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亂世浮萍

夜幕降臨前,前往鄭國的商隊在風雪中加快了步伐。

入冬以來,他們將魯國的香料和工藝品販賣到鄭國,頻繁來往於兩國之間。計劃中,商隊本該在迎冬節前三日離開曲阜,沒想到被這場大雪攔住了去路,有的路段積雪厚到幾乎能沒過馬腹,隊伍幾乎難以通行。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來得寒冷,北方原野嚴寒更甚。貴族府邸的炭火整日燃燒,還是難以抵抗寒冷,在曲阜街頭,已經有不少乞丐凍死路邊。即使一路向南進入鄭國境內,寒風也淩厲依舊。

如此嚴寒,不免讓人想起近來道路紛傳的消息。

自入夏以來,消息靈通的行商們便已經聽聞,漠北胡人似乎又在蠢蠢欲動。草原上的祭祀再度做出預言,稱今你將又是一個格外嚴寒的冬日。據說在有的部落之中,南下侵略的戰爭集結已經準備就緒。處在前線的燕、代等國無不提高了警惕。

眼下,戰爭的號角尚未傳到魯國,曲阜城內卻已經先見了血光。就在昨日夜裏,曲阜城內的機關術世家公輸家,便被把持魯國朝政的幾家公卿聯合攻訐。根據斷斷續續流傳出的消息,那一日夜晚,魯國宮廷之內出現了不詳的邪祟之物,渾身浴血的怪物咆哮橫行,致使國君腳下屍橫遍野。天明之後,大批鐵甲武卒嚴密封鎖了宮廷內的消息。世人唯一知曉的是,公輸家在王宮內任職的大夫公輸班不知去向,公輸舉家上下宣布與此逆子斷絕關係,並且起誓不再參與魯國國政,以近乎卑躬屈膝的態度換來了三桓的寬容。

朝局如此波譎雲詭,負責監測天象的太史令又出來橫插一腳,說是宮廷之內有小人出沒於君王身畔,使得天下民心不穩,山河動**,進而觸怒上天。說來也怪,今年自開春以來便接連幹旱,到了冬天又突遭寒潮,結合太史令一番發言,天下的目光都在盯著曲阜城內世家望族與公卿的反應。三桓借此機會,在曲阜朝野上下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清洗,借著所謂“扶正君位”的由頭狠狠打擊了國中異己。

別的不好說,可關於今年的寒冬,身在北國的商人們有不同的看法。

那些出生自河東溫暖之地的世家公卿從來不會留意,寒冬絕非始於今朝。

大約有十年,北國冬天的嚴寒一年勝過一年,有時甚至會出現長達三個月的極端寒潮。漠北各部年年要凍死人,就連魯國境內年年都有大片凍死的莊稼。北國的老人家成日在家中默默祭拜上天,祈禱嚴寒早日過去,來年能有一個好收成,可上天似乎從不回應他們的祈禱。眼下已經有神神叨叨的老人四處念叨,說這是天罰降臨的前兆。

無論是天罰還是人禍,總歸不會是什麽好事。

商隊頭領收回思緒,抖了抖外衣上的雪花,發覺雙手幾乎已經與韁繩凍成一塊,十指連微微張開都要竭盡全力。

“媽的,這韁繩還賴上老子了。”頭領低聲笑了笑,“跟個小娘們似的,拽著都不肯鬆手了。”

周邊幾個路護聽著不由大笑起來,笑聲微微驅散了周遭的寒意。

“弟兄們,再堅持一陣子,再有幾日便到雲夢山腳下了。”頭領用凍僵的右手摸出腰間的酒壺,一大口烈酒下肚,冰冷的身子也微微暖和起來,“山腳鎮子上可有整隻的烤羊羔和大壺的美酒等著我們!”

雲夢山便是他們此行的終點。說到這雲夢山,本地行商們也聽來了不少傳言。說有一名號為“鬼穀子”的先生隱居在雲夢山深穀中,隨與世隔絕,卻遍知天下事。此人這幾年在諸侯國中名聲鵲起,隔三岔五便有盛大的公卿隊伍前來邀請鬼穀子出山。但雲夢山腳下的居民們隻見了無數來了又走的諸侯,偏偏沒有見過他們口中傳的玄之又玄的鬼穀子。

“老天也是真怪,天冷也就罷了,大雪也下個不停,像是吃壞了肚子竄稀似的。”路護打了個哆嗦,裹緊了羊毛大衣。

“天再這麽冷下去,草原上那幫子蠻人可要活不下去了。”有人小聲插嘴,“今年開春去漠北,我看蠻族男人各個都在磨刀,女人宰了過冬的牛群縫製皮革護甲,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雖說北方邊塞已有多年未爆發戰事,但年歲特殊,人為了求活路,可是什麽事都幹得出……”

“呸!邊塞大事,是你個目不識丁的小人物可以議論的麽?”頭領朝雪地裏啐了一口唾沫,“踏實給老子趕路!”

那人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辯駁。

空氣靜了片刻,四下隻剩北風席卷,聲音好似嬰兒的嗚咽。

“好大的雪。”一名路護朝隊伍末尾探了一眼,“喂,新來的,你不是號稱什麽縱橫家術士麽?何不給兄弟們露兩手,讓這場雪稍稍停一停?”

此話一出,眾人目光紛紛看向馬隊末尾。跟在隊伍最後的男人騎一匹純黑色河東大馬,披著厚重的狐裘大衣,鼻梁高挺,一對銳眼像是藏著針。一路上,他幾乎一言不發,若不是馬蹄聲一直跟在後頭,眾人都注意不到隊伍末尾還有一個人。

“是縱橫家的弟子。”男人歎歎氣,神色有些無奈,“我隻是個資質平平的遊方閑散之人,哪有那麽大的神通?”

“可你不是號稱要去雲夢山找你的恩師麽?人人皆傳那鬼穀子有一身的神通,你既然身為他的弟子,總有點辦法讓兄弟們暖暖身子吧?”路護有意要拿這男人消遣,“隻是讓大雪稍弱一些,對堂堂縱橫家弟子來說,想必不是難事吧?”

世人似乎對縱橫家頗有些誤解。男人在心裏想,而且不止如此,他們對老師似乎也有些誤解。

“眼下在下雪,在停止之前,它會一直下。”男人慢悠悠地回答,“世人信奉神明,但絕無法左右神明的意誌,因為它們從來不會在乎塵世間的生死。”

頭領莫名覺得周遭本就刺骨的空氣更冷了幾分。

“所以,你是從雲夢山上來的?”頭領來了興趣,向黑騎問道,“你可曾見過那傳聞中的鬼穀子先生?”

鴻蒙之初,神明開天辟地,在中原之地拔起一座雲霧繚繞的高山,山裏住著神秘莫測的神仙。此便為雲夢山流傳多年的歌謠,也因如此,世人才對那深居雲夢山間的鬼穀子有諸多猜想,例如他也許能掌控流雲變幻,例如他的雙眼能望到千裏之遙……總之流傳的都是一些無所不能的形象。

那身騎黑馬的男人並非商隊的一員,而是頭領在茫茫荒野偶然遇見的獨行客,隻因恰好順路而一同南行。在聽聞他也來自雲夢山麓時,頭領心中不由升起幾分親切。

“從縱橫家秉持的觀點來看,鬼穀子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個體,而像是一麵銅鏡,倒映世間百態。在這浩大天地之中,任何人都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任何人。我可以從晉國來,可以從楚國來。有時從漠北來,有時又從河東來。”男人神秘莫測地笑了笑,“你問我的家鄉,這浩大天地無處不是縱橫家的家鄉。”

頭領自覺無趣,猜想男人大概是不願過多透露自己的來曆而隨口搪塞。

“罷了,這些年咱們也算見過不少自稱這個門派那個門派的追隨者,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怪人。”一旁的路護對頭領低聲嘀咕。

於是商隊又沉默下來。不知走了多久,暮色四合,風雪稍弱,遠遠隻見一條寬闊的大河橫亙在馬隊前方。河麵結著厚厚的冰,足以供馬隊同行。在霧蒙蒙的天邊,一道蜿蜒的山影若隱若現。

“我們快到雲夢山麓了,跨過河麵就是到家了。”頭領眼睛一亮,語氣也興奮起來。

隊伍末尾的黑騎男人卻微微皺眉,舉目眺望片刻,忽然策馬脫離隊伍,奔向遠處一片影影綽綽的樹林。

“他去做什麽?”路護一愣,“林子裏有狼麽?”

“不。”頭領定眼瞧了瞧,“好像……有個人。”

黑騎男人在樹林邊緣翻身下馬,跪在雪地中,似乎是有了什麽發現。眾人隨之策馬奔向樹林,頭領緩步跟在後頭,一麵留意四下的動靜。前頭的路護在漆黑的林子裏打起了火把,在黑騎男人身邊圍成一圈。

“是個流浪的男人!”有人發出一聲驚歎,隨即周遭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身子都凍僵了,看樣子是在林子裏走了足足一天。”

“怎麽還帶著刀?”

“刀鞘上竟然有血!是狼血麽?”

“讓開讓開。”頭領不耐煩地擠開眾人,來到黑騎男人身邊。

“老天在上。”黑騎男人低聲說,“這個陌生人……大概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頭領低下頭,隻看見一個麵色疲倦的男人,緊握著兩柄染血的長刀,靜靜在雪地上安睡過去。

“你認識此人?”頭領低聲問。黑騎男人在見到此人的那一刻,臉色便不太尋常。

“不,不認識。”黑騎男人麵色嚴肅,右手輕輕從陌生人手中抓起一枚竹片,上邊幾個筆鋒遒勁有力的大篆,黑騎男人幾乎倒背如流。

“捭闔者,乃天地之道。”男人下意識沉吟道。

“又是一葉亂世浮萍……”他輕聲歎息,將沉睡中的公輸班扛上了馬背。

(欲知後事如何,敬請期待《墨武非攻2:儒道公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