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時光隱藏的秘密 被什麽人出賣最痛
十二月初,北京,某會所。
亦江設計公司成立四周年慶典晚宴正在進行。新老員工觥籌交錯舉杯歡慶之時,並沒忘記向新老板敬酒表決心。而即將退位的原老板郭楠正與一位打江山的元老趙驍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咬悄悄話。
“北京屬於左腦,麗江屬於右腦。”趙驍說,“設計公司的存在隻有一個目的,簽單贏利。無論你的設計方案是中式還是西式、現代還是保守、激烈還是婉約,隻要能夠滿足客戶需要,能夠讓他點頭掏錢,就是好的設計。這就是左腦的思維邏輯,也是北京的生存法則。如果一味沉醉於學院派的設計理念過分追求完美和風格,不如做個搞理論的學者,或者幹脆到麗江開個畫廊,搞些自己喜歡的美術創作。郭楠,你那麽聰明,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吧台上,趙驍輕輕握住郭楠的左手,繼續安慰著:“我的專業算是荒廢了,設計師做不成,現在隻能當一個高級業務員,徹底商業化。但是你,郭楠,我一直認為你是個用右腦思考的藝術人,美景、美圖、美食更適合你。”
郭楠笑著把左手從趙驍的手中抽出來,反蓋在她的手背上。趙驍的手由於懷孕略顯臃腫,鉑金婚戒已經戴不上,十根指頭白白嫩嫩地**著,有一種豐腴之美。之前的趙驍實在太累、太瘦了。大概是市中心學區房那套四百多萬的大房子讓她底氣十足,也可能是準媽媽的身份讓她母性四溢,她最近特別喜歡開導別人、安撫別人。
“郭楠,你別太難過。開公司不就是為了賺錢嗎?邱誌鵬還算夠意思,開出的價格不低。於賽鷗在這上麵幫了我們不少。”
“師姐,所有的道理我都明白。隻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讓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我就像兜頭挨了一悶棍,徹底蒙了,我竟然被最信任的人出賣了。”郭楠笑得酸澀。即便是“元老”也不會像公司的創立者那般了解公司被奪走的恥辱與痛楚。
“亦江設計”是郭楠一手創辦的公司,那時她二十歲出頭,走出校門不過半年,職場新鮮人一枚,冒失的職場菜鳥一隻。辦公室的各種人情世故潛規則都沒有徹底摸清楚,卻信誓旦旦要成立自己的公司——為了不受上司的氣,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設計。
誰說初生牛犢不怕虎?怕,真的怕。怕資金不夠,怕客戶不滿意,怕到時無法交差,怕客戶拖欠費用,怕招聘不到合適的人手,怕發不出工資,怕利潤太薄怕失敗了走投無路……她把公司辦起來才發現麻煩困難一大堆,她怕得失眠、乏力、沒有胃口。
終於,曆盡千辛萬苦種種磨難,“亦江設計”從一個小作坊變成了企業明星,從注冊資金隻有一百萬的小玩鬧變成身價上千萬的大型設計公司,在本土民營的設計公司中具有極大的影響力和不容忽視的地位。
它的成長亦是郭楠自己的成長。它的血脈裏,凝結著郭楠的淚和汗。然而,到了它羽翼豐滿的今天,它突然就易主了。
眼睜睜看著自己嘔心瀝血培育起來的公司變成別人的搖錢樹,那種失落與心酸是旁人難以切身體會的。就像是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孩子還在響亮地啼哭,卻被不相幹的人果斷抱走,她與她心愛的人的骨肉從此天各一方。
因為太過信任,某個特殊時期,郭楠曾把公司全權交給別人去打理。恰恰是她最信任的人瞞著她簽下了一份“賣身契”,替她把公司變換東家。
郭楠把身子從高腳凳上朝一旁扭了扭,就看到不遠處的一小撮人擎著高腳杯滿臉帶笑地慶祝“勝利”。邱誌鵬、於賽鷗、鍾慧珊、屈明偉、桑欣欣,還有裴勇軍……一水的俊男美女,紅酒的光澤映襯著他們挺括的襯衣、領帶、禮服裙,實在是一幅好畫。
扭回身子,郭楠自嘲地笑了笑,到了這個時候,還能把出賣自己的人看成一幅好畫?看來趙驍說得沒錯,她果然是右腦思考的藝術人,感性第一,理智第二,上千萬的產業撒手而去,還能笑眯眯欣賞商海對手的衣著材質和色調款式,仿佛旁觀路人。
那麽,究竟是舍得,還是舍不得?一個舍字,談何容易。人字下麵放個舌頭,真要做到“舍”,是不是像斷舌自盡那樣痛不欲生、有苦難言?她不舍。她留戀。
“郭楠,你不是舍不得公司。你是舍不得沈闊。對麽?”趙驍加了萬分小心說出這個名字。這句話出口之前,她在舌尖翻滾咀嚼了一萬遍,最終還是決定說出來。“亦江設計”是沈闊幫著郭楠創辦起來的,是他們的孩子。沈闊離開北京去了麗江之後,公司成了郭楠
日夜相伴、全部感情的寄托。平日在公司裏,上上下下從副總到員工都謹小慎微不在郭楠麵前提到他的名字。此時此刻,趙驍卻故意提起。她跑在業務一線多年,見識了各種各樣的困難,她知道,很多東西,你越逃避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逃避,一生一世都會掉進那個萬劫不複的惡性循環。相反,當你昂首挺胸正視那個困難,咬牙跺腳迎難而上,你就會贏得一片新的天地。
戰場如此,商場如此,情場也是如此。怕觸及到郭楠的傷心處,趙驍幾年來一直不去提及沈闊這個名字,可是現在,公司易主,沈闊和郭楠最珍貴的聯係已然中斷,她必須幫著郭楠正視現實,開始真正的新生活了。
郭楠並未傷心,拿起手邊的蘇打水,喝了一口,嘴角挑起一個好看的笑容。“當年沈闊賣‘憶江科技’的時候說過,一旦決定簽字,不舍也舍了。我已經想通了,公司賣給邱誌鵬未嚐不是件好事。他比我更有能力更有手段,能夠把公司做得更大更輝煌。沈闊賣掉經營了七年的‘憶江科技’,肯定也是這麽想的。我要謝謝邱誌鵬。我在公司熬了這幾年,沒有一天清閑日子,現在終於可以去遊山玩水、吃喝玩樂了。沈闊說得沒錯,我應該好好做設計,好好生活,而不是被‘錢’字困住。隻是,”她愧赧地笑笑,“委屈你們這些元老了。邱誌鵬已經答應我不會在薪金待遇上為難你們,但是頭銜和地位肯定都會變動,要跟新的管理層重新磨合。”
“這些都好說,我能有今天,也多虧你照應。”“趙驍,有時候,我挺後悔的,”郭楠的眼睛終究是籠上了一層霧氣,“如果當初不辦公司,而是和沈闊一起回麗江生活,我們的孩子應該已經很高了。人啊,不怕偏執,就怕偏執錯了方向。我鐵了心要辦公司,以為自己努力就能有回報,到頭來還是斷送了自己的幸福。”
“郭楠,我打聽到一些消息,可能你聽了會好受些。其實這次邱誌鵬的收購是蓄謀已久的,針對的不是我們‘亦江’一家。他早就想建一個自己的傳媒集團,但是又不能丟下現在的大集團高管身份,所以就由最信任的於賽鷗出麵,逐個收購了很多基因好的公司。鍾慧珊的‘鍾聲廣告’、王梓健的‘遠山設計’,以及另外幾家跟我們規模相近的公司,都被他一鍋端了。他要把這些資源重新整合,做一個‘鵬展傳媒’。”
“王梓健的公司也賣了?他不是後台很硬麽?”
“反正他的心思不在公司上麵,賣不賣,對他無大礙。”
“那倒是。”郭楠自我解嘲地笑笑,“確實,你這消息讓我稍微舒坦些。套用某企業家的言論說,企業就是要當兒子養,當豬賣,是吧?分一筆錢,落袋為安。”
“希望你真的這麽想。”
兩個人正說著,就看到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影從舞會昏黃曖昧的燈光處走過來。櫻木花道的發型,黝黑臉膛,內雙的眼皮微微低垂著,盯住郭楠。這是裴勇軍。他和從前一樣,緊緊抿著嘴,滿臉倔強。在郭楠麵前,他這表情保持了八年多。
然而,在郭楠眼中,他已經變了。他瘦了,圓潤的學生臉有了滄桑的凹凸輪廓。身上的套頭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質地精良的煙灰色商務襯衣、褲線筆直的黑色西褲,左手手腕上戴一隻浪琴表,那是女友從國外寄來的禮物。最重要的是,他從她“最信賴的人”名單上被勾掉了。他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幫她組建公司,卻在她幾近絕望的時候,瞞著她把公司賣給了別人。她剛才還看到他與新老板邱誌鵬站在一起碰杯示好。
人長大之後難免被人騙,但是旁人騙你和親人騙你,感覺是不同的。被什麽人出賣最心痛?朋友?不,是親信。郭楠曾經對他既親,又信。
現在,她做不到“恨”他,卻再也“親”不起來,“信”不起來。
“郭楠,我們談談。”他連口音都變了,從前那種略帶雲南腔調的生硬的普通話,已然變成了地道的北方口音。
“我去那邊看看,跟老邱說句話。”趙驍識趣地離開。老板換了,工作還是得接著幹。她還有大筆的房貸要還,還要給孩子攢奶粉錢,不能因為姐妹情誼就意氣用事丟掉金飯碗。邱誌鵬對他們這班元老級人物不錯,薪金漲幅很大,趙驍沒法說不。
郭楠目送趙驍,眼光跳過裴勇軍,兀自轉回吧台,低頭喝泡了檸檬片的蘇打水。大概是泡得太久,檸檬的果肉散落,被郭楠喝進嘴裏,苦的。
“以後不用操心公司的事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裴勇軍說著,自己點了支煙。他不抽北京的“中南海”,一直抽一種雲南牌子的香煙,辛辣刺激。這個味道,郭楠是熟悉的,因為沈闊也抽這種煙。兩個出生在雲南麗江的男人,不約而同有著相同的嗜好,就像不肯剪斷自己連通故鄉子宮的臍帶。
郭楠沒有說話,伸手拔下腦後的藏銀簪子,一頭秀發柔順地散下來。她用手指當梳子,簡單理了理,重新把頭發綰起。剛才頭發有一點點鬆散了,她不想在衣冠楚楚的裴副總麵前,讓自己這個前任老板看起來太狼狽。
她等著聽他一個解釋。他卻不再說話,隻安靜地抽煙。
剛才,大廳一直放著舒緩的曲調,公司員工和前來道賀的客人們都在跳華爾茲。這會兒,曲調風格變成激烈的,節奏感很強,年輕人笑著跳著開始街舞PK,兩位高手甚至聚在一起“鬥舞”,叫好聲絡繹不絕。
郭楠轉著高腳凳扭身去看,她還不知道公司裏的員工們居然藏龍臥虎。過去的幾年裏,她確實跟他們接觸太少。類似的公司聚會多半由裴勇軍、趙驍出麵組織,郭楠總是悶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畫圖、做設計、修改作品。現在自己不是老板了,回顧從前的所作所為,確實缺乏管理者應該具備的素質,不是一個合格的團隊領袖。想到這一層,她有一點點原諒裴勇軍,以及於賽鷗、邱誌鵬,於是,先開了口:“老裴,我可能要離開北京。你照顧好自己。”
“離開北京?你要去哪兒?”他的眉頭因緊張而皺起。
“還沒想好。四處走走吧,國內,或者國外。也許去麗江。”
“郭楠,我把公司……”
“不用說了,”她以為他要解釋賣公司的事,幹脆就打斷了他,“老裴,你是我的老同學,鐵哥們兒,我相信你。沈闊也說過,你是值得信任的人。不管你做什麽,肯定有正當的理由。你要買房娶媳婦,需要錢。我要出去玩,也需要錢。公司賣了,大家都可以好好享受生活,這很不錯。出賣這件事,我不會原諒你。可我們畢竟朋友一場。”
郭楠拍拍裴勇軍的肩膀。裴勇軍有一米八多,郭楠雖是高個子,卻坐在高腳凳上,要仰視他才行。從這樣的角度看過去,她看到他的眼神似乎跟學生時代一樣,固執但誠懇。
“老裴,最鐵的哥們兒,謝謝你,陪我四年快樂時光。”大學畢業時,郭楠留給裴勇軍的就是這句話。現在公司易主,她被迫下台,她又留給他這一句,心中卻是無限淒涼。
郭楠離開慶典之後,裴勇軍目送她的背影,緊緊抿住嘴,喉結動了動。助理孫啟航從一旁過來,遞給他一個快遞信封,說:“我剛才回公司辦事,正巧有人給你送來,我幫你簽收了,怕你著急用就直接帶過來。”這個元老四年來一直在亦江設計做事,沒有跳槽,月薪已經過萬,依舊手腳勤快。“謝了!”裴勇軍接過信封,那是他在網上訂的機票。北京到東京。從明天開始,他就離開這個城市,開始新的生活了。
走出會所郭楠才發現,外麵下起了小雪,是今冬的第一場雪。細碎的雪花顆粒零零星星散下來,像糖霜一樣粘住頭發、圍巾。為了配合公司周年慶典的氣氛,郭楠特意穿了禮服裙和高跟鞋,隻在外麵裹了一件輕薄的羊絨大衣。這樣的裝扮在十二月的北京完全沒有禦寒效果,她卻不覺得冷。
因為喝了酒,她沒有開車。服務台幫她叫了出租車,等車的工夫,她仰著頭往黑色的天幕上望著。距離聖誕節還有二十天,會所門口已經擺放了碩大的聖誕樹。樹上掛滿雪花、槲寄生、鈴鐺和糖果手杖,還有閃閃爍爍的節日彩燈。加上酒店大堂明亮的燈光、外圍的照明燈以及附近大大小小商場的亮光,讓正在飄雪的天幕顯得並不那麽黑,而是呈現一種夢幻的深藍色。聖誕老人。你開始準備禮物了嗎?你真的能送給人最想要的嗎?
她記得四年前的平安夜,沒有雪花飛舞,沒有月影朦朧,沒有麋鹿,沒有聖誕老人,隻有年輕的笑顏明朗,眉目清揚,愛情甜蜜。初創公司的狹小簡陋的小辦公室裏,老板和員工總共六個人,熱熱鬧鬧過了一個快活的洋節日。微醉的沈闊湊在她耳邊說:“郭楠,你是我的,一輩子都是。”
郭楠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仰頭望向遙不可及的天幕,長長嗬出一口氣,在心底默默說:“沈闊,你在麗江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