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老宅的秘密
沈闊帶著郭楠在古城裏自由穿行。他告訴她,這些小街他走了十幾年,每一塊磚瓦的變遷他都知道。他的家在四方街最邊角的一個小院落。木結構的二層老屋,屋簷下掛了一串舊的氣死風燈,院子裏種著蘭草和一串紅。
父親已經睡下。兩人輕手輕腳到後麵的屋子。沈闊又拎出啤酒遞給郭楠,說:“今天是我三十歲生日,你要陪我一醉方休。”
“好!祝老博前程似錦!”
沈闊給郭楠看家人的照片,爸爸,媽媽,和兩個弟弟。
“我爸年輕的時候是個帥哥,但是在‘文革’的時候受了傷。”他的手指尖輕柔地在父親的臉上撫摸了一下,飽含愛意。郭楠看到半張英俊的右臉。那被手指尖拂過的左臉上,有一道斜斜的疤,斷開了眉毛,劃過了眼瞼。
“這是我媽媽常守芳。她是北京來的知青。”
他指著照片裏文靜秀氣的女孩子說。花季的女孩,單薄瘦弱,無辜而美好。她穿一件那個年代最流行的白襯衣,兩條小辮子嬌俏地垂在肩膀上。
“後來呢?”郭楠問。
“後來,她遇到我爸爸,沒有回北京,一直留在這裏。”
“好感人啊!”郭楠由衷讚歎,並未注意說話的人神情淒然。她是慣於把事情往“好”的方麵想的人,典型的理想主義,美化一切。聽沈闊這樣簡單說出父母的愛情,就想當然地往不離不棄的“完美愛情”上想。
“她已經去世好多年。”沈闊眸子明亮,凝視了母親很長時間,然後收起黑白照片,拿出彩色的,把兩個弟弟指給郭楠看。二弟沈寬在加拿大做建築師,三弟常達在美國某商學院讀MBA,即將畢業。生三弟的時候媽媽身體非常不好,所以弟弟隨了媽媽的姓氏。
“我喜歡你們三兄弟的名字,闊,寬,達,都很有境界。”
沈闊喝了一大口酒,苦笑。對麵這女孩太年輕,如何能想到這幾個字的來曆,如何能想到“闊”字本應拆開來看,那是一扇通向“活”的“門”。而偏就是兩扇沉重的大門,讓自己的先人活不下去。
繼續翻下去,眼尖的郭楠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一張照片裏的少女長發披肩,笑意盈盈,雖然是十幾年前的樣子,卻跟今天相差無幾。那個人她傍晚時分才到四方街去拜訪過,正是“沐恩畫室”的主人——納西女孩和熙。
郭楠到雲南的第一年就在畫展上見過和熙的油畫,都是原始古樸的雲南小鎮,給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後來通過朋友介紹,知道她在麗江四方街有個自己的小畫室,就在旅遊的時候特意去拜訪她。
和熙是土生土長的納西人,在昆明上了大學,然後就回麗江結婚,經營了“沐恩畫室”,畫一些民族特色的小碟子小盤子,也用油彩繪製純手工的麗江風景出售,價格不低,但是絕對物超所值。她是個特別安靜的人,安靜得幾乎與現實脫節。她不上網聊天,也很少短信寄語,但是兩個人對美術方麵的見解很合拍,一來二去就成了“神交”。
郭楠覺得這世界實在太小,她喜歡的和熙、“木棉人”居然是舊相識!她舉著啤酒瓶子,瓶口對著沈闊怪笑:“哈哈,你個監守自盜的老博,老實交代,跟和熙究竟是什麽關係?”沈闊並不避諱,臉上浮現少年一般青澀的笑容,聲調柔和地說:“她是我的初戀女友。”
“後來呢?”
“後來……”他略一思忖,“後來分手了唄。你上午看到的兩個孩子就是和熙的。她和丈夫感情很好。我沒那個福分了。”
“故作神秘!”郭楠嗔怪著,“老博你不厚道,我都把王梓健的秘密告訴你了,你卻不把和熙的故事告訴我。以後我有秘密,也不跟你說了!”
他點支煙,笑笑,心想,我還有一個秘密,是關於你的。
院子真安靜,連蟲鳴都沒有。郭楠和沈闊在陳年古屋裏,喝著啤酒,說些往事。他抽很多煙,偶爾咳嗽。淡藍色的煙霧逐漸散進深藍色的夜幕,嫋嫋娜娜,最後消失。大而圓的月亮冰盤一樣掛在天上,冰涼,憂傷,像砒霜撒在傷口上。
沈叮咚給郭楠打來電話:“死丫頭,這麽晚了,一個人去哪兒了?”
郭楠笑說:“我在敘舊。”醉意十足地掛了電話。
沈闊自責:“是我不好,跟你相見恨晚、酒逢知己,不知不覺忘記時間了。”他送她回住所。兩人走在淩晨的四方街上,石板路幽幽地泛著光亮,夜色微涼。
郭楠看到水井,溢璨,跑過去坐在井台邊:“沈闊,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覺得自己比其他女生都幸運,因為我和王梓健有一次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就是在,溢璨。”
那是學校大門外的一家小咖啡店,店主是來自麗江的一對情侶。他們從小喝著溢璨的井水長大,就以此井之名為自己的咖啡店命名。
王梓健生性散淡,卻也有為數不多的朋友。畢業之前,他約了這幾個人去溢璨小聚,其中之一便是女生趙驍。趙驍是公認的才女,當年高考入校成績全班第二,僅次於王梓健。她是郭楠的師姐,也是好友,於是,郭楠有了一次和王梓健對桌打牌的機會。
她坐在他的對麵,清楚看到他碎發縫隙裏露出的狡黠的眼睛。她驚訝,外表冷漠的王梓健竟然也有童趣的一麵。她覺得那目光如電,擊中自己的心髒。她讀懂他的眼神,按照他的指示出牌。她甚至相信,那目光傳遞出的信息不僅僅是牌桌暗示。隻是,她不敢說出口。他亦無言。
臨別在即,誰對未來都沒有把握。
對剛剛認識的沈闊說出這些,郭楠已經流下眼淚。她用手遮住臉,自嘲說:“今天啤酒喝太多啦,都從眼睛裏流出來了。”他坐在她身邊,肩膀給她靠。
“沈闊,愛一個人是美好的事,為什麽我總想哭呢?”
他點支煙,深深吸一口,慢慢吞吐出淡藍的煙圈:“郭楠,如果他愛你,會明明白白告訴你。他給你的信號不是愛,是曖昧。”
“什麽是,曖昧?”
“曖昧就是,好像有愛,好像有未來,卻又什麽都沒有。”
“呸,哥們兒,你喝多了。”郭楠笑罵。
他卻不笑:“不要去找王梓健,他去北京兩年,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你貿然去找他,會傷心的。”
“我不怕。”她聽到自己堅定的聲音。
他扭頭看她,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出十厘米。
“郭楠,別理王梓健了,跟我在一起吧。我不介意做No.2。”
他雖然是杆“大煙槍”,眼神卻不像其他抽煙的人那樣渾濁。至少,那一刻,郭楠覺得他的眸子明亮熾熱,讓她不敢正視。好在她的心裏隻有王梓健,又帶著幾分醉意,就以一個糊塗的傻笑躲過了他眼神中熱切的詢問。
“哈哈,沈闊,你在玩曖昧哦。”
“沒有。郭楠,我是認真的,我不拿感情當兒戲。我在北京等你。”
“好,一言為定。”郭楠伸出一根小手指,“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勾緊她的小指,小心守著心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