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重返人間

為了保證自己能在半夜準時醒來,我在睡前喝了大量的水。

這段日子裏,鍾楚博已經漸漸放鬆了對我的看管,晚上睡覺不再給我上綁。以往,我最擔心的是逃出去後迷失方向,不知道該怎麽出山。但是這一次,我記熟了去農家的路。我想,我可以向他們求助。至少,也可以求他們掩護我,替我送信到山外去。

那是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當我悄悄離開鍾楚博走出山洞的時候,發現平時熟悉的山林忽然變得詭異起來。那些綠葉鬆風在夜裏似乎充滿了靈性,妖異地呻吟著,枝枝條條都伸展著邪惡的欲望,好像隨時會伸長來把我捆綁,吸血食肉,連骨頭也不吐。

我想起關於吃人藤的傳說,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麽電影裏的吃人藤場景都配以藍色的畫麵,那是因為月光下的吃人藤看起來最有威懾力。

身後忽然響起輕微的“咻咻”聲,有物體踩過枯葉,由遠而近。我汗毛豎起,是鍾楚博,鍾楚博追上來了!我發足狂奔,然而鍾楚博比我更快,忽地飛躍起來,一隻利爪搭在我的身上,我失聲尖叫,這才明白 ,那不是鍾楚博,是狼!比人更可怕的狼!

就在這時候,槍響了。我驚喜地大叫:“鍾楚博!”

這回才是鍾楚博!他及時趕來了!

可是那一槍並沒有擊中狼的要害,狼隻是頓了一頓,便掉頭飛撲過去,鍾楚博在慌亂中又開出一槍,但接著就被撲倒了。狼吻直衝向他的喉嚨,他用雙手用力卡住,同狼滾成一團。

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隨手連枝帶葉折斷一根鬆枝衝過去,沒頭沒腦地向狼身上揮舞過去,一下又一下,不知停止。狼被擊怒了,舍了鍾楚博重新撲向我,我聽到自己的手臂“哢嚓”一聲斷了,那樣清脆,仿佛不是來自我的身體。與此同時,鍾楚博猛撲過來,抱住狼滾向一邊,順著旁邊的斜溝一路滾下去。

我急忙拾起槍,對著黑暗本能地開了一槍,又是一槍。隨著一聲淒厲的狼嚎,夜幕被利劍般劃破了,但瞬間又歸於沉寂。我艱難地爬過去,對著穀底喊:“鍾楚博!鍾楚博!”

沒有人回答我。

我惶恐起來,鍾楚博,他死了嗎?中槍了?是我,我打死了他?

手臂上的疼痛一陣劇過一陣,但是我顧不上,我警告自己,不,我不能昏倒,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沿著溝壁一點點爬落,看到一人一狼靜靜地躺在穀底,人的雙手還緊緊扼在狼的脖子上。我的手臂已經疼得抬不起來,隻得將耳朵貼近他的胸口傾聽著:咚!咚!他還活著!他的心還在跳動!那真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可是,那聲音又是多麽微弱而無力哦!

我試圖將他扶起來,可是全然用不上力。我想過一個人爬到農家求救,卻又擔心當我離開的時候,又有野狼經過。我唯一能做的,隻是支持著拾來荒草和枯枝,用隨身帶的打火機點燃,然後扶起他的頭細細檢察,他的頭臉糊滿了血,衣服被撕破了,頭發胡子糾成一團,連傷口的情況也看不清,但是總算沒有槍傷。

我籲出一口氣。

但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他清楚地叫:“阿琴,你來了?”

我悚然而驚,翻身坐起,鼻端嗅到一股熟悉的福爾馬林味。

是的,許弄琴來了,她終於索命來了!

月光水一樣地傾瀉。我回頭看著鍾楚博的臉,他沉沉地昏睡著,間或發出一兩聲呻吟或者囈語,粗而短的濃眉緊緊蹙在一起,仿佛不勝痛苦。他說過,鬼怕惡人,弄琴魂拿他無可奈何。可那是在他好著的時候,強健的時候,而現在,他身心疲憊,精力與體力都到了最虛弱的時候,又是在深夜,陰氣最盛的子時,他不再是弄琴魂的對手。許弄琴,這次真的要帶走他了嗎?

“不!”我對著夜空祈求,“你不可以這麽做!你不可以在這時候報複他!我知道他對你不起,可是,我不能讓你在這個時候帶他走!我不能!”

我用那隻好著的手臂抱緊鍾楚博,希望以自己的身體來溫暖他,把自己的陽氣過給他。鍾楚博,我不要你死,我不會要你這樣地去死!

驀地,我想起那個燭光搖動的晚上,想起那晚無憂的咒語,我閉上眼睛,朗朗地念起來。

月亮升至中天,月光透過林梢灑落一地,斑駁而明亮,無限詭異。

鬆濤蟲鳴都沉寂。

我的咒語是夜晚唯一的聲音。

手臂上的疼痛越來越劇烈,我咬緊牙關撐著,不許自己倒下去。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我能撐到明天早晨,鍾楚博就會得救!我一定要撐住!

東方漸明,月亮的影子淡下去,淡下去,福爾馬林的味道就像月亮的外衣,也隨之漸漸脫落。

鍾楚博輾轉著,嘴唇一張一翕。

我本能地意識到他的需要,趕緊站起身,用一隻手脫下外衣,將露水沾濕衣衫,再扭絞出水,滴在他幹涸的唇上。

他口唇微動,艱難地貪婪地吮吸。

我的淚落下來,被他一並吮進口中,或許是覺出了眼淚的鹹澀,他忽然睜開眼來,愣愣地看著我,欲語還休。我卻已經驚喜地叫出來:“你醒了?你醒了!”

我終於喚醒了他,救活了他!鼓脹的喜悅讓我欲歌欲狂,難以自持。“你醒了!”我又哭又笑,不住用濕衣擦拭他灼熱的麵頰,希望給他一點清涼。

他的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許久,終於說:“為什麽?”

我愣住。

他的話並不完整,但是我聽懂了,他是在問我,為什麽要救他,為什麽這樣高興。為什麽?

我是恨他的。苦心孤詣找出他的犯罪證據,欲將他繩之於法,置之死地,為許弄琴報仇,為自己洗冤。可是,當他的生死握於我一念之間,我卻沒有片刻的猶疑,一心一意,想的隻是要他活下來。為什麽?

但是我已經無力回答。隨著他的醒來,我最後一分力氣和意誌也耗盡了。我再一次說:“你醒了!”接著眼前一黑,軟倒下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弄清楚自己在什麽地方。

一張須發相連但是充滿善意笑容的臉趨進我:“你醒了?”

那張臉藏在胡子頭發後麵完全看不清,可是聲音是熟悉的,那是鍾楚博。

“鍾楚博?”我輕輕喚,“你怎麽會變成這付樣子?”

“兩天兩夜沒睡覺沒洗臉沒刮胡子,就變成這樣子嘍。”

“我已經睡了兩天了嗎?”

我想掙紮著坐起,可是手臂僵直麻木不聽話,原來已經上了夾板——兩根板夾著胳膊用繩子捆起,很古老的一種接骨方法。屋子裏充滿了濃鬱的草藥香,我約略有些猜到自己的處境。

果然,門簾一挑,一位麵色黝黑但態度慈祥的老先生端著碗湯藥走進來,嗬嗬笑著說:“姑娘,我老頭子幾年中醫沒白學,到底把你一條小命給從閻王爺那兒硬拉回來了。有這麽一次,就是趕明兒我一閉眼死了,也對得起自己行醫一輩子了。”

“醫生,是您救了我?”想到在做“盜鹽賊”的那段日子還曾造訪過他家呢,我不禁有些臉紅,不過好在正發著燒,大概不會引起他的懷疑吧。

“醫生?”老中醫愣了愣,接著哈哈大笑,“這輩子,還沒人叫我醫生呢。你是城裏娃吧?這兒人都管我叫大夫。”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來,鍾楚博精通各路方言,他一定沒有對這老中醫說實話,八成說我們就是這山裏的或者是附近村裏的人,走山路遇了狼,而他的樣子,混在山民中也實在看不出兩樣,老中醫大概到這時候才知道我們是從城裏來的吧?那麽,他是曾經收到過通緝令的,會想不到鍾楚博就是那通告上的通緝犯嗎?

我偷眼看鍾楚博,他正一臉焦慮地望著我,分明沒有想到那些顧忌,隻是催問醫生,哦不,大夫:“她現在醒過來了,就沒事了吧?”

“難說,難說。”老大夫放下藥碗,翻翻我的眼皮,摸摸我的額頭,又對著上了夾板的手臂反複看,最後搖著這樣說,“現在還難說得很呢。”

“難說?你不是說已經把她從閻王爺那兒拉回來了嗎?”

“命是肯定拉回來了,不過這條胳膊嘛………”

“胳膊?你不是已經給她接了骨?”

“可是你沒看到她傷口發炎了嗎?我還正納悶這娃身子骨怎麽這麽虛呢。原來是個城裏娃。那就難怪了,抵抗力太差,一點小病小災地就抗不過去,又昏迷了這麽久,沒燒壞腦子已經萬幸。要是咱山裏娃,哼,別說摔斷條胳臂,就是摔斷腿,打斷脅骨,隻要接上骨,當場就能下地;走動,哪裏知道什麽叫發炎呀……哎,依我看,你們最好還是回城裏去吧,那裏有進口消炎藥,我這窮鄉僻壤的,中藥治慢症還對付,像這種急症發炎,可是沒把握。前兩天我是看娃的情況太緊急,怕往山外送給娃耽誤了,說不得,隻得大著膽子試一回,總算愣把娃叫醒了,這就已經是千好萬好了,可是這隻是解一時之急,要想讓她徹底好利落,我可沒把握,就算吃中藥醫好了,這胳膊也多半會留下點殘疾,有點‘骨質增生’啦‘骨關節突出’啦啥的後遺症,本來呢,要是咱山裏娃,胳膊肘兒拐一截出來也沒啥,不耽誤幹農活就成唄,可是城裏娃不一樣,都愛漂亮,你看這娃俊俏的,胳膊擰著一截隻怕不願意,再說他又發著燒,這個情況也不穩定,要是咱山裏娃,兩碗藥下去一準好,可是城裏娃不一樣……”

老人家“山裏娃城裏娃”羅裏羅嗦地說了半天,中心意思無非一個:就是他這裏治不了我的傷,非得送我進城不可。

而進城,就意味著鍾楚博的身份將暴露,他會被逮捕歸案,判以極刑,就像我說過的那樣,被我親手送上絞刑架,雖然,並不是我抓住他並把他交給警察的,可是結果是一樣的。

我看著鍾楚博,現在,我的安危捏在他的手上,而他的未來,也同樣地掌握在我的手中。要麽我殘著一條胳膊繼續隨他流亡,要麽他為我的胳膊賠上一條命。

可是,他好像完全沒有想過這些似的,直截了當地對老人說:“那還等什麽呢?想辦法送她進城呀!”

我呆住,忍不住叫他:“鍾楚博!”

他一愣,也反應了過來,可是眼中沒有絲毫猶疑,仍是理所當然地說:“我們必須馬上想辦法送你進城就醫,我不能讓你的完美有一點點損失。”

淚水忽然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是完美的嗎?我的完美比他的性命還重要嗎?

鍾楚博握住我的手:“琛兒,你說過,就是一株花也會疼,何況你呢?也許,我早就應該向你學習,學習尊重生命,學習認真生活,但願,現在還不太晚。”

老人家聽不懂我們說的這些,隻是聽了一句進城,就立刻張羅起來:“要是真想往城裏送,那今晚就得讓我們家大小子上路了,這姑娘是肯定走不了山路的,得從城裏調救護車來,讓人家來接她……”

鍾楚博取出一疊錢:“老大夫,一切全靠你了,要怎麽做,就依你說的辦吧。”

老中醫大概一生中第一次看到這麽多錢,仿佛錢會燒手似地猛地向後退了一步:“這……這……”

我歎息,鍾楚博此舉可謂招人嫌疑,很明顯他已經豁出去了,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猜疑,反正,隻要明天老中醫的大小子進城一說,鍾楚博的身份就一定會暴露,此刻再遮掩也是沒用的了。

在這一刻,我終於明白鍾楚博對我的愛有多深,如果我們可以早一點相遇,當我沒有遇上以然,他沒有娶過許弄琴,最重要的,他不曾犯下過那麽多不可饒恕的罪行,也許我們會彼此眷戀,就像山中的一對兄妹鳥兒,相親相愛,比翼雙飛,可是,太遲,太遲了……

老中醫的大小子出發了。

我知道,這是我同鍾楚博相處的最後一夜,如果他不願意等在這裏束手就擒,就必須在天亮之前離開。

天一點點地亮了。他望著我,滿眼的不舍,可是仍然故做瀟灑,強笑著說:“我已經決定了,把你還給柯忤作。你這樣子,跟我在一起隻會拖累我,我不能再帶著你走了。”

我忽然覺得鼻酸。

“鍾楚博,如果,如果你自首,是不是一定會判死刑?”

“你希望我自首?”他凝視我。

“我很矛盾。”我坦白地說,“你不是說希望可以學習認真地生活嗎?可是背負著那麽多罪惡,一路逃亡,怎麽可能是一份認真的人生呢?可是…”我低下頭,“如果服罪的結果是死路一條,我又……”

“你又不願意我死,是嗎?”

他的眼睛閃亮,他的語氣熾熱。我知道他在渴望我的承諾與表白,可是,我不願意給他這樣的幻想與錯覺,我的心中,隻有柯以然,我不能背叛他的愛,既使是在別人的誤會裏,也不可以。

鍾楚博的眼神暗下來,他走到窗邊默默地看著天邊,許久,忽然猛轉身逼近我,很快地說,“他們來了!琛兒,我要走了;但是隻要你一句話,我就會為你留下,寧可死。”

我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麽待我這樣好。一個殺手,怎麽可以有這樣深摯強烈的感情,這還像是鍾楚博嗎?這個時候,我真希望他能夠殘忍一點,自私一點,就像一個真正的凶手那樣,那樣,我的心就不會這樣彷徨,猶疑,不知所措。良久,我終於說:“你走吧,我不會告發你。”

他猛地閉上眼睛,那一刹,我懷疑自己看錯,不會吧?他眼中瞬忽閃過的,是淚嗎?

他低下頭,在我額上飛快地一吻,輕聲說,“琛兒,我真是舍不得你。”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後。

接著,遠遠地,我聽到有警車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