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暗中籌備

“墨家。”寧吾拉長了語調重複著這個詞,“你在給自己的門派想名稱時,應該沒有認真動過腦子吧?不然何以想出一個如此草率的稱謂?”

“草率?哪裏草率了?”墨翟頭也不抬,一麵整理著滿屋的典籍。那是托季琯和公輸班搜羅來的機關術典籍,墨翟意識到,若要推廣墨門機關,首要任務便是摒棄之前諸如機關鳥或是速射短箭之類華而不實的設計,而盡可能降低生產成本與學習成本,好盡可能地推廣並武裝忠誠於國君勢力的武卒,這方麵公輸班自然也在做著相似的努力。

正是在這幾日,曲阜幫幾名新晉頭目對門派更名一事達成了一致的意見,同意正式將“曲阜幫”更名為“墨家”,自此曲阜幫的街頭少年們將以墨家的旗號行走江湖。

隨著墨家逐漸開啟運轉,墨翟也得以順利與公輸家展開合作。公輸家負責培養墨家工匠,而墨家則為公輸家提供源源不斷的人力,並利用遍布全城的情報觸角為公輸家提供三桓的動向。在將墨家子弟送入公輸工坊之前,墨翟逼著公輸班再三做出了承諾,絕不給這些半大的少年施加過分沉重的負擔。墨翟可不願意將辛辛苦苦拉起來的隊伍作為工匠消耗品。眼下兩家的合作正轟轟烈烈地展開,墨翟每日的工作也變得越加繁重。

“墨家這個名字還不夠草率麽?你想想,儒家法家縱橫家,哪個不是飽含深意頗具內涵,到了你這忽然冒出來一個‘墨家’,看不出流派也認不出章法。旁人若是問,你這流派所秉持的是何種策略?支持當今哪一方諸侯?是認可兼並還是認可爭霸?你該作何回答?”

“說遠了。”墨翟終於從堆積如山的典籍中抬起頭來,長出一口氣,“我這墨家眼下隻不過是小打小鬧,並非為了與諸子百家爭鋒,與那王道霸業也全無關係。說到底,隻是個有名無實的空殼子。”他說著站起身,活動著酸痛的筋骨,“可話說回來,在這多方勢力魚龍混雜的曲阜,頂著個人的名號行事,便如同在暗夜下的火堆旁大喊大叫,人人皆拿你做獵物。因此,墨家最大的作用在於為你我的行事提供掩護。曲阜既為國都,諸子百家來來往往,三桓自己也未必能弄明白城中究竟有多少流派。憑空冒出來一個墨家,他們也不會多在意。”

“好計策。”寧吾眼睛一亮,“不過,哪怕是空殼子,好歹也是個門派的架子,這頭號弟子的名頭,你怎麽說也得留給我吧?”

“這個位置已經給了高石子了,你就屈尊做第二吧。”墨翟調侃道。他休息夠了,又低頭翻閱起典籍來。

“哪怕是第二也未免過於樸素了。”寧吾撇撇嘴,“至少也得走個流程吧?”

“你的要求還不少,門派草創,一切從簡。”墨翟哭笑不得,不再與寧吾搭話,而專心研究起手中的典籍。

初冬的寒風呼嘯而過,屋內的炭火盆發出細微的爆裂聲,莫名叫人昏昏欲睡。墨翟感到大腦一陣昏沉,幾近熟睡過去,卻忽然被寧吾晃醒了。

“怎麽了?”墨翟迷迷糊糊問。

“無事,隻是有些疑惑。”寧吾收起了嬉鬧的神色,難得正經起來,“按說你我千裏迢迢自宋國而來,這魯國國君與三桓之間的鬥法,與我們有何關聯?我們為什麽要賭上身家性命去打這一場莫名其妙的戰爭?”

墨翟手裏的動作停頓了片刻,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如果說是為了曲阜的窮苦子弟呢?”墨翟低聲道,不知是在對寧吾說話還是自言自語。

“太虛了,仁義得有些虛偽。”寧吾簡短地評價道。

“那如果說是為了石祁呢?”

“讓石祁離開公輸家便是,這又不是什麽難事。”

“若說是為了幫公輸班一把呢?”

“你們才認識多久,交情就已經深到要以命相拚了?”

“那……若說是為了讓你我能在曲阜有個安穩的落腳去處呢?”

“為了在曲阜過幾天安穩日子,所以要對魯國最有權勢的三桓下手?墨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寧吾的目光直視著墨翟,銳利的眼神幾乎要將墨翟看穿。墨翟臉色一白,下意識要避開寧吾的注視。

“承認吧,墨翟,你是被公輸班的許諾打動了,你說到底也是個向往權力的野心家。”寧吾冷笑起來。這時屋內忽然刮起大風,將滿地典籍吹得漫天飛舞。墨翟的視線被飛揚的典籍所阻擋,淩冽的寒風幾乎深入骨髓。墨翟想要高聲呼救,卻半個字也喊不出口。眼前的寧吾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三桓貴族少年們輕蔑的笑聲,接著變成荒郊野外為了爭搶一點點小米而打得頭破血流的難民,最後化作公輸班興奮卻也略顯猙獰的笑臉。他對著墨翟伸出手,大聲說道:“若大事能成,國君必有封賞,也許,可比肩公卿之列!”

“墨翟!”一陣劇烈的晃動將墨翟扯回現實。墨翟猛然翻坐起身,在堆滿典籍的房間中清醒過來,後背不知何時被冷汗浸濕,像是剛剛在夢中經曆了一場長跑。

“你怎麽了?讀著典籍忽然就睡去了,怎麽喊也喊不醒。”寧吾慌慌張張地扶住墨翟,“可是做噩夢了?今日先別讀了,你太疲倦了。”

“我沒事,沒事。”墨翟喘著粗氣,虛弱地擺擺手。

沉默了片刻,墨翟忽然低聲道:“寧吾,你以門客身份,在我身邊待了多久了?”

“怎麽忽然問這個?”寧吾一愣,伸手抓了抓後腦勺,“老爹還在世的時候我就在了,後來宋國公卿彼此攻訐,老爹受陷害而橫死。承蒙老家主不棄,繼續收留我,至今一共有十六七年了。”

“一晃都這麽久了。”墨翟笑了笑,接著笑意又漸漸淡去,“寧吾,你有時會不會對我做出的諸多決定深感不解,甚至認為都是錯誤的?”

寧吾一愣,上下打量著墨翟,像是不認識他一般。

“說什麽混賬話呢!”他忽然跳起來賞了墨翟一拳,“我們是兄弟!無論發生什麽,無論到什麽時候,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墨翟欣慰地笑了笑,接著又捂住吃痛的胳膊哀嚎起來。

“兩軍對戰,一軍之將能決定戰爭的勝負麽?”一日的工匠技術培訓之後,墨翟將幾名墨家子弟召集在一起,向他們詢問起軍旅之策。根據墨翟的構想,墨家未來要培養的弟子絕不僅僅是機關術匠人,而應當具備基本的施政領兵能力,以求盡可能地擴大墨家的影響。

“在下有一言。”新晉頭目公尚過低聲開了口,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匯過去。一旁的寧吾負責記錄他們的發言,有價值的意見最終會被整理成冊,供其它子弟討論學習。

“在下以為,取勝重點還是在於”決定“二字。”公尚過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要從泥濘的土地裏掙紮出來,寧吾必須要豎起耳朵聽才能聽個大概,“若說能對戰爭的勝負產生重要的影響倒也無可厚非,但說決定勝負,則未免過於片麵。若是淺看諸國征伐之戰,便看一軍之將如何排兵布陣,斬將奪旗,僅此而已了。但實際上,戰爭的勝負多半在戰場之外已有預兆,其中最關鍵的要素,其實在後勤。”

墨翟認真地點點頭,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說下去。”

“是。在下認為,在後勤保障得到基本滿足的前提下,將領的能力決定的是戰爭的上限與下限,順風時能否抓住戰機擴大戰果,逆風時能否穩住陣型全身而退。即使在這些領域,將領依然需要依靠命令有效率地傳達,部隊有效率地執行,大軍彼此有效率地配合才能達成。在戰爭這麽一項錯綜複雜的大工程裏,隻看將領個人的素質與水準來判斷戰爭的勝負,無疑是有失偏頗的。”

“很好,很好。聽起來最近的兵書沒有白讀。”墨翟滿意地點點頭,同時在心中暗暗記下了公尚過的名字——假以時日。此人也許能成長獨當一麵的將軍。

傍晚時分,黑壓壓的烏雲堆在頭頂,曲阜街頭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墨翟穿過雪花紛飛的街道,朝公輸家工坊走去。路過宮廷城牆下的館驛,墨翟默默駐留了片刻,奈何今日沒有那女子的歌聲,墨翟頗感遺憾地離開了。

由於臨近歲末,國君將率領百官進行祭祖活動,同時將在舊年的最後一日宣告營建中的新殿宇正式落成,並隨之大宴群臣。曲阜城街頭巷尾也漸漸有了節日氣息,富足人家開始籌備過年的羔羊和祭品,窮苦人家也會將屋舍打掃一新,並向祖先祈禱,期盼來年是個豐收的富足年。

在這一派祥和喜慶的熱鬧氣氛中,公輸班的籌備也將進入尾聲。

“田先生送來了密信。”一進門,公輸班便將墨翟拉到一邊,又反身匆匆合上了大門,麵露興奮之色,“你不是好奇田先生為何接連數日不在府上麽?他找了個由頭騙過司空,獨自離開了曲阜,前去召集縱橫家的死士,並尋覓一樣傳說中足以對抗三桓的秘密武器,明日便將返回曲阜!”

“已經進入最後的準備階段了麽?”墨翟正色道。

“比你想的要快。這還要感謝你為公輸家提供的簡化版速射鍛箭圖紙,依靠它,我和田齊有把握在瞬息之間將三家公卿射殺在席間。”

“如此甚好。”墨翟點點頭,“可三桓公卿樹大根深,縱使鏟除為首三人,其餘人又當如何處置?”

“這一點我們已然商議過,一個也不能放過。”公輸班眼中流露出幾分凶狠之意,“行刺之夜,但凡有人活著離開宮廷,城外忠於三桓家的兵馬必將生變。屆時別說參與謀劃此事的人,連國君隻恐也性命難保。”

“可單憑你們兩個人,如何能攔得住這許多公卿大夫?”墨翟思忖道。

“所以我們才需要縱橫家的援助。田齊已秘密召集縱橫家死士三十人,行刺之夜,一旦初步行動得手,三桓公卿群龍無首,必然方寸大亂。此時我再假傳國君號令,緊閉內廷大門,再令死士從偏門入,在內廷之中將逆臣盡數斬殺。待天亮之後,國君出麵主持平亂,則大事可成。”

“我注意到,在整個行事過程中,國君從未露麵,隻在最後時刻才出麵。”

“這也是對國君的保護。”公輸班歎歎氣,“倘若……倘若大事未成,國君可將謀反罪名盡數安在公輸家頭上,國君依舊是那個國君。”

墨翟沉默了片刻:“為了匡正國君的君位,你已經做好了犧牲一切的決心麽?”

“公輸家世代受魯國國恩,國君有難,自然要盡心竭力。”公輸班挺直了胸膛。

墨翟緩緩點了點頭,半晌,又搖了搖頭,陷入沉思當中。

“此外,田先生的來信中還提到一件事。”公輸班臉上浮起幾分困惑,“他說他為我們找來了一位自南邊滕國而來的盟友,據說身份尊貴。明日清晨,這位身份尊貴的客人邀請我們去城外踏雪尋梅。”

“踏雪?這種時候?”墨翟也感到古怪,“既然是盟友,為何直到此時才姍姍來遲?”

“確切地說,此人早已到達曲阜,是以滕國出使國君宴會使者的名義來到魯國——據說此人也曾是縱橫家的門生。”墨翟注意到公輸班用了一個“曾是”,“起初此人並不願介入我們與三桓的爭鬥,但近幾日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

“在行事前夕忽然冒出來的盟友,可信麽?”墨翟微微皺眉。

“這也要等明日見過之後才能確認了。眼下我要時刻守在殿宇前,確保營造收尾順利完成——墨翟老兄,可願意替我走這一趟?”

“在下義不容辭。”

離開公輸工坊前,墨翟繞道去看望了石祁。他似乎已經對公輸家的生活極為適應,眼下仍在熱火朝天地打造器械,看外型似乎是公輸家為魯國三軍研製的新一代攻城雲梯。

“墨翟,我聽說你要創建自己的門派了?”石祁大大咧咧道,“不論如何,你這個墨家首先得算我一號。”

“可你已先加入公輸家,怎麽好再入墨家?”墨翟打趣道。

“如何不能?公輸家再好,也終究容不下我這樣窮苦人家出身,但你不一樣,我信得過你。”

“為何?”墨翟一愣,不明白為何能得到如此信任。

“因為你與那些貴族出身的公卿子弟不同,你把我們當作人看。”石祁正色道,“我雖然不大會說話,但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墨翟失神許久,握住石祁的手,動容道:“從今日起,無論到何時,墨家永遠有你石祁一份。”

深夜,在漫天大雪中,墨翟獨自冥思苦想了許久,喚來了寧吾。

“我思前想後,覺得你此前所言頗有道理。墨家既然搭起了架子,總該有個行權處事的準則。”墨翟思索著說道,“我想了一夜,覺得‘行利天下萬民之事’為墨家宗旨,想必能受到諸國子民竭誠歡迎。”

“猜到了。我想,你早在問我所謂‘大愛’是為何物時 ,便已經在思考此事了?”寧吾笑了笑,“那麽如今你我既已身為墨家子弟,又將如何向世人介紹自己?”

“墨者。”墨翟正色道,“行於陰影,無聲無息,將為墨者特性。”

“好啊,如此一來也免於成為眾矢之的。”

墨翟思索良久,展開一卷竹簡,俯身為新生的墨家刻下了奠定基礎的宣言:

“赴湯蹈刃,死不旋踵;利天下之事,墨者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