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巫蠱之火

一場大火燒毀了潘巫師的小屋。

火是突然燒起來的,不知道火種是什麽,也不知道究竟何時燒起來。當人們發現的時候,火勢已經凶猛不可救,照亮了半個天空。

人們不禁詫異:那麽小的屋子,不過是尋常磚瓦,何以竟有那麽大的火勢,又那樣經燒。大火久久不熄,從夜至明,直燒得片瓦不存。潘大仙是不是也死在火裏,竟沒人知道。

隻是,有人賭咒發誓地說,曾在大火中聽到哭號的聲音,極其慘烈,但不像是人的聲音,即使是,也不是一個人,倒像是成千上萬冤死的鬼魂在煉獄裏嚎啕。

衛青後來一再苦苦回憶是怎麽同梅綺發展到同居關係的,卻隻是想不起。

隻記得那天梅綺在他的酒吧裏喝醉了,他送她回家,替她打掃房間,好像見了一隻蟲子,軟軟的,赤紅,又好像梅綺哭過,拉扯著他叫什麽活不成了,後來不知怎的兩個人便絞扭在一起,扭上了床。

再後來,便夜複一夜,日夜顛倒,如膠似漆。

衛青想起來,覺得有點對不起周自橫,又覺得自己同梅綺在一起,是他們分開以後的事,算不上挖牆角;可是,好像總該給自橫招呼一聲,不然顯得委瑣了。

另一麵,他也有些懷疑,梅綺是不是真的喜歡自己,是不是在利用自己報複自橫,又或是聊勝於無地抓住救命稻草來渡河。

梅綺有些和從前不大一樣。她從前是一個矜持自律的女子,妝容嚴謹細致,打扮入時得體,言語活潑,笑容明麗,一個標準的都市白領;然而自從辭職後,她便不大出門,也不化妝,每天從早到晚穿著一件華麗寬大的睡袍,眼神迷離,腳步虛浮,一起床便晃晃****地要酒喝,喝醉了便睡,睡醒了便纏著他**。

他們瘋狂地沒日沒夜地**,像兩條不肯冬眠的蛇,抵死纏綿。梅綺的身體,冰涼,柔軟,沒有溫度,也沒有汗,卻偏偏有汗水的微腥,“鴉片”香水都壓不住。

衛青一直是喜歡梅綺的,可是得到她,卻讓他不知怎的有種犯罪感,好像兩個人抱在一起往下墜的感覺。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墮落——好像就是這個詞吧?

他幾乎有些害怕見梅綺了,害怕她的怨恨,害怕她的頹廢,也害怕她沒完沒了的索愛。他寧可呆在酒吧裏。酒吧嘈雜,擁擠,空氣汙濁,然而有人氣。煙草和體味都是這樣沉甸甸的質感,讓人覺得活著是極其真實、充實、而又踏實的一件事。

可是一走出酒吧,他便身不由己,兩條腿自動地邁向“梅園”,如飛蛾撲火。

蛾真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一種昆蟲。生於作繭自縛,死於殺身成仁。整個生命都是一場騙局。

衛青有些明白為什麽鴉片香水都敵不住梅綺身上的味道,因為她自己才是鴉片。

一段正常的戀愛不應該是這樣子的罷?

衛青想,也許是因為他一直住在“梅園”的緣故,也許他應該帶梅綺回自己的家。

然而梅綺不願意,她說她不習慣住在陌生的地方,會有不安全感。

他又嚐試帶梅綺出去,像通常的情侶那樣去遊山玩水,看場電影,或者吃頓法國大菜。

梅綺仍然了無興趣,舉著杯子說:“南京哪有真的山水?都是些汙染源罷了。看電影,哪有在家裏看碟自在?法國菜有什麽好吃?法國酒還好一點。你自己就是開酒吧的,拿回家來喝呀。”

於是在家裏喝。他看到窗簾上的繡花鞋,想起《金瓶梅》故事,笑著說:“西門慶同潘金蓮調情,把酒杯放在繡花鞋裏,叫做飲‘鞋杯’。”

梅綺卻醉醺醺地說:“李桂姐同潘金蓮爭風,就叫西門慶要她一縷頭發絮在鞋殼裏,每天用腳踩。”

衛青一口酒嗆在喉嚨裏,大不自在。

一晚,他們同看DVD,韓國導演金基德的代表作《春去春又來》,老和尚和小和尚孤獨地住在山裏,小和尚把石頭綁在魚、青蛙、蛇的身上做戲,老和尚看見了,便也將一塊大石頭綁在小和尚身上,對他說:“你若覺得難受,難道那些魚、青蛙、蛇會好受嗎?你去把它們身上的石頭一一解下來,我就替你把石頭解下來。如果它們中有一樣死了,那塊石頭就會永遠壓在你的心上。”小和尚去了,可是蛇已經死了,它拚命地摔打身體想甩脫石頭,把自己摔得肚腹破裂,血把石頭都染紅了。小和尚大哭起來……

梅綺忽然哭泣起來,說:“許多事一旦開始,就再也不能回頭了。”

她哭得這樣淒慘,雙肩劇烈地顫動。衛青完全聽不懂她的話,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隻好緊緊摟住她,不住撫摸,希企使她安靜下來。梅綺一直哭一直哭,直到主題曲響起的時候,她突然抬起臉來說要跳舞。衛青自然隻有說好。他輕輕摟住梅綺的腰,她的胳膊纏著他的脖子,兩個人慢慢地搖,慢慢地搖,走了一圈又一圈,音樂完了也仍不停止。

那是他們相處最接近戀愛的一次。

後來衛青想這些也許都隻是都市女子特有的神經質,敏感而厭世。但是梅綺越來越莫名其妙,她聽莎拉布萊曼或是惠特尼休斯頓的歌,看各種詭異的片子,以及稀奇古怪的書。他注意到她的床頭擺滿了諸如《搜神記》、《抱樸子》、《醉茶誌怪》、《幽明錄》、《太平廣記》那一類的書,甚至還有日本的《雨月物語》、《竹取物語》。

他隨手拿起一本《醉茶誌怪》翻開,是一則不足千字的小故事,《僧蠱》——

從前有個叫郭葦堂的人有一天掘土,掘出一個肉塊來,樣子像人頭,長著兩隻耳朵,但是沒有嘴也沒有鼻子。有認識的便說:“這是太歲。要祭奠磕頭把它送走,不然會招禍的。”郭公不聽,便扔下這件事離開。後來從河南回來,路遇一僧,就像法海見許仙那樣,指著他的臉說:“你神色發青,印堂發黑,一定是中邪了,肚子裏有蠱蟲,得早早做法,不然就上吐下瀉,丟了性命的。”郭葦堂問:“那要怎麽樣呢?”僧人說:“不難,你給我十金作為酬禮,我給你施針,保準針到病除。”郭公認為這是詐財,大罵僧人無良。僧人惱了,詛咒說:“等你病發身亡之日,可別說我沒警告你,這才是要財不要命呢。”悻悻而去。晚上,郭公投宿旅館,夜裏覺得不快,接著吐瀉大作,竟然吐出數十條蟲子,狀若小蛇。大驚,再想找僧人救命,已經來不及了。遂亡。後來也有人說這其實是僧人的蠱術,目的就是想索取錢財,要是郭公肯給他些錢,就不至於死了。

衛青一目十行,草草看去,隻覺得惡心。一個好好的女子,何以竟對鬼神誌異這樣感興趣呢?

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在什麽地方也見過一隻紅色的小蟲,依稀也有兩隻耳朵,還真有點像是傳說中的蠱,然而到底在哪裏見到,卻隻是想不起。也許是在夢裏吧?

同梅綺在一起的日子,總是這樣的似真似夢,有種不潔的感覺,好像不良少年躲在僻巷裏吸毒,罪感的快感。

衛青忍不住有些去意彷徨。

這天衛青回到“梅園”的時候,發現梅綺出去過。她身上穿著出門的衣裳,還沒來得及換,連高跟鞋也未脫下,可是已經迫不及待地喝上了。

不知是什麽酒,呈一種凝固的綠。穿過燈光映在梅綺的臉上,使她的臉隱隱泛著股青氣。她化了豔妝,還盤了髻,插著支鑲了碎鑽的碧玉簪子,有種複古的美。聽到開門聲,抬起頭衝衛青詭異地笑,說:“你回來了,看他們在幹什麽?”

衛青這才發現梅綺在看一疊照片——周自橫和洛紅塵的照片。他們在擁抱,接吻,最奇怪的,是還有幾張關於互摑耳光的。背景很美,煙雨蒙蒙,不是玄武湖就是莫愁湖,為什麽一對情人會跑到那麽詩情畫意的地方去摑耳光,還要冒著雨?這太不像周自橫的作派了,甚至也不像洛紅塵的所為。衛青見過洛紅塵,那冷漠驕傲的女子。她不像是一個輕舉妄動的人,看來是周自橫惹急了她。

照片拍得相當清晰。可以清楚地看見洛紅塵的長發飄起,幾根發絲被風拂到周自橫的臉上,而周自橫的眼中燃燒著愛慕與痛楚。那噴薄的熱情透紙而出。

梅綺喃喃說:“你看到了嗎,他看她的眼神。他從來沒有那樣看過我。”

這是他從來沒有給過她的眼神,他給了洛紅塵。他為洛紅塵而燃燒,他為洛紅塵而鍾情,他為洛紅塵而痛楚,他為洛紅塵而癡狂!一切,都是為了洛紅塵!

洛紅塵和他,不過才認識幾個月。而自己,自己已經在他身邊陪伴了整整三年!

愛情,竟然不是“我先看到的”這麽簡單。

梅綺舉起酒一飲而盡,苦惱地問:“我從來沒看過他那樣的眼神,為什麽?原來愛一個人會那麽痛苦,原來他那樣的人也會痛苦。可是他卻從來沒有那樣看過我。為什麽?”

衛青並不想研究周自橫的眼神,可是梅綺的目光卻令他害怕。她的眼裏糾纏著憤怒、怨毒,恨不得飛出刀子來,將照片裏的人一分為二。

他拿起幾張洛紅塵同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的照片,打岔地問:“這個男人是誰?”

梅綺發愣:“不知道,不認識。”

照片裏的男人相貌堂堂,卻神情呆滯。洛紅塵好像和他很親密的樣子,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將臉偎在他膝蓋上,一臉孺慕之情。難道紅塵在自橫之外另有私情?又不像。

衛青仔細研究那男人的穿著裝束和周圍的環境,遲疑地說:“好像是病院呢,他身上穿的像是病號服。”

梅綺猛地醒悟過來:“一定是。這是洛紅塵的父親,那個瘋子!這是在精神病院裏!”

這嶄新的發現叫梅綺莫名激動,她站起來,握著高腳杯穿著高跟鞋興奮地走來走去,狀若瘋狂:“太好了,太精彩了!你猜如果周自橫看見這幅父慈女孝的畫麵會怎麽樣?他的女朋友,他心目中一塵不染的女神,竟有這麽傳奇的身世呢,這個瘋子,就是他的未來嶽父,這是不是很刺激?哈哈哈……”

梅綺仰起頭笑起來。

那笑聲叫衛青不寒而栗,他皺起眉說:“自橫曾經跟我說過,洛紅塵的身世很特別,很不幸,他覺得同情,曾經提出要幫助紅塵,卻被她拒絕了。我想,自橫不會因為這個輕視洛紅塵的。”

“那是耳聽為虛,樂得大方,要是眼見為實,他也會這樣大度嗎?”梅綺被自己突如其來的熱情燃燒得坐立不安,手舞足蹈口沫橫飛地說,“我當然知道周自橫同情洛紅塵。第一個發現洛紅塵有個瘋爸爸的人還是我呢,是我告訴周自橫的。那次是我算錯了,我沒想到周自橫有那麽病態,同情心泛濫,竟然會去喜歡醜小鴨;但是這一次,這一次我不會錯的,我要讓他親眼看到他那個高貴的女朋友的真麵目,看到她是從一個什麽樣肮髒的垃圾堆裏爬出來的陰溝老鼠,我看看他還有沒有力氣繼續扮耶酥、裝大度?”

衛青震撼地聽著,看著,心裏一路地涼下去。在周自橫看到洛紅塵的真麵目之前,衛青先看到了梅綺的真麵目,多麽瘋狂醜惡的一個人!

他在這一刻,決定離開。

愛一個人便會有要求。從前,她和周自橫在一起的時候,他隻是遠遠地看著她,希望她眼角的餘光可以掃到他,回頭的瞬間會對他笑一笑,他便會開心許多;後來他有機會接近她,同她交換心事,雖然隻是她說他聽,可是自覺已經是她的朋友,有理由有權力關心她照顧她,隻要她肯接受他的好,他便願意對她更好;再後來,他們終於在一起,可他非但沒有更開心,反而更不滿足。他要的已經不止是一點點,不止一半,不止更多,而是全部、所有、整個的她。得不到,寧可不要。

梅綺與他的關係越來越叫他迷茫,而她此刻的表現,使這種罪惡感益發強烈,他一言不發,拿起外套。

然而梅綺先他一步撲擋在門前:“你去哪兒?”

“離開這裏。”衛青說,“你心裏充滿了仇恨,隻想著報複、毀滅、詛咒,你太可怕了。你已經不是我認得的那個梅綺。”

“你這樣說是什麽意思?你要離開我?”

“你心裏根本就沒有我。”衛青指著那疊照片,“你還在關心周自橫,還在想著他,你人和我在一起,可是心裏想的卻是別人,我留在這裏算什麽?”

“不是的,我和他早就完了。完了。你不明白嗎?”梅綺衝過去抓起那堆照片撕個粉碎,哭著,搖散了頭發,“這些,是我以前讓人拍的。是我和你在一起以前的事,我找人調查洛紅塵,跟蹤她。我都已經忘了。那人今天來交差,問我還要不要接著查下去,我已經結了賬,說停止了。真的。你相信我,別離開我。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要我,我就活不成了。”

梅綺哭著,拚命地解釋,哀求,涕淚交流。衛青看得不忍心起來,丟下外套,走過去抱住梅綺,辛酸地問:“你確定已經不再愛他了嗎?你是不是可以肯定,你想選的人是我?”

“我確定。我當然確定。如果你離開我,我會死的,會死的。”梅綺亂七八糟地嚷著,哭得歇斯底裏,聲嘶氣竭。她抱著衛青,緊緊地抱住,仿佛怕他跑掉。親吻。不住地、輾轉地親吻。撫摸。十隻手指緊張得微微曲起,在他背上留下細細的劃痕。身體激烈地扭動,無限饑渴。

衛青有些抗拒。即使在愛著的時候,梅綺也是這樣地令他不安,她以一種近乎慘烈的決絕姿態來愛著他,仿佛愛他是末路狂奔的惟一選擇。他心目中的愛情不是這樣的。愛應該美好而從容,像一朵玉蘭花在枝頭開放,香遠益清。

然而她雨點般帶著血腥味的親吻使他迷惑,漸至燃燒,已經無暇思考,隻有以更大的熱情來回吻她,占有她。這也是他的惟一選擇。

兩個人糾纏著倒在**,開始新一輪的顛倒鴛鴦。

周自橫難得地重新出現在酒吧裏,帶著紅塵,仿佛示威:看,我終於追到她了。

衛青親自為他們調了杯“心心相印”,插著兩根吸管。

周自橫笑:“這麽肉麻的玩意兒。”然而他硬是有心情和紅塵頭碰頭地喝掉了那杯飲料。

衛青不得不再次感慨:看來他真是愛她。周自橫真是愛洛紅塵。

他有點替梅綺不值,想起她說的“他從來沒有那樣看過我”。周自橫看著洛紅塵的眼神,瞎子也可以嗅得出戀愛的味道。

他換了杯自橫常喝的威士忌,說:“你好久沒來了。”

“怕你嘮叨。”周自橫大大咧咧地笑,熱戀使他整個人都活潑起來,“選美快到決賽了,‘亂花漸欲迷人眼’啊。你呢?最近有豔遇沒有。”

洛紅塵立即借故走開,讓兩個大男人聊天。周自橫的眼神追著紅塵走了好遠,滿臉滿眼都是笑意,好像麵對一朵花開。哪裏是“亂花漸欲迷人眼”,分明“除卻巫山不是雲”。

衛青忍不住又歎一口氣,他試著用周自橫的眼光去看洛紅塵,無疑她是一個端莊的女子,但遠遠稱不上豔麗,最多隻是有幾分清秀而已。舉止也還大方,算得上善解人意,可是一舉一動都太自律些,神情堅毅,少了幾分女性的嫵媚——總之,不能與梅綺相比。哎,這才是各花入各眼,情人眼裏出西施呢。

他收回目光,忽然說:“我同居了。”

自橫“哈”地一笑,擠擠眼:“是女人嗎?”

然而衛青並不笑,直白地說:“是梅綺。她現在同我在一起。”

“梅綺?”周自橫意外,卻毫無不快,搗了衛青一拳,笑著說,“你可真有辦法。”

這樣大方,倒叫衛青覺得不自在:“你不介意?”

“我和梅綺已經是過去時了,男未婚女未嫁,有什麽好介意?看在朋友份上,我為她高興才對,這一回,她總算沒選錯人。”

衛青哭笑不得:“你是說她以前選錯了你?”

“不算大錯,可也對不到哪裏去。”周自橫哈哈笑,遠遠看見洛紅塵來了,忙向衛青擺手,“等一下可別在她麵前說梅綺。”

衛青氣結,一邊對梅綺如此漠然,一邊對洛紅塵這樣緊張,如此天上地下判若雲壤的兩種態度,真叫路人看了都抱不平。但同時也放下心來——自橫是不會回頭同他搶梅綺的,他和梅綺之間,沒有第三者。

他一直覺得,和梅綺之間的關係,像**多過像戀愛。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這段感情見光,尤其要堂堂正正地麵對周自橫。

如果將愛比作墜入愛河,那麽周自橫便是惟一度他們過河的船。

衛青不知道,在梅綺的心裏,從來都沒有停止過仇恨。

她甚至想,早知道養蠱這麽麻煩,不如一開始就選得簡單些,不如讓潘大仙直接對付了洛紅塵。像是馬道婆那樣鉸個紙人兒作法,或者像李桂姐要了潘金蓮的頭發絮在腳底下踩。

可是潘大仙的屋子燒了,蟲子也死了,她什麽希望也沒有了。

她用心喂養的愛情蠱,咬中了衛青的手指,並被他踏為齏粉——不,連粉塵也沒有留下,隻在一片粉紅的迷霧像煙火那樣“蓬”一聲炸開後便隨風散去,連養蠱的瓶子也不見了。頃刻間擁塞了整個屋子的血腥又在頃刻間消逝得無影無蹤。

第二天醒來時,昨晚的一切就像是場夢,了無痕跡的春夢。衛青成了她的男人。他不太能記得清發生過些什麽,卻一廂情願地栽進來,對她愚忠。

潘大仙說,如果她用自己的血將蠱蟲喂養七七四十九天,然後讓它鑽入所愛男人的身體,那男人就會一生一世地忠於她。

然而如果那蠱蟲沒有活到四十九天,又誤食了別的男人的血,那又會怎麽樣?那隻夭折的愛情蠱,到底是被衛青打死了,還是已經鑽進了衛青的身體?衛青這樣地待她,是因為愛她,還是因為中了愛情的蠱?

一切都沒有答案。

梅綺在蠱蟲夭折的第二天又獨自去了小鎮一次,卻驚聞潘大仙已經被燒死的消息。她有些懷疑潘大仙沒有死,而是“屍解”或是“火遁”了。

《抱樸子內篇》中說:“聞之先師雲:仙人或升天,或住地,要於俱長生,去留各從所好耳。”說仙人可以長生不老,但不一定要升天,也可以入地,或是換一種形體留在人間。

《抱樸子》把仙人分為三等:“上士舉形升虛,謂之天仙;中士遊於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後蛻,謂之屍解仙。”潘大仙,便是屍解成仙了罷?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他。

她心裏有不好的預感。茫茫中隻覺得危險在步步逼近,卻不知道到底什麽時候出現,又以什麽樣的麵目出現。她查了許多資料,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泰國流行下降頭,據說一旦被下中,不出三日,就腹漲如鼓,全身潰爛,七日後七竅流膿,十日內必定身亡。不過,這個法術有個壞處,就是一旦對方也懂得點法術,或者下降頭的人自己掌握不好,降頭很有可能會回來中了自己。所以說,害人的時候當心害了自己啊!”

“養蠱之人,全家大小於每夜入睡以後禱告一次,每日人未起床前禱告一次,不可一日間斷。而且養蠱和禱告的時候,絕不可讓外人知道。要是讓外人知道了,自己養的蠱就會被巫師用妖法收去,為巫師使用,主人就會全家死盡。即使不被巫師收去,成蠱以後,也會加害主人。”

……

所有的訊息都在說明一件事:一切蠱術咒語,若不能執行如願,隻會反受其害。

《紅樓夢》裏作法的馬道婆與趙姨娘又怎麽樣了呢?“鬧破了”之後,馬道婆不見再提,趙姨娘卻是死得奇慘無比,被小鬼百般折磨。

那樣的厄運與報應,自己也是躲不掉的吧?

“梅園”的小屋裏,終日籠罩著世界末日的絕望和陰沉,是死神的行宮,魔鬼的別墅。

梅綺覺得悲哀,曾幾何時,她也是個單純明亮的好女孩,揮霍著青春與愛情,前程無限。怎麽隻是一轉身,就變成了蠱蟲的奴隸,等死的罪人?

而究其根本,這一切都是因為周自橫。

她一直都不能忘記第一次向自橫提起洛紅塵的瘋子父親時,自橫眼裏的震撼和憐惜。但是,當時的周自橫正被不速而來的洛紅塵迷得頭昏腦脹,隻是把那恐怖的身世當成一個悲劇故事來聽的,如果他看到了沒有變成劇本的生活原型,還會泛濫他無用的同情心、歡天喜地接受一個瘋子嶽丈嗎?

路已經走到盡頭,那疊照片卻又給她指了一條小徑,即便明知是歧途,是絕境,她也要走過去看一看。

她再沒有別的法寶可以叫周自橫難過。她想傷害他,不遺餘力地傷害他。

洛紅塵的瘋子父親,是她最後的砝碼。

無論如何,她總要賭一賭,孤注一擲——也許不能叫做賭,因她沒有賭本。

她想贏得他的痛苦,自己卻不會輸掉什麽。因她已經不再愛他。

至少,是不再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