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黑袍老人

“赴湯蹈刃,死不旋踵;利天下之事,墨者為之。”

少年大喝一聲,自平地一躍而起,遮蔽日光的同時也揚起塵土,叫對手不敢直視。

明眼人立刻可以看出,少年必然有幾分武學功底。野地旁圍觀的男孩紛紛發出驚呼,仿佛已經從少年利落的身法上看見了這場對戰的結局。

但少年對麵,虎背熊腰麵露凶光的男人並未因此慌亂。

少年蹦起身子出拳的瞬間,男人後撤半步,反手一掌拍在少年胸前,瞬息之間化解了少年的攻勢。少年猝不及防之下狼狽地向後倒去,不及站穩身子,男人緊接著又是一記迅猛的掃堂腿。少年下盤不穩,當即摔了個四腳朝天。男人不依不饒,緊接著還要上前出腿,少年也毫不含糊,顧不得儀容,連滾帶爬地竄出去老遠,叫男人窮追猛打的企圖落了空。

周邊的驚呼聲轉眼化為一陣哄笑,因為少年倉皇逃竄的樣子實在算不得體麵。男人重重喘了口氣,露出輕蔑的神色:“怎麽?隻有這點本事麽?打不動了就趁早走人,野狗都比你難纏!”

他的聲音透著些許稚氣,原來所謂虎背熊腰的“男人”也隻是個半大的男孩,不過是麵相略顯老成,身後牢牢捆著粗布裹著的米袋,看分量足有二三鬥。

“墨翟,墨翟!”少年耳邊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喚。一雙手笨拙地拉扯著他站起身,少年渾身的骨頭像是要被扯斷了。

“我沒事!不必擔憂,這點力道傷不到我。”墨翟搖搖晃晃站住身子,一手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故作鎮定道。

“我沒在擔心你!”說話的是寧吾,也是年紀不大的少年,個子瘦小,一對瞳孔黑的像是墨汁,“我擔心的是咱倆賭進去的那匹玄纁布帛!這是我身上最值錢的家當,你要是把它給輸了,我,我非得投河不可!”

“這事我信你做的出來,而且你投河之前必會死攥著布帛不肯鬆手,直到一起被河水衝走。”墨翟狠狠瞪了寧吾一眼,打心底裏瞧不上他一副死財迷的模樣,“若不是你非要與那石祁賭那二鬥栗,我們何至於落到這一步?”

“你這話實在沒良心。”寧吾氣得上躥下跳,“那可是白花花的小米!你自己想想,自打出了宋國流亡鄉野,我們什麽時候吃過一頓飽飯?”

這話叫墨翟沉默了片刻。自國君下令將墨翟一家人逐出國境,四處漂泊無依無靠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每日啃著苦菜根和煮不爛的大豆填肚子,他都快忘了熱騰騰的小米是什麽滋味。

“那也是你餓昏了頭,怎麽能中了那石祁小人的奸計?”墨翟壓低了聲音說,“那二鬥栗的袋子明明躺在路中間,定然是哪家公卿運糧時遺落在半道上的,石祁隻不過比我們先發現……”

“是我們先發現的,隻是那石祁跑得快而已!”寧吾不耐煩地更正道。

“結果都是一樣,現在米袋子在人家手裏,你能拿他怎麽辦?”

“我,我們一起上,把它搶過來!”寧吾說著便開始卷袖管。

“妙極,不如你先上好了,我剛好躺著歇會。”墨翟一眼看出寧吾的色厲內茬,幹脆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土牆上,一副旁觀好戲的模樣。

“打呀,你們怎麽不打了?”一旁圍觀的男孩們大聲起哄道。

“打,當然打,不過什麽時候打你得問他。”墨翟朝寧吾的方向丟了個眼神。

此時,對麵那個名叫石祁的少年恰好也休息足了,活動著筋骨來到空地中間,冷冷看著麵前似乎蠢蠢欲動的寧吾,露出鄙夷的神色:“怎麽,墨翟你已經淪落至此,要靠一根瘦竹竿子替你出頭?”

寧吾打量著石祁健碩的腰身,咽了咽唾沫,很快又回過身來。

“打我是肯定打不過的,墨翟你不是自幼學武麽?你都不行我上了又有什麽用?”寧吾哭喪著臉道,“方才那一掌若是打在我身上,我隻怕以後都不用擔心下一頓吃什麽了,你讓我上這不是白白送死麽……”

“閃開閃開。”墨翟被他嘮叨得心煩意亂,縱身跳下土牆,“我自幼學的是木匠活,學武那是偷看武卒演武偷學來的,比你強不到哪去。而且你那性子遲早得改,石祁隨口激你兩句你就上當!你想想所謂的賭注,石祁輸了不過是損失二鬥原本就不屬於他的小米,我們輸了卻要奉上一條名貴的布帛。如果我沒記錯,那還是上一代國君贈給你父親的賞賜?你甘心隻為了一袋小米把它送出去?”

寧吾臉色微微一變,低下頭去。

“都要餓死荒野了,所謂的國君賞賜又有什麽值得珍視的呢?”寧吾輕聲說。

墨翟微微一愣,耳邊催促他迎戰的呐喊聲越來越大。在這一片嘈雜聲中,寧吾的神色格外落魄。

墨翟歎了口氣,不再多言,伸手拍拍寧吾的肩膀,緩步走向空地。石祁的雙拳早已捏得嘎吱作響,似乎渾身還有使不完的力量。

“剛才不過是大意了,我們再來!”墨翟怒喝一聲,不等拉開架勢,徑直朝著石祁猛衝過去。石祁一愣,迅速反應過來。但出乎墨翟預料的是,石祁非但沒有擺出防禦的姿態,反倒迎著墨翟揮舞的左拳直衝而上。一旁的寧吾立刻反應過來——石祁這是要仗著力量上的優勢堵住墨翟的攻擊,就像上次交手一樣!

但墨翟顯然沒打算再吃第二次虧。他的正麵猛衝不過是迷惑石祁的障眼法,在兩人即將交錯的瞬間,墨翟收在腰腹的右拳猛然探出,徑直揮向石祁的小腹。寧吾興奮地跳起身——這是一計漂亮的聲東擊西!若是偷襲得手,石祁必將當場失去再戰之力。

但沒等寧吾的笑意顯露在臉上,野地上的戰局陡然逆轉。墨翟突襲的瞬間,石祁以絕不符合體型的靈巧姿態猛側過身去,墨翟的拳頭有驚無險地貼著石祁的衣擺擦過。沒等墨翟反應過來,石祁又是重重一掌拍在墨翟胸前。這一次墨翟飛得比上一次還要遠,倒地之後又接連翻滾了幾圈,沾了滿身塵土,可謂狼狽至極。

一片混亂之中,墨翟眼底流露出幾分怒意,伸手在腰間翻出一方精致小巧額木盒,對準了麵前的飛揚的塵土。這是足以取人性命的機關弩箭,也是墨翟隱藏許久的後手,不到萬不得已不輕易使用。此刻全然是他的下意識動作,若是塵土後邊竄出了石祁的人影,墨翟也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麽。

但好在石祁並沒有對著落水狗窮追猛打的興趣。待到嗆人的煙塵漸漸散去,一道黑影浮現在他麵前,朝他伸出手來。

“可曾傷及筋骨?”人影問,聲音低沉沙啞。

“我沒事,不過撓撓癢而已。”墨翟劇烈地咳嗽著,抓住了伸來的手。

接著他微微一愣,手中的木盒迅速收起。那手掌滿是老繭,枯瘦如柴,分明不是寧吾的手。

一個身披黑袍的老人出現在眼前,滿臉的皺紋層層疊疊,一雙眼睛卻銳利如劍。

“多謝。”墨翟站起身,有些狼狽地向老人行禮,“老人家您是?”

“偶然路過此地的閑散村夫,不值一提。”老人淡淡說道,“你們這是?”

“怎麽又停啦?到底還能不能打?”一旁又傳來好事者們的叫嚷。

“小兒之間嬉戲玩鬧罷了。”墨翟微微漲紅了臉,“叫老人家見笑了。”

“不然。”老人正色道,“我見你們之間的鬥爭,與大國武卒間的廝殺並無分別,豈能視作簡單的玩鬧?我見你此前應對極為吃力,既然明知難以匹敵,為何仍舊堅持?”

墨翟回過身,看著不遠處趾高氣昂的石祁,又看向他身後的米袋,低頭陷入沉默。

“墨翟!石祁沒傷著你吧?”寧吾風風火火地衝過來,把墨翟上下一頓打量,“你看你都打成這樣了,咱們還是放棄吧——這次是真的替你擔心!”

墨翟一愣:“國君賞賜的布帛不要啦?”

“不要了。”寧吾一咬牙,“人隻要還活著什麽都有指望,咱們總不能守著一塊沒用的破布到入土對吧?”

墨翟眉頭微皺,陷入思索中。身後的老人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墨翟的神色,默默退到一邊,不作言語。

“不,我們可以再試一次。”墨翟忽然抬起頭來,神色凝重。

“還來?你不要命了麽?”寧吾瞪大了眼睛。

“我已經有了破敵之計。”墨翟低聲說,“你沒有發現麽?石祁的全部招式已經用完,他的動作已經開始重複了。”

“所以……之前兩次你都是在引誘他出招?”寧吾隱隱反應過來。

“對付強敵,既然蠻力不可取,不如先讓他露出破綻。”墨翟淡淡道,他已然被連續的挫敗勾起了好勝心。

“可我方才見你手中那方木盒,分明是你的機關弩箭,旁人認不出,我會認不出麽?”寧吾越想越覺得心裏不踏實,壓低了聲音道,“墨翟你不會是起了殺心吧?”

“你倒提醒我了。”墨翟拍了拍寧吾的手背,將木盒塞在寧吾手中,“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若是拿著它,指不定會做出什麽傷人之舉。”

說罷,墨翟頭也不回地走向了空地。

寧吾握著木盒若有所思,一旁的老人卻低笑起來。

“有趣,有趣。”他看著少年的背影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