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美麗的黛兒有多少顆心

北京給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大和傲。

馬路寬敞平整,交錯縱橫,從二環、三環一直修到四環、五環、立交、高架,車水馬龍令異鄉人迷失的不僅僅是方向,還有自信。

人們在不明事物前,總會有一點信心不足。北京幾乎是強製性地讓外鄉人陷入尷尬與猶疑。於是這便更加強了北京人的傲慢。

西安人也很傲,但是那種心虛的無奈的硬撐著的傲,是阿Q“我們祖上先前也闊過”的那種傲,是井底之蛙拒不承認天外有天的盲目而自欺的傲。

北京人卻不然,他們是青蛙看到了天,便以為天是它的,理直氣壯而目空一切地傲著,好像生命的目的就是為了驕傲,沒了驕傲就沒了活著的意義,每天就為了尋找傲的理由而絞盡腦汁。年輕人因為天子腳下而傲,他們的傲是具體形象,生辣鮮活的,這表現在他們每天興高采烈地販著最新的消息最酷的經曆最刺激的感受最廣泛的人脈,哪怕在最無聊的話題前也不忘帶上國際軍事形勢或者國內經濟走向,以顯示自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眼通天無所不知,而每一次酣暢淋漓的談話後他們便更增加了一分作為天子腳下首都人民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驕傲資本;與年輕人不同的是,老一輩的傲與自矜則是為了大宅門的典故曆史,為了皇親國戚的流風遺韻,為了滄海桑田耳聞目睹的不俗經曆,讀萬卷書不如行千裏路,而行千裏路又不如經百年事,雖然也都過去了,可是畢竟時日還近,門楣窗欞、石馬玉獸,總留下那麽點兒真跡,實實在在地訴說著曾經的輝煌,使這傲也便落在了實處。

在西安時,總聽到老陝罵京油子:“牛啥牛,才做了幾天首都人民?”

北京人則幹脆得多也張揚得多,直接罵盡天下狂人:“你有錢,你有錢買前門樓子去呀!”

可我覺得,前門樓子未必比得過西安的南門甕城,萬裏長城則與兵馬俑不分軒輊,而西安還多著個古城牆呢。

一個城市要有城牆才可以稱之為城。

西安是一座真正的有尊嚴的城。

它四麵連綿不斷的城牆使它曆經千年滄桑而仍有一股帝王之氣,就好像歐洲貴族冠在姓字前的“馮”或者“德”,到今時貴族雖然沒落,貴族的氣質卻依然鶴立雞群,不容混淆。

身為十三朝古都的長安子民,我自覺沒理由在北京人麵前感到自卑,但也不屑爭鋒,於是仍舊采取我行我素獨來獨往的老作風。

巧的是,與我同宿舍的陳黛兒也不喜歡北京人,在班會上公開罵他們是“遺老遺少”,私下裏對我說:“考進北大的人一個比一個傲,北京當地的就更傲,可是你,卻比他們都傲。”

我嚇了一跳:“我?”

“就是你。”黛兒讚許,“可是你傲得有氣質,一種,一種……憂鬱的氣質。我喜歡你!”

黛兒最後這樣結論。

我微笑。

沒有說出口的是,我也相當地喜歡她,第一眼見到已不禁喜歡。

愛美也是一種條件反射。

黛兒來自浙江台州,典型的江南少女,嬌俏柔媚,是一朵花初初盛開,正在**的極致。

這樣的女子,身邊自是有許多追隨者,她的愛情故事,每星期都要換一個男主角。張三李四,甲乙丙丁,而她來者不拒,對每個人都很好,說話時一雙眼睛毫不躲閃地望著對方,春波**漾,若含笑意,不發一言已將對方俘獲。

古人形容美女的眼睛是秋波,黛兒的卻不隻是波,而是浪滔滾滾,不顛倒眾生也淹死眾生。她自己,則是迎風破浪的小船,永遠浮在海麵,誓不同沉。

所以我雖然喜歡她的美,卻不讚同她的恃美而驕,豔幟高張,於是刻意疏遠。

但是有一天一位物理係的研究生何培意——也是苦追黛兒的死士之一——特地捧了隻彩釉瓷碟來奉獻給黛兒。碟子中間繪著數朵豆蔻,鑲邊一圈丁香,圖畫豔麗細致,正是釉上彩獨有的特色。

黛兒愛不釋手,捧著碟子翻來覆去地看,又努力辯認那小字:“‘丁’什麽什麽‘上’,‘豆’什麽什麽‘頭’……”

我心裏一動,脫口而出:“眼兒媚。”

“什麽?”黛兒不解。

“相思隻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我輕輕吟誦,看黛兒仍是一臉茫然,不禁歎息,耐心解釋:“這是一句詞,詞牌名叫作《眼兒媚》,那行字多半便是‘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眼兒媚?”黛兒喜笑顏開,“好別致的名字。”又喃喃地念,“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我看一眼何培意,那呆子早已滿臉漲紅,可是眼中癡癡迷迷,滿是對黛兒的渴慕熱愛。然而黛兒正眼兒也不看他,隻急著問:“那你說這碟子是不是真品?”

我接過瓷碟,輕輕敲擊,又細辨其花紋,肯定地說:“這隻瓷碟釉麵細潤,很少雜質,光澤自然含蓄,沒有一點浮光,必是真舊。”

“你怎麽知道?如果是仿製呢?”

我教給黛兒:“你從這側麵看碟子,是不是有一種貝殼般的自然光暈?這在術語中叫‘蛤蜊光’,絕難仿製,是康熙瓷的獨有特色。其他的清代瓷,像雍正官窯彩瓷多半為粉白釉底,乾隆官窯釉麵堅致勻淨,道光瓷呈波浪紋,到了同治期間,瓷釉泛白,胎質稀鬆,已呈現式微之態。而近代仿品,瓷器中有‘火氣’,瓷質不會這樣含蓄柔膩。所以,這八成是一件清代康熙年間的五彩釉。”

黛兒五體投地,用一雙如波似浪的媚眼兒欽佩地看著我說:“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多?”

和黛兒是這樣子成為朋友的。

黛兒是個熱烈的蕾絲迷,喜歡一切帶有蕾絲花邊的衣飾以及所有蕾絲性質的玩物,包括仿的琺琅盅兒,玳瑁梳子,景泰藍雕花鐲子,金步搖的鳳頭釵兒,雙麵繡的蘇州絲帕,甚至舊的梅蘭芳的上色劇照,琳琳總總,搜集了一大堆真假玩物兒,自然十九都是她那些裙下之臣進貢的。其中或者也不乏一兩件有價值的古董珍藏,隻是她自己固然不識,便是那些討她好的朋友們也都是外行看熱鬧,起個哄罷了。

我幼承庭訓,對古董鑒賞多少知道些,判真辨偽,隻要能說出典故的,多半不錯。黛兒因此視我為知己,天天纏著問東問西,死記硬背。我勸她:“你這樣子旁學雜收是不行的,真要有興趣,不如買資料書從頭細細地看一遍,多少知道些根本,免得鬧笑話。”

她隻是不聽:“我最不喜歡的就是看教科書,記不住,記住了也得忘。倒不如聽你講,記得還牢些。”

黛兒極聰明,對喜歡的事物素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考試前隻要略翻翻書,總能混個及格,但考完試不超過三天,即又忘得一幹二淨。但是整部《紅樓夢》,她卻能熟極而流,每每抽出一段話來同我比記憶力,十次總能贏我一兩次。

兩個人能成為朋友,往往不是性格迥異,就是趣味相投,我和黛兒居然兩樣全中,自然如膠似漆,割頭換頸。

黛兒對我極信服,得了新玩藝兒,總要第一個捧到我麵前來,讓我品評鑒賞;交了新男朋友,也總在第一時間帶來給我過目,要求打個分數。

但是往往不等我記熟那男孩的名字,她已經通知我彼此分手。

我問她:“這麽快就足以了解一個人了嗎?”

黛兒答:“已經很慢了,其實喜不喜歡一個人,隻要相處十分鍾已經知道。”

“那為什麽還要繼續交往,浪費彼此時間呢?”

“無聊唄。”黛兒答得老實,“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消遣時間的辦法,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豐富收藏的辦法。”

我搖頭,十分不以為然。美麗不是錯,卻不該以美麗為武器,左衝右突,枉殺無辜。

但明知勸說無效,隻得閉上尊口。

過了一會兒,黛兒忽然又補上一句:“書上說,女子過了十六歲還沒有**,會發育不良。”

當她說到“性”的時候,態度十分輕鬆放肆。

我不由越發噤聲。

於是黛兒的男友仍如走馬燈般地換著。

她沒有玩累,我卻已經看累。索性告誡她:“以後換了新男朋友,不必再通知我。”

黛兒頭搖得好比賣貨郎的撥浪鼓:“那我戀愛的樂趣不是少掉一半?”

我沒好氣:“你戀愛是為了要給我講故事?”

黛兒理直氣壯:“交男朋友的一個主要作用本來就是為了驕之同儕,不然我那麽在意他們的個頭學曆幹嘛?我 又不急著嫁人等飯票用。”

我瞠目。這枝罌粟花,竟是以異性的愛慕與同性的豔羨來做肥料呢。

但是黛兒的確有一直玩下去的條件。

她的家鄉台州,是一個出了名的富裕小鎮。那裏幾乎人人都很有錢,有了錢便喜歡買地,蓋房子,錢賺得越多,樓便蓋得越高。

台州人鬥富,不像大城市裏的款爺那樣,比車子,比女人。他們就比樓,看誰起的樓高,房子大,裝修豪闊。

黛兒的家不算富,但也足夠她念自費大學,請家教補英語,以備畢業後出國留學,甚至在國外買一棟房子。

黛兒從不為花銷犯愁,也不為前途擔心,她的口頭禪是:“那麽拚命幹嘛,我又不缺錢。”

她爸媽有錢,她便不缺。她是他們的女兒,他們的錢便是她的錢,她有權支配那些來購買自己的快樂。不然,他們賺那麽些錢又是為了什麽呢?

黛兒讓我又一次認識到了血源的無上的力量。

偶爾,我也會對黛兒談及我的家庭,但從沒有告訴過她我是養女。在她一加一等於二的簡單思想裏,是接受不來這麽複雜的故事的。

上大學後,因為要利用寒暑假兼工賺學費,我很少回西安。中間回去一次是因為哥哥唐禹要開公司,來電要我回家商議大事。

見到養父母,覺得他們忽然之間仿佛老了許多,頭發已經見霜了。父親在這一年升了教授,分了新住房,但是也並未見得高興。原來單位規定舊住房還要上交,而且新房也必須他本人居住,父親原以為可以將房子押給銀行替哥哥貸些款子的,因為沒有產權,這一希望隻有落空。

我便問:不知現在金子是什麽價了?父親立刻板了臉,嚴肅地說:你不要打那些鐲子的主意,我是寧可借錢背債也不會賣你的鐲子的,那些是屬於你個人的物事,將來說不定還要指望它們來和你的親生父母相認呢。

我說:不用的。不論是我還是鐲子,既然被你們撿到了,就從此屬於你們了。如果那天早晨遇到的不是媽媽,而是一般貪心人,說不定撿了鐲子扔下我也有可能呢。

但唐教授堅持說:我們收養你,是出於人道,如果拿你的東西,倒像是收養你是為了貪金子了。

唐教授的態度很堅決,有種凜然的味道。於是我便不敢再提了,但到底還是在私下裏將鐲子一骨腦兒給了哥哥,讓他變賣了去換些現款。

哥哥十分感激,但也知道事關重大,最終取了個折衷辦法,取了10隻鐲子向朋友抵押了20萬救急,言明三年內加息償贖,三年後若不能贖回,鐲子便歸對方。

父親後來還是知道了,特意叫了唐禹來問:你那朋友人品可靠嗎?

哥哥連忙解釋那朋友其實是他女朋友的遠房親戚,知道根底的,要父親和我不必擔心。

母親便嘀咕:你那女朋友,可比你精明十倍,她要真是想玩你,隻怕你被賣了還幫著數錢呢。

倒是我,對於能否贖回鐲子其實並不關心,因為這件事終於給了我一個報恩的機會,使我心裏多少有一些安慰,覺得白吃白住唐家那麽多年,現在才總算回報了一點點。

走在城牆上,我撫著秦鉞的名字輕聲說:“我還了他們了。”

有風細細吹過,我的淚流下來,轉眼又被風吹幹了。

再回北京時,黛兒攜了新交的男友阿倫來接站。

不過是一個星期未見,兩個人倒像久別重逢似的,一見麵便擁抱在一起,再分開時,黛兒的眼睛竟有些紅紅的。

那一刻我衷心感動,自此與黛兒更加親厚。

寒冷的冬夜,兩個人擁著被子奢談愛情。

我問黛兒,究竟想找一個怎樣的如意郎君才肯從此係舟呢?

黛兒答得幹脆:“總要十倍於我才行。”

“什麽十倍?”

“各方麵。勢力強過我十倍,或者比我聰明十倍,再或者家境富我十倍,都行。”

“愛你十倍於你愛他,如何?”

“那算什麽優點?”黛兒用一隻手指敲敲腮幫,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那隻能說明我比他優秀十倍而已。”

黛兒抽煙的姿勢很美,是一種手指的舞蹈。

她的手指修長,略帶一點嬰兒肥,伸直時骨節處有小小的肉坑,十分誘人。

刻意地,她隻吸一種煙,牌子叫做“520”,意即“我愛你”。從台灣走私進來,市麵上很不容易見到。但是她的那些男朋友們總有辦法幫她淘來。

煙蒂處有一顆小小的鏤空的紅心。黛兒說,那便是她。

一盒煙有二十支,她便有二十顆心。

“……政府公告:吸煙有害健康。”我一字一句,給她念煙盒上的字。

什麽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又什麽叫“佛陀麵孔、蛇蠍心腸”?香煙盒的廣而告之像不像情場高手一邊勸人不必信我,一邊大力拋媚眼兒?更何況取個什麽“我愛你”的怪名字,分明巧言令色,請君入甕。

然黛兒自有妙論:“煙草又叫‘忘憂草’、‘還魂草’、‘相思草’,原本與愛情分割不開。”

她用火柴點煙,那種磷頭扁平如女兒撅起的小嘴的洋火柴。也是由她眾多裙下之臣自大賓館西餐廳得來。

窗外有風聲響起,空氣清冽冽的,有點兒雪意,憑空地帶著點兒愴然的味道。這是一個無花的季節。

黛兒說:“我喜歡玫瑰,那是用眼淚澆灌的花。”

“那不成了絳珠仙草?絳珠草就是賈寶玉用淚水澆灌的。”

“離恨天外的絳珠草到了人間,就是玫瑰花兒了。”

“可是,為什麽玫瑰一定要讓人流淚呢?難道不可以用快樂來培養一枝花?”

“沒有一朵玫瑰是無刺的,當然也沒有一種愛情可以不疼痛。”

“你痛過嗎?”

“沒有。因為沒有人肯為我用眼淚澆灌一朵花。”

我們常常喜歡說一些這樣莫名其妙的話。黛兒嗜讀童話,王爾德、安徒生、格林兄弟都是她的至愛,每當大話西遊,她就會有種魂離肉身般的純淨,整個人都清澈空靈起來。我常常想,可惜她那些男朋友看不到她這種神情,否則更不知要怎樣瘋狂。

美麗女孩的真正朋友往往是同性。

隻為,男人在見到美女時,大都過多地耽於美色,而忽視她的心靈。漸漸地,美麗便成了她的唯一標誌。一旦年老色衰,即遭拋棄。

是以紅顏多薄命。

相貌平庸者,卻往往可以得到真正愛情。

“小王子說,你如果在一顆星星上有了一枝玫瑰,你在夜晚就會愛上所有的星星。”

“我卻是要遇到一個肯為我用眼淚澆灌玫瑰的人,才肯愛上所有的玫瑰。”

沒有愛情的玫瑰是死的。

沒有愛的玫瑰隻是一朵花兒罷了。

“有了愛情,玫瑰便不再是普通的花兒了,她是有色彩,有香味的,即使看不到聞不到,也一定是最香最豔的。”

黛兒也是有香有色的,她的整個神情裏都透溢著對愛情的渴望。

不知為什麽,永遠被無數男友圍繞的黛兒,卻仍然時時流露著對愛情的饑渴。

“如果有人送我999朵玫瑰,可是沒有一朵可以令我流淚,那麽所有的玫瑰便都是荒草;相反地,當我為了一枝玫瑰而流淚,如果有人在玫瑰的對麵對我笑一下,那麽我就會愛上他。”

少女們喜愛玫瑰,從來都不是為了玫瑰本身。

“但是你又允許自己遨遊五湖四海而後已。”

“可我的心是幹涸的,我的心仍然在等待他濕潤。以心血,以眼淚。”

“不若相濡以沫。”

黛兒哈哈大笑,瀟灑地彈去手中煙灰:“總好過相忘於江湖。”

花朝雨夕,我們無休止地討論著似是而非的人生道理,不厭其煩。

大學功課,最主要的題目本來就隻應該是愛情而不是別的。

因為黛兒的陪伴,大學四年於我有如伊甸園。

但是我們也有吵架的時候。

——還是為了那個書呆子何培意。何培意本是最老實木訥的一個人,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再到讀碩士,從沒有偏離正軌半步的,一日不知怎地忽然動了凡心,打書堆裏抬起頭來,一眼看中了黛兒,把她想象成旦丁的比亞翠絲,普希金的繆斯女神,昏頭昏腦地談起戀愛來,一天比一天更呆,幾乎連學業也要荒廢掉。

黛兒同他的事我一直都很清楚,正經手也沒牽過幾次。黛兒說,這人太老實,有妄想症,她不想他陷得太深,日後麻煩。可是又一直攥著他不放,冷一會兒熱一會兒地交往了大半年還沒有分手,倒成了她戀愛史中最長的一段。

我忍不住勸黛兒:“你已經有了阿倫,而且也不喜歡何培意,不如早些說明了也罷。”

黛兒冷笑:“這個年頭,難得找一個這麽傻的,留在身邊開開心也好,不急放生。”

“何培意很傻麽?”

“不多,一點點。”黛兒笑得更媚,拖長了聲音,“每個女子,總是希望找到一個天下最聰明的男人做伴侶,卻又總希望那男人肯為了她而傻一點,做一些傻事來證明他對她的愛,證明她雖然不必比他聰明,卻一定要比他高明。何培意,就是我最好的試金石。”

我搖頭,“這樣不甘寂寞,好像穿上紅舞鞋,走火入魔。”

“紅舞鞋?很好的比喻。不過並沒有魔鬼給我紅舞鞋,是我自己不願接受你那種高貴的寂寞。”黛兒輕佻地向我吐了個煙圈兒,“隻要還有一口氣,我都會一直跳下去,而且頻頻換舞伴,跳到跳不動為止,到再沒有人邀請我共舞為止,否則絕不言倦。”

黛兒的愛情理論一套一套的,而且她身體力行,樂此不疲,生活中主要節目便是顛三倒四地考驗著她的裙下臣,變著花樣玩弄愛的遊戲。

我不以為然:“黛兒,自己的感情是感情,人家的感情也是感情。你喜歡的人的感情是感情,你不喜歡的人的感情也是感情。因為在付出感情的時候,每個人拿出的真誠都是一樣的,你即使不珍惜,也至少應該尊重。”

黛兒怪異地看著我:“怎麽你說話好像老學究一樣?這話放在十年前也許挺有道理,在今天,落伍了吧?”

“今天的人就不用講感情了嗎?”

“講是講,不過,得用條件講。”黛兒又打鼻子裏哼出一聲,“那些愚蠢醜陋貧窮卑賤沒腦筋沒手段的人是沒資格談感情的。”

明知黛兒的話隻是隨口說說並無所指,可是聽在耳中還是說不出地刺心,我忽然便惱了:“天下男人都瞎了眼睛,會喜歡你這水性楊花的女子。”

黛兒瞪起一雙媚眼:“豔兒,你吃醋?你不是喜歡那何呆子吧?明說好了,明說我讓給你。”

我那三分惱本來還隻是玩笑,到這會兒卻變成真心,不禁猛地站起身來——起立過急,把桌上的茶杯也帶得翻倒下來,茶葉茶水淋淋漓漓灑了一桌子——指著黛兒,聲音顫顫地,厲聲說:“你別太張狂了,以為天下就你一個會交男朋友,別人都是乞丐,專等著撿你不要的!”

黛兒後悔不迭:“這是怎麽了?開開玩笑罷了,怎麽說翻臉就翻臉?”

我已經推開門揚長而去。

走在花園中,涼風一吹,整個人清醒過來,也不禁有些後悔。

捫心自問,何培意不過是個引子,其實我是一直有些嫉妒黛兒的。她的漂亮,聰明,活潑,富有,甚至她煙視媚行的**,在我內心深處,未嚐不渴望自己是她,可以如她一樣拿得起放得下,一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揮灑自如,顛倒眾生。

但是另一麵,黛兒的話卻還是刺痛了我。她的不在乎不計較,恰恰讓我覺得她在心底裏是認為自己高過我的,像天鵝在雲端俯視醜小鴨。

棄兒固有的自卑與自傲發作起來,我僵著臉一整個星期都不肯與黛兒說話。

到了周末,是黛兒先撐不住了。以往,每個星期天早晨我們的固定節目就是逛琉璃廠,但是今天,我存心同黛兒嘔氣,眼看著她照舊早早起來,磨磨蹭蹭地打扮著,隻躺在**裝看不見。

眼看快九點了,黛兒走來走去地在我床前轉了七八個來回,期期艾艾地看著牆說:“再不起來,就太晚了。”

我把被子蒙著頭,咬著被角兒偷笑,硬是不肯答腔。

隻聽黛兒又說:“真有便宜貨,也都被別人撿去了。像上次那隻‘丁香枝上,豆蔻梢頭’的碟子,也不知還能不能再碰上,湊成一對媚眼兒。”

我忍不住頂了一句:“碰上了又怎麽樣?還不是拿來當玩物兒?”

黛兒就勢坐到我床邊,推搡著說:“好呀,原來你還在替姓何的打抱不平。既然這樣,我答應你,明天就跟他說分手行不行?”

我忽地掀了被子,“哈”一聲笑出來:“呸!我才懶得管你的閑事!走吧,免得你另一隻媚眼兒被人家搶跑了。”

不過是約女伴逛街,黛兒也要打扮得奇裝異服,招搖十分——一件純白繡花低胸吊帶緊身毛線裙,外披玫瑰紅大流蘇的羊絨披肩,配同色手袋及高跟皮鞋,硬是不覺暴露,隻覺性感。惹得路人頻頻回頭。

她又極喜歡說話,笑聲如銀鈴輕撞,即使同人討價還價也如撒嬌,弄得小販麵紅耳赤。我有時懷疑,黛兒那麽刻苦地向我學習鑒賞常識,為的正是要向人炫耀,以便吵架尋樂子。

關於古董鑒賞我雖然也不過知道些皮毛,可是對付琉璃廠小販已經足夠,而戲弄那些弄虛做假的小販,惹事生非,正是黛兒的強項。不過真把事情鬧大了,黛兒也自有平息的本領,自然還是那一笑二嗔三媚眼的絕招兒,無論何時使出來,都笑到功成,無往不利。

前不久我剛同黛兒討論過有關紫砂壺的收藏常識,這會兒她便專門尋著紫砂店找老板抖機靈。她不像通常買主那樣看準什麽先挑挑選選,然後再問價,卻是擺出闊佬模樣大大咧咧衝老板一擺手:“你這兒有什麽上好的紫砂舊壺,幫忙推薦兩樣。”

看得我心中暗笑,而店裏老板夥計也都望著她樂,眼中表情一望可知:這不定是哪位大款的小秘得了小費來這兒充內行呢。

而這,也正是黛兒一心製造的戲劇效果,就是要讓人先輕視了她,然後再異兵突起讓人大吃一驚,而她的樂趣也就在其中了。

果然老板不經意地隨手掂了一把民國初年梅花小壺笑嘻嘻推薦:“姑娘年輕漂亮,用這種精致小巧的梅花壺最合適不過了。”

黛兒不屑地一笑:“這種民國時候的梅花壺,太濫,年代也太近,不要!”

“原來姑娘還是個行家!”老板讚著,又重新捧出一隻加彩花卉壺來,“這個可是明朝的物件了,一般人我還真不給看。姑娘看看這彩繪,和姑娘衣服上的繡花有得一比呢。”

黛兒果然喜歡,但是一翻轉壺底就樂了:“老板,您看這壺底的四個字可是‘宜興紫砂’?”

“正是。”老板滿臉是笑,“原來姑娘認識篆字,那就更好了。這正是紫砂壺中最好的宜興紫砂。”

黛兒笑容裏滿是貓兒已經抓住耗子尾巴的幸災樂禍:“那麽老板可知道宜興原來叫什麽嗎?”

老板一愣,“原來叫什麽?宜興不就叫宜興了?”

黛兒現學現賣,架勢可端得十足,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地說:“宜興,原名荊溪,自清末改名宜興。老板這把壺是宜興紫砂不錯,可是,卻不是明朝的,而是今人仿製的。老板,我說得不錯吧?”

老板臉上一呆,態度鄭重許多,也不駁回,反而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姑娘細說說,今天到底想看什麽樣的貨色。要說我的壺,種類多是多,可都在庫裏,不能一下子拿那麽多,姑娘說準樣子,我讓人取去。”

黛兒笑得更媚:“老板眼光又好心思又周到,一進門就跟我推薦什麽梅花壺啊加彩壺啊,肯定是看出我是什麽性格的人了。這會兒才想起問我要什麽,不是裝假嗎?其實剛才你推薦的這兩樣都不錯,隻不過,我要的是年代久釉色齊的好貨色,是真舊,越舊越好,價錢不是問題,就隻別蒙我冤大頭就成。”

“痛快。既然姑娘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生意反倒好做。”老板一揮手,“把前兒新進的明代加彩提梁壺給這位姑娘請出來。”

黛兒聽見,反倒愣了。我知道她隻是吹牛皮過癮,嘴上吹得大氣,口袋裏卻是不爭氣,什麽“價錢不是問題”,根本是“紮勢”唬人,真有好貨,她還真買不起。

然而夥計已經把貨取了來,老板分外鄭重,特意開了頂燈讓黛兒細看,又小心翼翼地去掉壺嘴倒置台上,指點著:“姑娘請看,古時候真正的好壺講究倒懸一條線,就是這壺口、壺柄、壺嘴平齊一條直線。您再看這款識,姑娘剛才連宜興原名荊溪這種學問都清楚,不會不知道明朝人做壺落款喜歡連年代加製壺人名字都落上,您看這印識雖然模糊了,可是這‘明萬曆’仨字兒可還看得清,這是一把真真正正的明朝小壺啊!”

黛兒愛不釋手,但仍然忘不了褒貶:“釉彩這樣粗糙,說是明朝壺,怎麽信得過呀?”

老板不高興了:“這釉彩還粗糙?您看看這光澤,看看這紋理,細膩瑩潤,別說姑娘這樣的行家,就是外行也看明白了,這種彩,一望而知不是哥窯就是鈞窯的釉活兒。”

黛兒辭屈,嘴裏卻不肯示弱:“怎麽就知道是哥窯的鈞窯的?就算真是哥窯,現在仿的也多的是。這款識也說明不了什麽,現代人一樣可以刻個年號,說陳曼生也行,說時大彬也行,說徐友泉也行,說陳鴻壽也行,那還不是憑人一把刀隨便刻嗎?”

我聽得忍不住搖頭,黛兒哪兒是在買壺,根本是在賣弄學問,連陳曼生就是陳鴻壽也不知道,還要信口開河,強辭奪理。好在老板也不知道,否則這醜可就出大了。

然而老板雖然聽不出她的語病,卻看得明白她是在無理取鬧,板了臉發作起來:“姑娘今天到底是來買壺呢,還是來砸場子的?要誠心買賣,咱們好來好去;要是閑著沒事兒跑我這兒閑磕牙兒逗貧,姑娘請了,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我這兒還得做生意呢。”

黛兒下不了台,臉上漲紅起來,悻悻地將壺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又以指輕輕叩擊,其聲如金石,果然是把好壺。但是我聽出那聲音中似有雜音,不禁微微皺眉。黛兒一直盯著我的臉色,這時趕緊碰碰我手肘說:“怎麽樣?你看看這壺是不是真的沒問題?”滿眼渴望,巴不得人家是假貨。

我不禁好笑,取過壺來自壺身至壺底依次輕輕敲擊,發現壺口、壺嘴、提梁都是以金屬包鑲,並不是純粹的紫砂製品,不禁凝神細聽。

黛兒望著我的時候,老板也一直死死地盯著我,這時候察言觀色,主動解釋:“這把壺在容易破損處包鑲黃銅,是怕碰破的意思。要說古人的技術,那真是沒法兒說,您說它這黃銅和紫砂土包在一起,怎麽就一點看不出來呢?這以前的好壺,越是珍重的才越要講究包鑲呢,這才顯得矜貴。我猜呀,這字兒雖然看不清,可是一定是哪位大師製的壺,說不定就是這位姑娘剛才說的什麽陳曼生時大彬的壺,因為難得,所以包了黃銅。我聽說哇,還有的壺用真金包鑲呢,那就更貴重了。兩位姑娘是行家,我不跟你們說假,要是外行,我就告訴他這是金的……”

不待他說完,我微微一笑打斷:“老板既然不說假話,怎麽又跟我們說這是明朝的壺呢?”

“這就是明朝的壺啊。”老板急了,“姑娘,你話裏有話呀,天地良心,我向人家進貨的時候就是按明壺的價兒,你不信,我把底帳拿來您看。您要,原價兒拿去,咱交個朋友,您不要,起腳兒走人,別編排我這壺不是真舊。”

“老板別急呀,你聽我姐說完。”黛兒連忙嬌滴滴一笑,又推推我,“姐,你說這壺不是明朝的?”

“我隻知道,包鑲技術是打清朝末年才有的,始創於朱石梅。明朝也有包鑲壺麽?倒沒見識過。”

“哈,你還有什麽話說?”黛兒笑起來,“老板,你是不是打了眼,被人家宰了?你們行話兒怎麽說來著,‘打了一輩子雁,倒讓雁叼了眼’,哈哈!”說得老板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旁邊小夥計也都噤了聲,半天不說話。

黛兒得理不饒人,仍笑嘻嘻地說:“老板,你是願意繼續留著這壺等那不懂行的冤大頭上門啊?還是照新壺的價格割愛讓給我呀?我也不讓您做難,您開個價,我能出就出了,不能出,您就自個兒留著,慢慢再等那肥的來。”

老板卻隻是滿臉死灰,半天不言語。看來這回老板確實沒說假,真是按明朝壺進的貨。

古董行裏慣例,行裏人“打眼”是最丟人的,做買家的自己明白騙外人可以,自己不明白被人家騙了卻是奇恥大辱,老一輩的玩家一旦打了眼,什麽也不必說,悄沒聲兒把東西砸了算數。這老板年紀不輕,雖然不至於像老輩人那麽在乎,可是也還看得很重,當著夥計的麵被我們兩個小丫頭教訓了,隻怕半個月內都要寢食不安。

我不禁後悔太過刻薄,拉拉黛兒準備離開,那老板卻突然喊住了我們:“姑娘,你既然喜歡,你就拿去,至於價錢,您是行家,您看著給好了,我絕不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