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公輸與墨

“你如此輕易地答應他們的條件,是因為剛才你和我說過的一月之期的事麽?”墨翟低聲問。

“此事點到為止,切不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再提起。一旦秘密泄露,不知將有多少人頭落地。”公輸班正色道。

“我明白。可既然前輩向來小心行事,今日他們為何要來找你的麻煩?”

“那幫貴族子弟懂什麽規矩?不過是眼饞國君將殿宇營造的肥差交給公輸家罷了。不過,說來也是緣分,你我不過初次見麵,竟莫名成了過命的交情。”公輸班說著咧嘴一笑,笑紋牽扯著臉上的傷口,又叫他疼得呲牙咧嘴起來,“可是方才你為何來得如此遲緩?若不是餘光瞥見你一直在角落裏有所動作,我都要以為你是打定主意作壁上觀了。”

“我在計算,奈何計算速度實在慢了些。”墨翟老實承認道。

“計算?”公輸班一愣,“計算什麽?”

“計算迅速取勝的可能性。當時倘若我貿然加入戰團,以我平平無奇的武藝,斷然無法同時對抗多人。若要控製局麵,唯有率先在亂軍之中製住為首者。”

“所以你是在等他們懈怠的時機?未免等的太久了點。”公輸班不滿地抱怨。

“是在等待他們懈怠,但也不完全是。”墨翟苦笑道,“我那機關速射箭,裝填極其耗費時間,而今日我偏偏隻隨身帶著它,單是裝填短箭便無端耗費了不少功夫。”

“等等,你的意思是,那機關一次隻能裝填一發短箭?”公輸班愣住了。

“正是。”墨翟點點頭。

“所以你在射出那一箭之後,接下來的所有動作都是在虛張聲勢?”公輸班驚奇地瞪大了眼睛,“你若不說,我現在還被蒙在鼓裏。”

“這事其實細細推敲便能明了,古往今來的軍旅之中,何嚐有過如此威力巨大,又能連續發射短箭的機關?這一招虛張聲勢今日用過,下一次隻怕不好奏效了。”墨翟誇張歎歎氣,為接下來的下文做好鋪墊,“因而我將這一類機關稱之為‘獨體機關’,它能自主運作,但在運作之時,機關持有者的安全並不能得到保障。”

“實在可惜了。”公輸班頗為遺憾地感慨。

“但也並非無法改進,隻是,以我個人的力量,實在力不從心。”墨翟認為氣氛已經鋪墊到足夠說正事的程度了,“小輩有一個想法……”墨翟簡略地將自己發明的機關介紹給了公輸班,當然,他將這一切的功勞歸給了自己背後所謂的“門派”,為的就是讓公輸班感到墨翟的背後的力量深不可測。實際上哪裏有什麽力量,從始至終隻有墨翟一人在全盤籌劃,至多再算上一群滿腔熱血的市井少年。

“聽起來你的機關術與我公輸家倒互為補充。”公輸班似乎頗感興趣,墨翟的機關鳥和速射弩箭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了回報墨翟的信任,公輸班也將手中的機關拳套展示給墨翟看,“公輸家的機關可以有效保護操縱者的安全,但殺傷力終究有限,僅能用以輔助武卒作戰。與你的獨體機關相對應,我將其稱之為輔助機關。”

“聽起來,你我兩家若能聯手,則機關術大有可為。”墨翟故作漫不經心道。

“我正有此意!”公輸班神色一喜,“你我今日真可謂相見恨晚,他日請務必來我府上,咱們再好好聊聊兩家聯合這件事……若兩家真能互補長短,則機關術將大有可為,大有可為!”

想什麽來什麽。墨翟心下也是一陣欣喜。不過眼下不著急談具體事宜,畢竟公輸班還受著傷,來日方長,墨翟大可以從長計議。

“前輩不妨先安心養傷,兩家聯手一事,咱們隨時可以談。”墨翟笑了笑,心底默默升起幾分對公輸班的傾佩。

“甚好,甚好。”公輸班越想越覺得是筆好買賣,公輸家機關術陷入瓶頸已經很久了,迫切地需要新鮮血液。

“說起來,今日你專程前往司空府上,所求為何?”公輸班思索了好一陣,這才想起被打斷的話題。

“說來也是機緣巧合,在他人指點下,前往司空府上拜會一位‘田先生’。”墨翟認為此事倒不必瞞著公輸班,畢竟他也不見得知道那個田先生的身份。

公輸班猛地停住腳步,臉上浮現出古怪的神情。

“你所說的那位‘田先生’,名諱可是叫田齊?”

“全名並不知曉,隻知此人為司空府上一門客。”墨翟一愣,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多言;了。

“就我所知,司空府上田姓門客隻此一人。”

“那必然就是此人了……前輩可與此人相識?”

公輸班站在原地發了半晌呆,忽然猛地一把抓住墨翟的雙手。

“此乃天助我也!墨翟小弟,你可願意與我等一道,鏟除三桓權臣,匡正魯國君位?若大事能成,國君必有封賞,也許,可比肩公卿之列!”公輸班目光灼灼地看向墨翟。

墨翟攙扶著公輸班回到公輸家的工坊時,恰好正是門下弟子們午間休息時分,因此滿身是傷的公輸班並未引發大規模**,偶爾有路過的弟子看見了公輸班的慘狀,公輸班也會嚴厲吩咐他們不得走漏半點風聲。

墨翟清楚公輸班心中的憂慮。雖然雙方背地裏已是死敵,但在時機尚不成熟之時,公輸班並不願將雙方的矛盾擺在台麵上。

在公輸工坊的大堂靜候了片刻,一個渾身是汗的少年由公輸弟子引導著走進門來。墨翟定睛一看,發覺來者竟是一日未見的石祁。

“墨翟,你那機關可真絕了,你沒見那天他們的表情……”石祁雙眼一亮,三兩步迎上前來,忽地看見一旁木椅上低聲哀嚎的公輸班,一下又愣在了原地。

“這……公輸……監工這是怎麽了?”石祁驚奇道。那日之後公輸班便將石祁留在府上聽用,也算達成了石祁的心願。隻是剛踏入公輸府門不久,他還不大適應公輸家的稱謂。

“無事,你們聊你們的好了。”公輸班有氣無力地揮揮手,一邊示意墨翟將案台邊的藥罐子遞給他。

“你們家監工今日出門不慎撞了柱子,這才弄成了這幅模樣。”墨翟蹩腳地撒著謊。

“還真是一根奇特的柱子。”石祁也沒多想,俯下身子去看公輸班臉上的紅腫,公輸班氣急敗壞地一跺腳,幹脆挪到大堂另一頭躺著去了。

“剛才說到哪了?對對,你那小玩意還真好使!昨天我將那機關一啟動,滿屋子公輸家的弟子都驚呆了!”石祁頗有些得意地吹噓道,“在這之前我還同他們據理力爭,說我們宋國也是能出機關術大師的,他們一開始還不信,結果等到他們看見機關鳥的時候,一個個下巴張得能落到地上!”

“沒有那麽誇張!”一旁傳來公輸班略帶不悅地反駁,“石祁你如今既然已入公輸家門下,說話多少注意點分寸!”

“是。”石祁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連忙正襟危坐起來。

“能留下來就是好事,來之前我也打聽過了,公輸家弟子的待遇應該是相當豐厚的吧?”墨翟淡淡一笑。

“足夠我和母親在曲阜生存所需了,這都多虧了墨翟你鼎力相助!”石祁說著便要起身行禮。

“不必行此大禮,如今既已入公輸家門下,那就跟著公輸監工好好幹。你們監工頗有誌向,他日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業。”墨翟說著朝公輸班的方向看了一眼。公輸班似乎聽出了墨翟話裏的深意,朝墨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必多言。

“對了,寧吾呢?我囑托他今日在曲阜幫的老地方等我,你可曾見到他?”墨翟這才想起還漏了這麽一尊活寶。

“他前腳剛走,說是有急事找你,來時風風火火,走時匆匆忙忙,不知出了什麽事。”石祁撓撓頭,“墨翟你老實告訴我,你和監工今日在外頭是不是碰上了什麽麻煩?若是別的事不好說,若論打架,找我石祁準沒錯。”

“還打?你右臂的舊傷不就是與人打架時留下的?”墨翟歎歎氣,“你不必為我們擔心,好不容易在他國安定下來,先把自己照顧好。”

不遠處的公輸班默默聽著他們二人的對話,一麵仰頭看著大堂外的白雲悠悠,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們這宋國幾兄弟人,是拿我這當商丘老家了嗎?”他不耐煩地嚷嚷,“那誰,石祁對麽?休息時間到了,接著幹活去!”

“是。”石祁說著便站起身,臨走前還不忘朝墨翟許諾道:“若是他日有難,隨時招呼!”

“一定。”墨翟認真地點點頭。

待石祁走遠後,公輸班才呲牙咧嘴地站起身,艱難地挪到墨翟麵前。

“你倒也算是個仗義人,可為什麽偏偏拒絕我的邀約?”公輸班不快地責問道。

“那可是掉腦袋的買賣,命隻有這一條,自然要珍惜著用。”墨翟歎歎氣。對這件事他心裏已經有了判斷,與公輸家合作開發機關術,必然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可公輸班若是要借著合作的由頭將自己拉上對抗三桓的戰車,那墨翟便要慎重考慮了。自己有私心有野望不假,但也絕不會頭腦發熱到蚍蜉撼大樹。

“你既身在魯國,又為公輸家後人,自然是被綁上了戰車無可選擇。”墨翟低聲說道,這件事萬萬不可魯莽,稍有不慎便是殺頭之禍,“但我不一樣,我還有的選,若貿然參與了魯國國君與公卿之間的糾葛,豈不是主動往火坑裏跳?”

“你——”公輸班氣得臉色發白,“罷了,算我看走了眼!”

“說我自私也好,看走眼也罷,我生平所求,不過是能苟且偷安而已。”墨翟低著頭,不敢氣看公輸班的眼神,“生在亂世之中,生存已屬不易,謹慎處事方為上策。”

“我不相信你的誌向隻在於此。”公輸班冷哼一聲,“你若真的隻圖一個苟且偷安,為何會手持著縱橫家的竹片前去找田齊?你分明也有自己的野心!”

墨翟一時語塞,隻得幹咳兩聲道:“另有野心與苟且偷安並不衝突,換個思路想,正是因為野心尚未實現,才越加需要苟且偷安。”

“你……你這是詭辯!”公輸班氣得渾身的傷口都在隱隱作痛,接連深吸了幾口氣,這才將火氣強壓下來,“既然話都說到如此份上,我也不好多強求你什麽,但隻求一點——在公輸家起事之前,務必替我保守秘密。”

“那是自然,你不是也幫了我一個大忙麽?為了回報恩情,我也會死守機密。”

“你是說石祁?”公輸班瞥了墨翟一眼,半是生氣半是無奈地笑了笑,“墨翟,你很聰明,或者說,你太聰明了。你是想通過這種方式提醒我,我們倆彼此各有籌碼,好讓我對你放心,對麽?”

墨翟也淡淡一笑:“我倒真沒有想這麽遠。”

“你那宋國同鄉可是向我吹噓,你墨翟走一步棋時,一般已經想好了後三步的走法。”公輸班擺擺手,“罷了,這些沒什麽好計較的。我聽石祁說有人有要事找你,你先去處理家事吧。”

“如此,我便先行告辭了。”墨翟起身行禮,猶豫了片刻,他又支支吾吾地說道:“之前談過的兩家機關術合作一事……”

“我也得再多想想了。”公輸班沒好氣地說道,看也不看墨翟。見墨翟一副吃癟的模樣,公輸班莫名有了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意。

“倒也是性情中人。”墨翟在心底感歎,朝著公輸班的背影再度行禮,轉身離開了公輸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