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絕愛

不是我要用一場死亡來成全愛情,而是現世的愛情已經走向死亡。

心愛的確在漓江,在漁村一個連電視都沒有的民屋裏,靜靜地等死。

苟活三十餘年,她的路終於走到盡頭。她並不介意,甚至有些盼望大去之日早一點到來。她已經太累了。

如果死亡是一種結束,那麽她會張開手臂來歡迎死神的到來。

可惜,已經死過一次的她非常清楚:死亡,隻是另一場旅遊的開始。就好像婚姻也並不代表美滿的愛情已經開花結果,而隻意味著:真正的生活,才剛剛起步。

白天,她會沿著江岸散一會兒步,偶爾挽著籃子走到遠一點的市場買菜,親手烹飪;夜裏,則坐在院子裏看星星。城市的星空沒有這麽明朗,這是她來這裏的原因。

從前她生活在紐約,全世界至繁華至熱鬧的地方,而今在記憶中隻餘得一片荒涼,與父母夜遊唐人街的往事恍如隔世——隔世,父母親如今已經雙雙去了另一個世界,而不久以後,她也將要去到哪裏。

隻是,並不是所有的因緣都有續篇,即使他們可以到達同一個地方,也再沒有重逢的機會。世上會有幾個真心愛與盧克凡呢?

更何況,便是真心愛與盧克凡也終是分手了。

空氣清冽,她住的地方可以聽到水聲,如泣如訴,徹夜不止,像是一部永無終結的長篇連續劇。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真心愛的唇邊浮起一絲苦笑,對於皎潔千秋的明月來說,人生三十年和一百年有什麽分別呢?

她對生命並無留戀。

高懸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即將落下,她寧願仰起頭,做一個引頸就戮的準備,了無懼意。

碧桃的一生也是不知道恐懼的。

碧桃的一生雖然卑賤,卻活得從容,一生都是隨波逐流度過的。命運把她送到哪裏就是哪裏,交給誰就是誰,顧三、盧老爺、金大班、眾多的舞客、警察局長武同、吳會計……

有什麽分別呢?

那次與大少爺的聚而複散後,她又被武同抓了回去,日複一日地重複著被玩弄被折磨的命運,日複一日地重複著關於逃跑的幻想與絕望。

然而就在她還沒有想清楚到底用什麽方式來“跑”的時候,武同倒先“跑”了。他搭著船,從上海一直跑到海外去,跑得不見蹤影,跑得屁滾尿流。

碧桃忽然得了自由,反倒不相信起來。這就像困在牢裏的人有一天發現牢門打開,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推門而出一樣,生怕外麵架著機關槍,隻等她一走出來便將她一槍幹掉。

便是這樣,半年裏她什麽也沒做,隻是呆在那坐吃山空,等待命運的下一步安排,等待大少爺“我會回來找你”的承諾;房租到期,便搬到便宜點的地方去繼續等待;更拮據時,便再搬,搬得更廉價。

後來便搬到了石庫門去。房東的女兒同她差不多年紀,介紹她去工廠做工,她便去了。

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曆,隻除了吳會計。

吳會計很害怕別人知道妻子從前的身份,領證時,便要替她改個名字。她無所謂,說隨便什麽吧,向黨、革命、建國、解放……都行。

他搖搖頭,說不如簡單些,隻取他的姓和她的姓並在一起,當作名字。

她早已不記得自己姓什麽,想了想,隨口說姓“桃”,桃花的桃。他不信,說:“百家姓裏哪有這個姓?不如叫陶瓷的陶。”

她無可無不可的,便改了叫吳陶氏。

“無桃”?她愣一下,心裏泛起難言的酸楚。金大班說過,每個人的命數裏都有桃花,而她是“紅豔桃花煞”,那麽現在,她大概劫數已滿,從此“無桃”了。

沒有桃花,沒有風情,沒有華爾茲,也沒有百樂門。

然而吳會計仍然不放心,仍然怕有人會識破,於是不要她再做工,隻做老婆。

從前他要傾家**產才可以博她一夜之歡,現在不費分文便能夜夜共枕——他並不覺得慶幸,反而為自己當年為她所受的痛苦煎磨不值。從前睡不著的夜裏他在自己的心底惡狠狠地咒罵她的那些話,現在終於都可以當著她的麵說出來了。

吳陶氏隱忍地聽著,不做任何辯解。她現在已經變成一個標準的家庭婦女了,就像她自己從前常常說的:我什麽都會做,煮飯、掃地、洗衣裳……

鮮潤靈動就像蟬蛻殼一樣從她的臉上一層層蛻去,將她漸漸蛻成一個最平庸不過的中年婦女。其實這年她也才不過三十多歲。可是,她就快死了。

臨死之前,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一生,無數滔滔的往事逼到眼前來,叫她看清楚真實的自己,聽清楚自己最熾熱的心聲。她聽到華爾茲的依稀仿佛的旋律,看到大少爺與她在華爾茲中、在桃花林下共舞,悲天憫人地對她說:“薄命憐卿甘作妾。”

“薄命憐卿甘作妾。”那個“卿”,便是她,剛剛走進盧府,剛剛從“丫頭”變成“杏仁兒”的她;那個“妾”,也是她,喝了茶行了禮做了“杏姨娘”的她;後來陰差陽錯地,她失散了他,從“杏”變成“桃”,任碧桃;可是她沒有忘記他,一直在找他,找到他,救了他,又失去他;再後來,她成了“無桃”氏,仍然在找他,找了一輩子,直到老,直到死。

她就要死了。丫頭要死了,杏仁兒要死了,任碧桃要死了,吳陶氏要死了……她想著她一生的身份與名字,就覺得這**好像躺了許多個身體似的,然而靈魂,卻統共一個。

哦,靈魂。

她的靈魂飛在半空,對自己說:我愛他。

我愛他。

真心愛前世與今生惟一的聯係,是愛。隻是愛。

這是她重生的目的、使命、以及全部意義。

如今,一切終將結束,塵歸塵,土歸土,功名愛恨,皆成灰燼。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秀長的眉,多情的眼,稚氣未脫的櫻桃唇——鏡中的自己並沒有因為絕症而憔悴,相反,有一種回光返照般的嬌豔,是高空電纜相撞時的藍火花,臨消失前那極為哀豔絢美的一瞥。

她早已預知自己的生命是32年,卻怎麽也沒有想到死因會是愛滋。在最墮落最風塵的日子裏,她隨心所欲而風平浪靜地走過了;卻在她最慈悲為懷潔身自好的時候,竟因為輸血而染上愛滋病毒。

真不知道這是天使的失誤,還是魔鬼的玩笑?

也許天地從來都是這樣的不公正。

她帶著一絲恍然和悲憫看著鏡中的自己,然後意識到這個表情在前世也曾經有過的——在她臨死的一刻,她的靈魂飛在半空,忽然看清了自己懵懂的一生和迷糊的情意,她對自己說:我愛他。那一刻,她也是用這樣恍然而悲憫的眼神看著自己的。

便在這時聽到敲門聲,心愛第一個念頭是:死神來了。

然而她推開門,站在那裏的,卻是盧克凡。

克凡找了心愛這麽久,一旦見著,卻不敢相信起來,愣愣望了許久,卻隻迸出一句:“聽說你,得了絕症?”

“絕症?”心愛苦笑:“我從出生那日起就已患上絕症——我對你的愛就是最不可救藥的絕症。我早就知道死期不久,隻是沒想到,會死得這麽不浪漫。”

“心愛……”盧克凡終於相信眼前的心愛是真實的,他衝上前欲緊緊地擁抱她,心愛忙向後躲,克凡抓住衣襟不肯鬆手,“為什麽要躲著我?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找得好苦。”

“為什麽要找我?”心愛用力推開盧克凡,冷冷地說,“我說過要你找我嗎?”

“記得在漓江的那個晚上嗎?你在車窗上留下‘記得我’三個字。那就像一道咒語。從那以後,我無時無刻不在記著你,想著你。所以,我到漓江來了。”盧克凡定一定,將心愛抓得更緊些,沉聲說,“現在,我終於找到你了,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

“記得我?”心愛的語氣仿佛是她已經忘了漓江的事,即使想起也覺得無所謂的樣子,仍然冷淡地說,“我現在收回那句話,希望你忘了我。”

“不!”盧克凡叫起來。“心愛,發生了那麽多事,你仍然不肯把我當你的親人?”

“忘了我!”心愛再一次說,“我也要忘了你。我曾經愛過你,然而,在我臨死之前,我想收回對你的所有感情。從前世到今生……”

“你,這樣恨我?” 盧克凡被刺傷了,這是他一生中最真心最熱烈的一次,可是,心愛卻不接受他。她再也不需要他。他終於知道愛無所歸的痛苦。

“心愛,你要我怎麽做,你才肯原諒我?”

“你不需要我的原諒。如果我恨你,是因為我仍在愛。然而我已經不愛了,不愛你,也不愛任何人。克凡,我隻希望忘記你,就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那樣。”

盧克凡的心一點點收緊,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真心愛不再愛他,這怎麽可能?她幾乎是從出生起就一直在愛著他的,她的愛予取予求,海闊天空,怎麽會有窮盡?

“為什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也可以認真地愛一次?”他苦苦哀求,“我被你愛了那麽多年,難道,不可以讓我也愛你一回?我不求你也同樣地愛我,隻要你肯接受我的愛就足夠了。難道這也不可以?”

心愛幾乎心軟。眼前是她愛了兩輩子的大少爺啊,他形容憔悴,風塵仆仆,名牌西裝被揉得稀皺,肩頭發梢甚至還粘著柳絮,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可是,她已經窮途末路,幾乎聞到墳墓上青草的味道,在這個時候,無論愛恨,都該同泯,她不願再同他糾纏。

生命的最後時間,她最想躲開的人,就是他。

“愛是很私密的事。”她冷冷地答他,“你大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你愛我。那也是你的事情。根本不必在乎我是不是接受。”

“你不相信我。你認為我是在做秀,是不是?”盧克凡幾乎要瘋了,“你說,我怎麽做才可以讓你相信?要我怎麽做?要不要我和你一起患病,一起死?那就來吧!”

他忽然衝上前,瘋狂地擁抱住心愛要強吻她。無論心愛怎樣閃躲,他隻是不放棄。一個女人的體力終究不能與男人相抗,何況是一個病弱的女人與一個強壯的男人,何況那男人形同瘋魔。

終於,他們的唇緊密相合,輾轉相吻。眼淚流進嘴裏,他的淚和她的淚,都融在一處。

克凡在這一刻已經不顧一切,她要上天堂,他隨她去;她要下地獄,他也願相從!

一個人一生中總會忘我地愛一次。他愛的人,隻能是真心愛!他們之間,有上下兩輩子的恩情要算!

他終於愛上了真心愛,他終於看清他們所有的緣孽與因果,他多麽想好好地愛她,償還她,可是,他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盧克凡幾乎要瘋了。

盧克凡已經瘋了。

盧克凡不得不瘋。

他的心疼得仿佛要裂開,而心愛隻有比他更痛,更絕望。

心愛用盡一生的力量來爭取克凡的心,如今,她終於如願,卻忽然明了:愛,其實隻是一個人的事情。堅持另一個人與自己同步,隻會毀滅對方。

父母去逝後,她悲痛欲絕,一直內疚沒有在他們在生時好好地陪他們;如今,她命在旦夕,又令克凡後悔不已從前沒有好好陪她。

每個人都在悔不當初,每個人都要等到失去之際才肯反省,每個人都不滿足,不快樂,不甘心。

她並不是那與眾不同的一個。她一樣地貪婪,一樣地任性,一樣地自私自利。

她的這一生,與其說是尋愛之旅,還不如說是一場戰爭,與盧克凡之間的戰爭,敵進我退,敵退我追,若即若離,患得患失。如果說是他欠了她才這般贖罪,那麽她又是欠了誰才執著一生?

她有些出神地想:前世的前世,她與大少爺又是什麽關係呢?她因為前世沒有得到他的愛而許諾今生,然而前世的前世,會否,她才是傷害他的原罪?最初的最初,他們的因緣是如何結下的?是誰先負了誰?

然而無論如何,她希望這是最後一世,她與他攜手赴黃泉,或者依然隔山隔海,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經帶著記憶同他走了這一回,清醒地、執著地、按照自己的選擇活過一次,這便夠了。

心愛仰望上蒼,眼中滿是淚水,仿佛聽到她自己在前世臨終時的誓言:我要重活一次!我要得到愛情!我要世人還我清白之名!

“我錯了。”她輾轉地、悲哀地、在克凡的懷抱中喃喃低語:“是我的錯,我不該要你陪我重生,如果還有下一世,我情願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我們就算是走到麵對麵也不要再相識。我要你好好地活著,不用管我是誰,你不欠我的,我也不再找你了,我還你無牽無掛……”

克凡泣不成聲:“心愛……”

心愛的歎息低不可聞:“為什麽要找我呢?為什麽不能和從前一樣,快快樂樂地做你自己?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你找到我,隻會看著我一天天枯萎,假如讓你也染上病毒,我是死都不會安心了。”

“我不管。心愛,如果你還有一年好活,我們就快快樂樂地過一年的日子;如果你隻有一天好活,我們也好好地相愛地走過這一天。你喜歡旅遊,我陪你去天涯海角;你喜歡安靜,我陪你隱居山林。隻要你喜歡的,我都會陪你去做,心愛,不要再拒絕我!”

某年,某月,在大西洋的某個無名小島上,有一對神仙眷侶,他們的愛從盤古開天辟地起就已經開始了的,經曆了幾個世紀的聚散離合,如今,終於是又要分開了。

克凡緊緊地絕望地擁抱著心愛,不知道怎麽樣才可以同她合二為一,才可以永生永世不分開。

死亡和愛情都是一生隻有一次的美麗,這兩件事竟可以與同一個人分享,已經彌足珍貴。或許,他應該慶幸他終於在臨死之前通曉愛的真諦,慶幸可以與至愛的人一起麵對死亡。

可是,即使他自願與她同年同月同日死,又可以保證他們能夠同歸地府或是天堂嗎?可以保證輪回之後還可以再世重逢嗎?可以保證下一次的同年同月同日生嗎?可以保證再生後的永恒相愛嗎?

這些日子裏,他們走過了許多的地方,他陪伴她,嗬護她,疼惜她,把所有虧欠她的愛情都加倍地償還給她。早晨,天剛蒙蒙亮,他便拉她起床,一起去跑步、晨練、呼吸新鮮空氣,他堅信這樣對她的健康有好處。然而她卻是一早放棄了,因為她知道自己生命的期限,那是死神早已設計好了的劇目,方式或許不同,時間早已注定。可是,她卻不忍心拒絕他的好意,隻得勉強自己早睡早起,跟他一起嚐試各種據說有起死回生之效的奇怪食品,民間秘方。

他們並沒有靜止地療養,沒有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而是邊走邊唱,遊山玩水,她因身體不適,時時覺得疲倦,他便背著她上路,唱歌給她聽,她伏在他寬闊肩膀上向外看,整個世界都變得格外美好。也許最醇美的並不是七八年的勃根第紅葡萄酒,而是他深情的眼神;也許最芬芳的也不是荷蘭的鬱金香,而是她甜美的笑容。

然而有一天他終於也倒下來,竟不知什麽時候染了病,彼時她也曾撕心裂腑地痛楚過,他卻如釋重負,有種求仁得仁的歡喜;他們彼此攙扶,跌倒了再爬起,直到誰也走不動,便租了這隻船,隨波逐流……

雲淡風輕,輕舟如葉,盧克凡與真心愛肩並肩地漂流在大西洋上,一同漂向生命的彼岸。

他有些恍惚地說:“心愛,這些日子裏,我常常會做一些奇怪的夢,夢見你我穿著奇怪的衣裳在跳舞,四處有桃花在飛。心愛,我們是不是認識很久了?比青梅竹馬更久。也許,從天地鴻蒙起,我們就已經認識了,一世一世地輪回,一世一世地尋找,一世一世地相愛……”

心愛的心中有一千一萬個不忍,不忍克凡為她受苦,不忍克凡與她同歸,不忍愛情如此艱辛磨難。在生命的最後時段裏,她終於得到自己所渴望的一切,與至愛的人形影相隨,他們如心所願,相攜相伴地走遍千山萬水,眼神糾纏,一分一秒都不肯分開,世界上最相愛的情侶也沒有他們這般親密。為此,她已經在上帝和死神前祈求了兩生兩世了,但是如今,她隻想結束這一切。

她的眼神已經漸漸渙散,聲音微弱,卻仍然堅持著、一字一句地、說出與克凡相悖的誓言:“一切該結束了。都該結束了。如果還有來生,我隻希望,再也不會遇見你,遇見了,也不要相識,更不要記得。克凡,永生永世,我不要再與你有任何瓜葛,無論愛與恨,都煙消雲散……”

克凡已經不能回答她,他比她更先地走近了死亡,仿佛要為她探路。

有依稀的曲調來自天際,真心愛努力地探過身去,輕輕地幫克凡闔上眼睛,然後撒開手,帶著她所有的愛與恨,她的前世今生,一同疲倦地睡去。

她仿佛看見,天使和魔鬼,在生命的盡頭等她,愁眉苦臉,仍然喋喋不休地爭論著,這一個靈魂的歸屬……

西嶺雪

2005年7月10日星期日於西安**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