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花香蝶戀
一生不知替別人紮過多少婚禮花球,這一次,輪到我自己。
有那堂黃花梨木家俱作伴,很容易便把新宅當自家。
那堂家俱,當年由宜中代為中介售出,卻由葉子臻幫我贖回。
結婚前夕,我問子臻:“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為什麽要後悔?”他答,“我千辛萬苦才娶到你。”
“但是你愛我嗎?”
“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有多愛你,不過,我可以確定不會愛別人多過愛你。”
我無言,也許這便是幸福了。雖然我知道自己愛的不是葉子臻,但是也不會更愛別人,我會努力做他的好妻子,一輩子並不長,一聲不響地暗戀宋宜中都可以一晃眼過去十年,陪著葉子臻吵吵鬧鬧幾十年應該也不會很難過吧?
不能原諒宜中的背叛。他竟然以去北京工作來逃避這次十年之約!一個人的心可以承受幾次打擊?我等待宜中,從十二歲到二十二歲,整整十年,眼看著他結婚,生子,開診所,換女朋友,可是等來等去沒有我的戲份。
就算配角,就算跑龍套,就算隻是做遊戲,讓我參加這個遊戲好不好?為什麽就是不肯帶我玩?我不敢要求太多,不要求他專一,甚至不要求他長情,隻要他跟我說一聲愛,難道一次也不可以,騙騙我也不可以?
我終於是累了。
沒有人通知宜中我的婚宴日期,可是就在進行曲響起的前一分鍾,他打來手機。我姐姐代接:“師兄呀,我是白芍,白術今天結婚,你知道嗎?我們現在都在禮堂呢。”
結果宜中隻得說“保重”。
這些,是三日回門時姐姐才告訴我的,我聽了,半晌無語。
白芍說:“說來也是我們失禮,你突然決定結婚,準備得這麽倉促,都沒來得及通知師兄。不過也許小李子會告訴他?”
小李子不會的,我知道。如果小李子告訴了他,他就不會在那個時間打電話來,要麽早一天,要麽晚一天,不會在結婚進行曲響起的時候打電話給我。
那個沒有接到的電話令我耿耿於懷。他要對我說什麽呢?他拒絕了我的癡情,獨自遠走北京,現在又打電話來,為什麽?他後悔了?
永遠再無法知道答案。
白家女已經做了葉家婦,從此我是葉子臻太太。漫漫長日裏苦苦克製自己不要心猿意馬,可是到了晚上……
晚上,夢魂不受拘鎖地飛越千山萬水,或是淒風苦雨,或是飛花彌漫,我一個人走在北京的街道,尋尋覓覓,形影相吊,踏著梧桐落葉淒淒地喊:“宜中,宜中。”
永遠都在找。夜複一夜。
夢裏的宋宜中虛無縹緲,總是以背影對我,偶爾回頭,亦麵目模糊,身形飄逸,仿佛隨時會煙消雲散。難以名狀的憂傷和不可捉摸,茫茫的恐懼和絕望,黑夜無邊無際。
我常常在啼哭中醒來。
幸好沒有說夢話的壞習慣,不然一定天下大亂。
相思和愧疚像南轅北轍的兩列馬車,將我拉扯得幾欲崩潰。回娘家時被姐姐看到一臉憔悴,不客氣地質問葉子臻如何辣手摧花。
子臻狼狽應招:“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吧?白術一直說不喜歡當老師,我已經幾次勸她辭職回家做太太了,姐姐幫我勸勸?”
白芍最喜歡替人做主,當投資顧問,立即獻計說:“做家庭主婦呢,未免太早了點。不過老師這行也的確不是人幹的,工資又少,操心又多。依我說,不如讓妹妹開一家美容院,請兩個小姑娘做幫手,規模不用很大,但檔次一定要高,要有特色,專門賺有錢女人的錢。不用說別人,我就第一個光顧你,還替你拉客戶來。”
子臻立即讚成:“開美容院,生意是不愁的,又適合白術。姐姐最有經濟頭腦了。”
姐夫笑:“那還用說?隻要和賺錢有關,白芍就是第一顧問。”
媽媽有些遲疑:“但當老師說什麽都是一份正當職業,開美容院,不是和我一樣了?”
“那就不叫美容院,叫美容診所,妹妹懂一點醫術,可以把美容和醫療結合起來,做個美容專家,更容易吸引客人,比較專業嘛。”
子臻鼓掌:“姐姐的話句句都是金科玉律,改天著書立說的話,可以寫一部《點石成金》秘笈。”
媽媽也欣然接受:“這樣也好,診所就開在我的店附近,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自始至終,仍然沒有人想過要征求我意見。
也罷,枕邊人不是心上人,婚姻使我有深深的不潔感,無法再麵對學生們天真的笑臉。
美化人的臉,總比美化人的靈魂來得容易。
太神聖的使命感不適合我,說到底,我隻是一個胸無大誌的小女人。
遞辭職信時,校長很震驚,也很痛心:“你要辭職?白術啊,你是咱們學校的重點培養對象……”如此一番感慨之後,最終還是肯了。
就此結束了我一年來為人師表的蠟燭生涯。
從此整個中學裏,再沒有一個語言教師會講標準的普通話。但這不是我的錯,這麽低的薪水,怎麽可能留得住稍微有活動能力的老師?教師這一行,越來越被一些農村學生視作進城跳板,但是就連他們,如果可以說得好普通話,又有一點社會關係,也會很快離開校園的。
留得下來的老師,因為在傳道授業解惑方麵並不足以做個稱職的老師,就隻好更加嚴格地對學生管頭管腳,諸如不許說話不許跑跳之類,於是教師的形象一天比一天更像獄卒。
這麽著,我在半年內從為人女變成了為人妻,從靈魂工程師變成了美容院老板娘。
美容院就開在媽媽的花店對麵,叫做“花之韻”,花之韻美容診所,服務項目包括花粉美容,香薰護理,婦科按摩,鮮花食譜,總之兼美容與醫療於一體,百花治百病,奉還如花似玉的你一個稱心如意的花容月貌。
嬌綠晶瑩的蘋果糕盛在琺琅掐絲玉瓷碟子裏,逢人便派,見者有份,外帶一份灩灩的花果茶。開業沒多久,已經擁有大批回頭客。
那些附庸風雅的太太和白領小姐們,就是不做美容,也喜歡得閑便到店裏來坐,喝杯茶,聊聊天,討論養顏之道或者交流馴夫經驗,對白精彩,七情上麵。
“夫妻是最不可信的一種人際關係了,做女人的,當然還是自己手裏有點錢才有保障。”
“正是。有個男人倚賴是女人最大的福份,可是也最不安全。尤其三十歲的男人最不可信,手裏有點錢,交際麵又寬,體力精力都剛剛好,哪裏肯守在家裏?和我們競爭的又全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大學生也有,舞小姐也有,鶯鶯燕燕,簡直防不勝防。”
“那怎麽辦?”
“能怎麽辦,以不變應萬變了,第一要努力賺錢,第二要努力年輕。有了錢才有自信,有了自信才會漂亮。最好就像白小姐這樣,自己開一家店,又有自由又有麵子。”
我笑,忍不住加入進來:“那些男人,喜歡主動的女孩還是矜持的女孩?喜歡大學生還是舞小姐?喜歡追別人還是被人追?”
太太們一齊笑起來:“來者不拒,哪有一定之規?說穿了,都隻是逢場作戲,隻要不是自己家裏那位,什麽樣的女孩都一樣,就圖一個詞兒——新鮮。”
新鮮?我將一雙手浸在溫水中,水麵上漂浮的,是各色新鮮的花瓣,姹紫嫣紅,映著我一張桃花臉。
再美的臉,看多了,也就不再新鮮。
“新鮮?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你以為還有什麽更高尚的理由?”錦榻上的人幽幽歎息,“許仙娶了白娘子還記掛著小青,唐伯虎千方百計點了秋香回家又冷落閨中,張生沒等和崔鶯鶯成親已經會對紅娘說: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得隴望蜀,喜新厭舊,本來就是男人的天性。”
花粉麵膜拌著花瓣蜂蜜調試妥當,一層層刷牆那樣塗在女人的臉上。連眼睛也蓋了紗布,厚厚堆上兩坨薄荷綠泥。隻留下一張嘴,仍在絮絮於男女是非——
“圖新鮮也好,新鮮勁兒過了,自然回頭是岸,不會當真動搖根本,波及婚姻。大多數男人尋找外遇,都是從開始已經留好後路如何結束,每一步都在計劃中進行,確定了不會有損失留下後患才肯說些反正不用兌現的甜言蜜語,就跟參加舞會一樣,曲終人散,要的是那個遊戲的過程。”
說得如此佻達,但是我不肯信。
我的愛情理念不是那樣子的,不是一首曲子一支舞那麽簡單,而是像作曲的人,所有音符都早已存在於冥冥的靈感之中,隻等福至心靈的瞬間,一觸即發,行雲流水,奏出最動聽的音樂,那是花前月下的相依相偎,那是美夢成真的衷心感恩,那是我與意中人執手相對,竟無語凝咽。
然而,我終於還是嫁了自己不愛的人。我的愛情,在沒有開始時已經結束,隻有更加可悲。
因為不同情,反而安詳從容,給人氣定神閑超然世外的淡定感。
“月季花12克,當歸丹參各30克,碾碎成末,以黃酒浸之,密封七日夜,加入碎冰糖50克攪拌。每服15至30毫升,每日兩至三次。可治療痛經。”
“牡丹花12克,研為細末,50克梗米煮粥,加入白糖20克,每日兩次,空腹服下。可活血調經。”
“玫瑰花15克,去淨心蒂,取花瓣與煮熟去殼的雞蛋共置鍋內,水煮十分鍾,去花瓣,加入紅糖,吃蛋飲湯。每日一劑,可行氣解鬱,靜氣安神。”
娟秀的細字小楷,寫在印花箋上,內容與形式都**,藥方有如情書。就算不治病,也可以安心,伴著陣陣花香,催客人入夢。
臨走再贈送一包花瓣用來入浴,生意不知有多好。
春蘭秋菊,轉眼又是一年,雇員增加數名,店麵擴大了一倍。信不信都好,並沒有多麽刻意經營,完全是順風使舵,卻無心插柳柳成行地,當真做起精明老板娘來。
連姐姐也要讚我能幹:“小小一個美容院,真還被你打理得風生水起,照這樣子,不用一年就可以開分店。不過,你也別光是顧了做生意,也撥點時間精力出來管管你老公才好,結婚一年,新鮮勁兒過了,成熟勁兒還沒上來,最危險不過。”
姐姐的話並非空穴來風,子臻處確有緋聞傳來,說他與一位姓胡的拍賣行小姐打得火熱。
我有一次和姐姐妝扮了,掩身在客人堆裏悄悄去看過那位小姐主持交易。
嘩,雷厲風行,手揮目送,端的是要口才有口才,要身材有身材,別說給子臻這種二世祖做情人,就是讓市長明媒正娶了去任外交夫人,也當得過了。
我有些替她不值。
但是愛一個人是沒法子的事,又有什麽值與不值。她之於葉子臻,也許正如我之於大師兄,是不計代價,不求結果的。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隻是,子臻的心,在她那一邊多些呢,亦或在我這邊多一些?
姐姐問我:“你打算怎麽辦?”
“不知道。要不要一哭二鬧三上吊?”我是真的沒主意。
“千萬不要。” 白芍正色告誡:“這三招,嚇唬那些國家公務員或者還有點餘效,他們要麵子,最怕別人說閑話。但葉家是商人,才不在乎緋聞,擱在從前,三妻四妾也視做平常,反正他們有錢。”
“要不我與子臻好好談談,用情感打動他?”
“也不好。他要肯騙你還好些,當真承認了,那時候你不鬧都不行。鬧起來,又大家沒麵子,反而不好收拾。”
我不耐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索性裝不知道還好些。”
“暫時也隻有這樣了。”姐姐愣愣地歎:“百花醫百病,倒不知有沒有一種花,可以吃了後教男人學會專一。”
原來喜新厭舊真是男人本性,無藥可醫,就連精刮的姐姐也束手無策。
我們沒有再繼續跟蹤那位胡小姐。
葉子臻身為地產商獨子,想必不難為他的新歡另購香巢,金屋藏嬌,也許那裏有另一堂名貴家俱,也許那裏是另一個家。
都與我無關。
我並不在意與別的女人分享他的心。隻為我自己的心,也從未完整地屬於過葉子臻。
但是沒想到她居然會主動來找我。
“我叫胡司容。”她自我介紹。
午後,蟬叫得急躁,兩台空調對著吹,也不能製造一點清涼。
她流著汗,汗流得很急,臉上紅紅的,不知是熱是躁,說:“我想做美容。”
我點點頭,打發服務員招呼她。
她更加急:“可以請老板娘親自替我做嗎?我出三倍價錢。”
我看著她。
她低下頭,急急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老板娘不會在乎這點錢,我是想說……”
“我替你做。”我打斷她,不想她再為難下去,“我當然在乎,開店營業,就是為了賺錢。來,這邊請。”
我引她入單間,點燃香薰燈,滴入玫瑰精油,以康乃馨做麵擦,蘸溫水輕輕拂過麵頰,墊著百合花瓣輕輕按壓她臉部穴道,令其濕潤,鬆馳神經。
但她緊緊地皺著眉,隻是無法放鬆。
我想起那日與姐姐去偷看她主持拍賣,原來,當我在窺視她的時候,她也一樣在顧慮我。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可是我並不想與任何人開仗。
這樣近距離地注視她,一樣樣把磨砂膏洗麵乳按摩霜施用在她臉上,而她隻能被動地閉著眼睛任我打量,眉端始終緊促,大概有些後悔把自己置於這樣一個失去保護的境地。
真是一個美麗的女子,額頭飽滿光潔,長眉入鬢,鼻管筆直,神情間因為充滿戒備,反而有種難以形容的冷豔。人家說鼻梁正的人修身必正,然而她卻自甘墮落,淪為人妾。
但誰又能說做妾的人便是心術不正呢?我不也是時時刻刻惦記著別人的丈夫?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既不想做鷸,亦不想為蚌,更不願讓葉子臻坐享漁翁之利。
因此平心靜氣,一言不發地完成整個美容過程,替那胡司容均勻地塗上花粉麵膜,囑她好好休息,便欲退開。
她喚住我:“請等等。”
“最好不要說話。”我叮囑,“你上了麵膜,要少說話,少做表情,不然前功盡棄。”
“白小姐,聽說你懂醫術,是嗎?”借著麵膜蓋臉,她好像安定下來,安心與我劍拔弩張,決一死戰,“這裏是花之韻美容診所,既然是診所,也給人看病吧?”
“那要看是什麽病了。我隻會些民間方兒,哄人玩的,求個安心。”
“聽說白小姐是中醫世家,不知能不能幫我把把脈?”
龍鳳如意的香薰燈裏,飄出嫋嫋的玫瑰香。
玫瑰精油,是玫瑰花的魂。花謝了,嫣紅褪盡,芳心不死。不知幾十朵玫瑰的魂,才能凝聚一滴精油。
這屋子裏,徘徊依繞的,是成千上萬朵玫瑰的魂。暗藏幽怨,侍機而動。
我搭在她腕上的手指一動:“你懷孕了。”
“是。”她無恥地回答。臉上是麵膜,眼上是眼蓋,全副武裝,看不到一絲表情。“我懷孕已經三個月,寢食不安,坐臥不寧,好沒安全感。去了幾家醫院,吃了許多藥,都不見好。白大夫有沒有妙方兒?”
她稱我大夫,要求一味藥。而藥方,其實早由她自己開出來,隻要我按方調製,再送她啟唇笑納。
我忽然笑了:“你放心。”
“放心?”
“是,隻要放寬心,自然睡得穩吃得好。”
“你幫我嗎?”
“我盡力而為。”
“可是我並不要求你盡力。”胡司容小姐翻身坐起,一手揭去搭在臉上的紗布,白色麵具裏露出晶光閃閃一對眸子,“我隻希望你什麽也不做。”
“躺下來,我幫你洗麵。”
“謝謝。”她懶懶地躺下來,如自言自語,“我這幾天會找他談判,讓他給我一個答案。我隻希望,不論他做出什麽樣的決定,你都不要阻止。”
我在當晚搬回娘家去。
子臻惶急:“那女人跟你說了什麽?”
“什麽也沒說,她隻是請我幫她美容,把脈。”我輕輕掰開子臻的手,“我想給彼此一點時間,讓大家都靜下來好好想想。”
“你是說,我還有機會?”
“絕對有。”我不是大度,是真的不在乎。
我甚至輕吻子臻麵頰,“我支持你一切決定。”
但子臻隻是不放手:“白術,我們談談,談談好不好?你別急著走。”
“好。”我坐下來,禁不住好奇,“你們怎麽開始?”
“呃?”
“是怎麽開始的呢?你先看到她,或者她先獵中你?誰說第一句話,誰走出第一步,怎樣開始第一次約會……”
我是真的好奇,好奇至心癢難撓。“兩個不相識的男女,從遇見到心動,一直發展到肌膚之親,是個很漫長的故事吧?你哪裏有那麽多時間去獵豔?你又要幫你爸爸做生意,又有那麽多應酬,而且每晚也都有回家住,怎麽會有那麽多時間去應付另一個女人?”
子臻十分地窘,連耳帶腮紅成一片,如火燒雲。噫,這男人尚知羞恥,道行遠不如他的新歡為深。胡司容麵對我時,不知多從容。
擾攘半晌,到底還是走了。
在出租車裏,看到兩路的燈光和滿天的星。在西安看到星空是不大容易的,這裏埋了太多的皇上,經過太多的戰爭和殺戮,以至於陰霾蔽天,很難見晴。
忽然覺得深深寂寞。無論相愛與不相愛,百年之後,你我她也都將化為一掬黃土,其間爾虞我詐,究竟所為何來呢?
風壓抑地哭泣。風中斷斷續續地傳來大秦腔哭一樣的唱詞:“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將,陝西的黃土埋皇上……”
如果風力夠強勁,揭地三尺,那麽埋在地下的秦王宮武皇墓就都會暴露出來,帝王將相的白骨攪在一起,分不清誰貴誰賤。
但是我心底的秘密始終不會暴露在陽光下。
兵馬俑是活的,我心是死的。
千古沉冤。
我攏起大衣的袖子敲門,見到媽媽,隻說子臻出差,我回來住段日子。
媽媽很高興我回家陪她,完全不疑有詐,絮絮叨叨,看電視也看得興高采烈。
“子臻去哪裏出差?什麽時候回來?要說我這輩子有什麽可高興的,那就是你們姐倆兒都長得好,又嫁得好。雖然沒兒子,也心滿意足了。”
“隔壁李嬸的兒子找了幾個女朋友,都談不長,幾個月便吹。吹了再找,找了再談,談了又吹。李嬸羨慕死我了,說我幸虧沒有生兒子,不然就算賠老命給兒子做保姆,都還要被媳婦挑剔手腳不夠快。最好就是做完保姆,再倒過來給東家開工資才順心。”
“這電視真是沒有什麽可看的。可是可靠,每天到點就開始,讓人覺得有盼頭。”
這便是人生的真諦了,不怕等待,隻要有盼頭。
我有些心酸,媽媽是太寂寞了,這一年來,頗為見老,一句話反覆說兩遍,隔幾分鍾再說一遍,不停歇地製造聲響,卻隻有更見冷清。
我問她:“邢先生最近還來過嗎?”
“什麽邢先生?”媽媽皺眉,“這孩子,說話沒頭沒腦。”
我苦笑,這便是老輩人的心機了,隻要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把事實否認得一幹二淨。
現代人才不肯瞞,現代人活得最幹脆不過,如胡司容,明明白白打上門來,賊喊捉賊,還喊是比誰都響亮。
最苦的是我,不老不新,活在夾縫中,左右都是錯。
媽媽仍然在聒噪,說完左鄰說右舍,總之說不到自己身上。這次我學了乖,不論她說什麽,都隻是咧開嘴笑,睡下時隻覺兩邊腮幫隱隱作痛。
到這時候才真正鄭重起來。如果我和子臻離了婚,漫長後半生,便也與母親一樣聒噪而清寂吧?
再不如意的婚姻,也是一個伴兒,是人就不能免俗,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家人的麵子考慮。魂授夢與的人是誰沒關係,隻要舉案齊眉的對手戲還是由那個叫做丈夫的角色來完成就行了。
隔天子臻打電話來約我吃午飯,說在粉巷咖啡廳訂了台子。
梳妝之際,隻覺有如約會。
一切好像回到戀愛時。
我和子臻其實沒有真正戀愛過。
我們從小相識,他一早已經知道喜歡我,隔了許多年重逢,還願的心勝過一切,而我正好想找一個人來結婚。我們一拍即合,齊唱一曲《鳳求鸞》,看起來也算是琴瑟相諧,恩愛夫妻了,其實全然不是那麽回事。
遇到胡司容,愛上胡司容,也許才是子臻生命中最真心的一次戀愛。
我沒理由怨恨他。
粉巷,名字**,傳聞亦旖旎。據說解放前曾是西安城裏一等一的脂粉風流場所。
沿街建築的風格十分特別,充滿明清色彩,樓閣精致,重簾疊幕,完全是《金瓶梅》裏潘金蓮初遇西門慶的布景。走在街心,踏著青白的石子路,耳邊恍惚聽到絲竹之聲,仿佛小樓上隨時會有一扇木格子窗“吱呀”推開,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呼喚:“柳紅,小翠,春花,接——客——啦——”
然而查地方誌,卻說明所謂“粉巷”,並不是煙花脂粉的“粉”,而是因為明清時此街麵粉作坊較多之故。
反令我惆悵。
世上的誤會太多,無論是一條街還是一段情,莫不暗藏玄機,隱晦難明。
子臻早已來了,見到我,滿臉羞赫,好像昨晚的紅雲,到今天都沒有褪。
“老婆,你能不能原諒我?”
“那麽胡司容呢?她打算原諒你嗎?”
“我已經決定和她一刀兩斷,不過,她要求分手費五十萬。我答應了。”
“分手費?”我詫異,原以為這種事隻有在小說裏才看得到,原來真有拿錢擺平感情這檔子事兒。“五十萬是怎麽算出來的?感情損失還是青春損失?”
子臻更加羞窘。
我不好再問下去,心裏還隻管納悶兒。他們是怎樣談判的呢?有沒有討價還價?是涕淚交流地分手還是明碼實價地決算?
左想右想猜不出。
還以為胡司容癡心一片,情義無價呢,原來值五十萬。倒不知,如果子臻最終的決定是選她而棄我,又將付我多少贍養費?好歹是正妻,總該多三成吧?
子臻臉上的紅潮定下來,忽然歎息:“白術, 你終是不愛我。”
我詫異,失貞的是他,何以反守為攻先發製人?
但是接著我明白他的意思,整個過程中,我好像的確平靜寬容得太過分了點。我包容他,又包容那女人,自始至終,隻想解決問題,不肯稍微動怒。
能夠對一個丈夫如此大度的,要麽就是神,要麽就是不愛。
而我當然不是神。
結果輪到我道歉:“是我做妻子不合格,對你關心不夠。以後我會注意就是了。”
於是雙雙回家去,繼續扮演恩愛夫妻。
世上的好夫妻,有多少不是委屈求全的呢?
所以大團圓結局的文學作品大多劃歸浪漫主義,悲劇結尾的才是紀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