置信地瞪著墨翟,像是被他的厚臉皮所震驚。接著他重重哼了一聲,甩開他的雙手,搖搖晃晃朝遠處走去。墨翟渾身一軟,近乎站不穩身子。周邊的男孩歡呼著湧向墨翟,又被寧吾揮舞著小木條趕開了。

“去,去,別想渾水摸魚!”寧吾嗬斥道,一手撈起了地上的米袋,一手攙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墨翟,“你沒事吧?還能走得動麽?”

“我……我沒事。”墨翟疲倦地擺擺手,餘光看向石祁正在遠去的背影,“看來你的布帛算是保住了。”

“我想的和你相反,我在想那石祁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寧吾一把將木盒塞到墨翟手中,“你知道你的機關已經處於待發狀態了嗎?”

墨翟沉默一會,將木盒對準遠方,扣下了機括。一陣細微的齒輪摩擦聲,一道黑影飛掠而出,射向無人的空地。若有眼尖者在場可以看出,那道黑影是一支鋒利的短箭,若是近距離刺中人體,則足以造成致命的箭傷。

這是墨翟在跟著老師傅做木匠活之餘為自己打造的機關武器。有句話墨翟說的並不完整,他是個木匠不假,卻也是個危險的機關術匠人。

“精彩的對決。”黑袍老人不知何時來到二人身邊,神色中滿是讚許,“不過更令人驚歎的是你的籌算。對方的每一步應對幾乎都在你的計算之中——你可曾讀過兵法?”

“不曾讀過,那是領軍之將才有資格讀的東西,而我不過是個低賤的木匠罷了。”墨翟落寞地說道。

“今日是木匠,未見得終身是木匠。”老人嚴肅地捋著胡須,一麵上下打量著墨翟,“你們此行將往何處去?”

“問這麽詳細做什麽?我們可沒有多餘的米糧施舍!”寧吾警惕地上下打量著老人。

“不必緊張,在下隻是覺得與諸位多有緣分,想來日後還將有所交集,想提前結交諸位罷了。”老人雲淡風輕地回答。

“此行自商丘一路北行,去往魯國國都曲阜,投奔親友。”墨翟注視著老人的神色,輕聲回答。

老人聞言,低頭思索片刻,正色道:“曲阜如今暗流湧動,以那三桓為首的世家公卿覬覦魯公之位已久,國君無力掌控國事,久必生亂。你們若是想尋覓一個落腳之處,魯國未見得是合適的去處。”

“多謝老人家出言相勸,不過魯國有父親舊相識,落腳想必不成問題。何況魯公與公卿的爭鬥與我等宋國難民並無牽連,想來無需過分憂慮。”墨翟回憶著父親的囑托回答道。在墨翟印象裏,三桓對魯君之位的野心已經不是一天兩天,想當年孔丘在世時,曾在魯國做司寇,某年魯定公一腦子熱血上頭,大力支持孔丘與三桓作對,結果反倒是孔丘先被逐出了曲阜,國君一派自此一敗塗地。這幫權臣早已是樹大根深,縱使一國之君也無力抗衡。不過無論那些王公貴族如何折騰,底下小民的日子都是一樣地過,即便三桓不作亂他們的日子未見得會安穩到哪裏去。說到底,這浩大天下又有哪裏是安穩的?強勢權臣與暗弱國君的戲碼在哪國都是一樣地上演,相比之下有落腳處的曲阜倒是上好的去處。不過這種喪氣話不好對一個旁人言說,墨翟隻好再三謝過老人的好意——但也僅此而已了。

“非也,大亂將至,隻怕亂局不止在一國一君。倘使戰端一開,諸國子民皆無可避免。”老人長歎一口氣,沒有意識到他的言辭恰好與墨翟的心思暗暗吻合,“不過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你們既然要前去魯國,我倒有一門生推介於你,可在他鄉做一照應。”

老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枚竹片,上邊刻著工整的大篆:“捭闔者,乃天地之道。”

“這是何物?”墨翟一愣。

“信物。”老人示意墨翟將竹片妥善收好,“到了曲阜,去司空府上,把竹片交給下人。我的一位舊門生在司空府上做門客,也許能幫到你。”

“老人家為何要費心助我?”墨翟仍舊摸不著頭腦。竹片倒是做功精致,上邊的大篆筆鋒遒勁有力,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偶然路過,忽然覺得與你頗有緣分。”老人大笑起來。見墨翟仍是不明所以地望著他,老人這才收斂神色,肅然說道:“你說你出身低微,但我認為你分明心懷野望。若想攀上頂峰,俯瞰世間眾生,除了我們,你還能去找誰呢?要知道,這是通向英雄的道路,也是通往墮落的深淵。於你而言,是庸碌度過此生,還是邁向遼闊天地,隻在一念之間。”

“你們又是誰?”墨翟原本想這麽問。但見老人諱莫如深的神色,墨翟猜想他大約不會坦誠相告了。他抬起頭,看著老者的眼睛,想要分辨出一些藏在這一大通漂亮話背後的真實情緒。兩人對視片刻,一雙滄桑但銳氣十足的眼睛對上一雙稚嫩並心事重重的眼睛,兩人都未能在這次對視中看穿彼此的內心。

“受教了。”墨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朝老人行了大禮,老人也向墨翟回禮。

待老者正要轉身離去時,背後忽然又傳來墨翟的低聲詢問:“隻不過,你我素不相識,前輩將如此天機授予初次見麵的陌生人,今日的相遇,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呢?”

老人一愣,旋即淡淡一笑,沒有回答墨翟的問題,隻是悠然轉身離去。遠處的樹下拴著一頭年邁的老牛,拉著一輛裝滿了竹簡的木板車。老人在板車邊摸索了片刻,忽然回身拋來一團黑影。

“接著!”老人大喊。

墨翟下意識伸手去接,寧吾也探頭看過來。

竟然又是一袋栗,分量不輸石祁所拋下的米袋。更令人驚訝的是,粗布的質感看上去竟與寧吾手中的米袋出自一家。

墨翟忽然感到脊背一陣發涼,抬頭一看,老人和牛車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