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遲到了半個世紀的初戀
是她先向他示愛的。她從一開始就錯了。
愛的遊戲裏,誰主動誰就輸了先機,誰認真誰就落在下風,而誰愛得越深誰就越沒有主權。
心愛終於戀愛了。
自從那個采訪之後,盧克凡便順理成章地開始約會她,他並沒有對采訪內容多加評價,但似乎默認了“心上人”這個角色。就像最標準的男朋友那樣,帶著心愛到處玩,給她買花、買巧克力——盡管,他隻送天堂鳥不送玫瑰,而心愛也從來都不喜歡吃巧克力。
最重要的,是他並沒有對心愛開口說愛。
心愛一早就向天下人宣稱他是她的心上人,他沒有否認,卻並不等於認同;即使認同,也未必承諾回應。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然而他和她的心,並不相應。心愛甚至不能主動開口問他。因為一問,就成了糾纏。
她投之以瓊瑤,他卻報之以木桃。
但是她甚至不可以計較得失,她能夠做的,隻是想方設法將木桃保鮮,使它成為一枚可以與瓊瑤等壽的不死仙桃。否則,她便隻能守著那木桃哭泣,直至它腐爛成塵。
愛情的定律從來如此。是她先向他示愛的。她從一開始就錯了。愛的遊戲裏,誰主動誰就輸了先機,誰認真誰就落在下風,而誰愛得越深誰就越沒有主權。
但是怎麽樣也好,隻要他們可以在一起,她能夠見到他,陪著他,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和他在一起,不論做什麽,都讓她覺得意味無窮;去海邊看日出,那太陽便比往時更加豔若凝脂;去郊外采野花,那小花就香得動聲動色,簡直可以取代牡丹做花國魁首;為了赴克凡的約會,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推掉任何的媒體采訪或是書畫拍賣會;但有時克凡感興趣,她又會主動邀請記者,並且把風光全部讓給克凡。她不再像以往那樣對答如流,鎮定自若,而在說每一句話做每一件事之前都先征求過克凡的意見,以他的眼色意願行事——盡管,他的主意從來都並不高明。
隻要克凡願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擱下,所有的榮譽都不再重要,什麽人都可以不問,什麽事都可以不理,甄心愛,是為了盧克凡而生、為了盧克凡而活的。
他們第一次約會時,他便試圖扳過她的臉吻她,她心覺不妥,卻不能抗拒。初吻並未給她帶來渴望中的甜蜜感動,卻也震**良久,回味無窮。而且,她發現自己的動作相當笨拙,已經全然記不起從前的經驗——原來接吻這件事,並不可以隨同記憶從前生沿用到今世。
回到家,她跳進浴缸裏久久回味白天的那個吻,並且想入非非。接下來,會怎麽樣呢?倘若克凡提出進一步要求,是該接受,還是拒絕?都才隻有十六歲,肌膚之親未免言之過早,但是拒絕,她做得到嗎?如果克凡說“要”,她可以對克凡說“不”嗎?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她發現自己簡直有點怕克凡呢。
憑著前世紅舞女的經驗,她不是不明白,真愛一個男人,就不可以太縱著他,讓他得到的太多、太容易。
然而她不由自主。
她視他為心上人,而他,肯做她的身邊人已經很好。便是這身邊人,也不知可以維持多久。
前世她是一個不潔不貞的女子,然而那是命運;今生,她好想做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子。這使心愛在今世養成了酷愛洗澡的嗜好。
她一直認為,洗浴應該是一件非常鋪張的事,隻有鋪張才會舒適。這鋪張包括沒完沒了地衝水、把浴液塗滿全身後半仰起頭讓它以自然狀態被衝幹而不假手去搓洗、不計較時間、當然還要有充足的供暖與照明。
如果可以再隨心所欲些,那就最好有一隻巨大的浴缸,貯滿了比例合宜的水與牛奶,把自己身體放進去的一刻,可以毫不吝惜地看到多餘的水被體重嘩一聲排出缸外,其後的每一次轉側都會再將一些水潑灑出去;又或者水麵浮滿各色花瓣,身體在花瓣下若隱若現,每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一場盛大的表演,都會看到不同的花在肢體間開放,而浴洗之後,踏過一地花瓣走出浴室的感覺是一種近乎殘酷的快意。
隻有不計較付出的付出才可以稱之為鋪張——可以在任何想洗澡的時間就洗澡,想洗多久就洗多久,想用什麽儀式來洗就用什麽儀式來洗——這樣的痛快淋漓大概便可以算作奢侈的舒適了。相比較之下,音樂或是香燭反而是最容易辦到的一件事,因為消耗有限。
從前一切消費都要伸手向父母支取,買成打成束的鮮花僅供洗浴,真是很難說出口——何況從前的心愛根本無法開口說話。直到今天,她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可以照自己的心意重新布置浴室,可以隨便買多少鮮花或是牛奶用來揮霍,可以隨時隨意地跳進浴缸來思考或者自言自語自問自答。
她在鮮花與水波輾轉歎息,想著白天的那個吻,想著那一種親近的甜蜜,從現實想到前世,曾經,她與大少爺最接近的時刻,是在船上。
大少爺因為暈船,隻得順從地接受她的照顧。她為他跑前跑後,喂水喂藥,甚至替他更換衣裳——他的衣裳吐髒了,不得不從箱子底翻出幹淨的襯衫來換上。
他掙紮著要自己脫換,卻險些撲倒在地,她忙將他扶住了,替他一粒粒地解開扣子,露出他胸口的痣,整整齊齊排布著,數一數,足足有六顆——原來不是痣,是香頭燒的戒印。
她想起來,太太從前同她閑談時提起過的,說克凡小時候請人算過命,不長壽,惟一的辦法,是送到廟裏做和尚,躲此一劫。當時的富人家多半流傳著這樣一種規矩:怕孩子養不大,便送到廟裏去,受了香,請法師取了和尚名字,像慧淨、悟空、智能什麽的,齋戒沐浴,嚴守清規。俟過幾日,再從牆圍上接出去,以期騙過佛爺,叫他老人家對這假和尚多照顧。
不懂得這是什麽心理——迷信佛爺無所不能,卻又當佛爺是傻子,以為可以蒙混過關。一萬個不通,可是人人都信,都這麽做。盧府也一樣畫葫蘆畫瓢,並且惟恐騙不過,還特地多一份誠意——請住持用香頭在克凡的胸口燒了六個戒疤,證明他是如假包換的和尚,連皮肉都拿出來侍奉佛祖了,那還有假?
這故事杏仁兒早早便聽過了,且聽過不隻一次——她最喜歡聽太太講大少爺的故事,簡直百聽不厭。然而今天,她卻是第一次實實在在地印證,把眼前的大少爺同故事裏的小男孩合為一體,於是,她便也像親眼看見了他從小到大的成長一樣,與他更多了一份親切與熟悉,熟悉得刻骨銘心,血肉相連。
她將手心輕輕在那胸口的戒痕上印了一印,仿佛把那六個戒傷也印在自己手心上了,這才緩緩替他穿上衣裳。她的手心貼住了他的心口,貼住了代表著他命運的戒印,他們便是真正的心心相印了,一生一世都不會分開,一生一世她都將是他最親近的人。
心愛將雙手托出水麵,托了一手的花瓣,她對自己輕輕念:真心愛,是盧克凡生命中最親近的人,一生一世都不分開,一生,一世。
假期苦短,克凡開學在即,心愛柔腸楚楚,不等分離已經相思百結,一雙眼哭得通紅,高高腫起。克卻凡隻覺誇張,並無離愁別緒,反而不耐煩:“你可以寫信,可以打電話,用不著這麽生離死別一樣吧。”
心愛也不想自己表現得這樣窩囊,沒出息,可是一個人的傷心是與付出成正比的,而非取決於得到。克凡得到的太多,太容易,所以不珍惜;心愛付出得太重,太徹底,便會不舍得。
克凡輕鬆地取笑:“小時候我去上學,不叫你跟,你偏要跟,也是這麽哭哭啼啼的。”他握一握她的手,“想起小時候的事,就像上輩子。心愛,我們好像整整認識了一輩子那麽長。”
心愛含笑,一輩子,他們可不是認識了一輩子,從前生到今世,以至生生世世。
“那時候我怎麽也沒想到,有一天你會變得這麽漂亮,這麽紅,還會做了我盧克凡的女朋友。”他忽然想起來,“我媽說有外國名校要免試錄取你做學生,你是不是很快就要出國?”
“沒那麽快。手續相當麻煩。”心愛依依不舍地,“而且,我不想離你那麽遠。”
“可是我明天就要離開你了。不過我會給你寫信的。”
然而他食言了。
回到學校,自有新的人新的事絆住盧克凡那顆東瞻西顧的心,他才沒有時間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寫一封信。他幾乎沒有時間展讀心愛那又長又頻繁的來信。
心愛幾乎像是寫日記一樣地給克凡寫信,有時一天會寫三四封,文字清朗、從容、真誠無遮而片片段段。她並不會寫很多肉麻的話,甚至不大提及思念,而她的思念與愛是蘊藏在字裏行間躍然紙上的,不需要多麽細心也可以感覺出來——
“克凡,桃花開了,大片大片的,花開時仿佛可以聽見華爾茲的樂曲。我采了幾朵做成書簽,隨信寄給你兩枚。北京也是有桃花的吧?你有在花下跳舞嗎?”
“克凡,昨晚有雨,早晨起來的時候,看到有許多花瓣被打落了。青苔很潤,公園的鬆樹下長出一些細脖子的蘑菇,像撐不開的傘。我試圖將它們畫出來,可是畫不出雨的餘韻。記錄其實是件信不過的事情,因為隻可以記錄這一刻,而不知道它之前曾經曆過些什麽。”
“你上封信說要從天津去大連拍外景,是坐船去的嗎?有沒有暈船?要記得帶暈船藥。浪很大,船一直在搖晃,人們奄奄一息,那記憶真是可怕。如果每一朵浪花都有記憶,那麽浪花裏會有多少淹沒的故事呢?每次聽到濤聲拍岸,我都覺得它們是在訴說,說不盡的不為人知的遙遠秘密。”
她仿佛在努力地提醒著他什麽,他若有所覺,卻不願深思。隻是她的照片倒一直帶在身邊的,不是給自己看,而是給別人看。“我女朋友,天才畫家真心愛。”
有心愛這樣的美少女做女朋友是一件很拉風的事。因為可以借她的價值來肯定和提升他的價值,卻並不妨礙他追求別的女生。
遇到攻不下的山頭時,他會言若有憾地說:“心愛對我真的很好,但是我願意為了你而放棄她。”往往收得奇效。
盧克凡的女朋友起碼要有兩位數。
然而這些心愛是不知道的。她一心一意地等著克凡回來,並真心祈禱他會早些成功,早些走紅,早些成為更多人直到全世界的偶像明星。
有時李遠征來看她,聽她“克凡”“克凡”地說個沒完,幾次忍不住要提醒她盧克凡並非好情人,卻總是不忍心開口。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他無法讓自己說出對朋友不利的話,便隻得沉默。
心愛笑:“現在我同你剛好反過來了,總是我說你聽。”
遠征苦笑,說句老實話,有時他還真是懷念從前心愛不說話的日子,那時的她比較溫柔安靜,不會這麽沒完沒了地叫著別人的名字。不過也許從前她是在心裏叫,而他聽不到,便隻讀到自己願意相信的話。誰知道呢?
人生不過是自己騙自己高興。他至少還可以享受這些日子與心愛相見的快樂。
“你現在交際這麽多,有沒有放棄作畫?”
“當然不會,可是畫畫的時間的確比從前少了許多。”心愛遺憾地說,“張老師的交際才真正多,又要同人合資辦學又要到處辦講座,已經決定不再教我了。”
“張佩岑像商人多過像畫家。”李遠征評價。
心愛有些詫異,老好人也會說出刻薄的話來,但是倒也一針見血。張佩岑曾經親口說過:“心愛,你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的投資。”口氣的足那些盯住一盤數研究“牛市”“熊市”買進賣出的股海難民。
他們也時時相約出遊,釣魚或是看電影,出雙入對。然而感覺同和克凡在一起完全不一樣。她麵對他時,不會臉紅心跳;他失約或遲到,她也不會焦急到坐立不安,胡思亂想。他們的遊戲多半很悶,但並非無聊,因為兩人喜歡看的片子屬於同類,褒貶一致,興趣相投。
到這時,李遠征又慶幸心愛可以開口說話,使他享受到交流的快樂。他在學校裏算得上一表人才,品學兼優,也並不是沒有女孩子青睞於她,可是沒有一個比心愛有味道。他有他的驕傲與堅持,寧缺勿濫,對心愛遷就,不代表他可以對別的女生馬虎。
況且真愛的留學手續層層辦妥,成行在即,便是這樣的相對也不可以久長。李遠征十分珍惜美好時光,不願意讓狹隘和嫉妒浪擲時間,明知自己在心愛的世界裏隻占居次位,每到克凡假期,便會自動消失一些日子。
人人都會追求自己認為最好的,不到絕望來臨,都不會懂得轉彎或是退而求其次。要麽執著,要麽花心,少有人真正知足。
李遠征和真心愛,各有自己的一份執著。
越年冬天,盧克凡有機會出演一部電視電影的重要配角。播映那天,盧甄兩家一早約好,不到八點已經齊齊坐在電視機前屏息等待。
盧媽媽做了水果沙拉招待客人,盧教授則開一瓶紅酒與甄先生對飲,他一直不讚成兒子進影視圈,然而木已成舟,況且眾人都是這般積極,他便也隻得隨波逐流,融入大眾。
最緊張的還要屬心愛,她還從沒看過克凡哥哥在熒屏上的形象,不知道那和真實的克凡可有距離,他是不是有開麥拉麵孔,會不會有觀眾緣,會不會一夕成名……她隻覺得比自己開畫展更加緊張,更加在乎成績。
終於廣告結束,正片上映,盧克凡出現在畫麵時,屋中人忍不住一陣歡呼,接著便沉靜下來——少年盧克凡其實離巨星風範還有相當大的距離,屏幕上明明白白是個乳臭未幹卻自以為是的扮酷少年,他的舉止言談中帶有那麽濃重的模仿味道,仿佛在話劇舞台上,又似乎在上表演課,表情生澀,動作誇張,與角色完全脫節。
故事講的是三四十年代一個老套的愛情故事,乘著電視連續劇《上海灘》的熱潮,摘幾朵浪花便當成溪流罷了。克凡扮演的,相當於丁力那樣一個角色,同一班手足來到上海打天下,初出茅廬而好勇鬥狠,跟老大愛上同一個女人,最終為了救那個女人而死於亂槍之下。
男生不同於女生,女孩子演技差點,隻要形象年輕漂亮,還會收到嬌花未開更惹憐的意外效果;男演員卻不能光靠形象出位,年輕也並不是資本,半大小子的扮相其實尷尬,表演稍失分寸就會變形。換作是其他演員,盧媽媽甄媽媽一定會脫口問出“都不知道導演怎麽會選他來演”;然而當事人是自家子弟,兩位媽媽不禁護短,隻有勉強地笑著說:“這孩子,還真有點表演天賦。”
到這時眾人約摸都已明白,盧克凡所以會有機會參與演出,無非是因為劇組缺錢,電視電影是小成本製作,一切從簡,不僅是盧克凡的角色,看情形,片中大部分年輕配角都應該是同學,大概製片方或是導演與學校有些瓜葛,這部片子幾乎可以說是學員的一次匯報演出,或是實習成績。
然而盧克凡本人顯然不是這樣想,他興衝衝地打電話回來,聲音高亢地說:“你們看了嗎?我的表演怎麽樣?拔槍的動作帥不帥?就是戲份少了點。不過導演說以後再有機會合作,一定用我當主角。我們班同學也都說我演得不錯,打算等下出去搓一頓慶祝呢。好了,他們在叫我,不多說了。”
他並沒有要求與心愛單獨通話。
雖然真心愛無疑是盧克凡最忠實的終身影迷。
而心愛從頭至尾死死地盯著熒屏,卻根本沒有看清楚影片講的是什麽故事,也根本不在意盧克凡表演得有多誇張生澀。她全身心投入的,隻是那一個熟悉得刻骨銘心的英俊形象。
影片中的盧克凡,像前世多過今生。尤其有個站在百貨公司電梯裏向下望的鏡頭,活脫脫就是從記憶中翻檢出來再穿過半個世紀的風雨直接拷貝到熒屏上。
真心愛,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那個瞬間,那個影像,那一個期盼良久如煙花綻放的定格。
那是在1947年的深秋,國民黨偽“國大”召開,南京政府發布了“妨害風化,提倡節約,實行禁舞”的命令。一時市麵大亂,娼業蕭條,各大舞廳紛紛成立舞女組織,金大班做了這組織的頭兒,天天到處去開會、呼籲、甚至組織遊行。“百樂門”開幾日又停幾日,沒個準信兒。
“百樂門”幾十號小姐,大多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上班時胭脂綾羅,回到家仍然蓬頭垢麵灑掃洗涮;碧桃隻有一個人,自己吃飽全家不餓,壓力輕,身份反而重,因為不必那麽急著掙錢,態度上便先有了幾分從容。隨別人怎麽鬧,她隻是不急,樂得利用這幾天休假到處玩樂觀光去。
這日中午醒來,她照常畫了妝,換了旗袍,媚行狐步地往百貨公司裏來。太陽的光在法國梧桐的葉子上跳躍著,跳到柏油路麵上來,像灑金子,她簡直要不舍得踩下去。原來白天的上海也是可以這樣美的。來上海一年多了,她還沒有好好在白天裏逛過玩過呢。
進了公司,她將手搭在升降梯上,整個身子探出去看光景,像一隻久不見天日的小鬼,對現世充滿了貪婪的好奇。然而就在這當兒,她看到對麵的電梯裏有個好熟悉的身影,分頭、西裝、雙手交疊在身前,微微側俯了麵孔,很注意地傾聽身旁一個女孩子的談笑。那女孩子年紀很輕,雖然沒穿校服,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女學生,剪得很短的頭發燙得卷卷的貼著頭皮,白襯衫,中長褲,帆布鞋配著白線襪,露出圓實的一截小腿——大冬天裏,這樣的打扮是相當出格的,可是夠時髦也夠清爽,而且青春逼人。
碧桃遙遙地看著,仿佛牛郎隔了銀河望織女,忽然便自慚形穢起來。升降梯一路地升上去、升上去,她卻覺得自己的身形一直地矮下去、矮下去,矮得成了侏儒,成了芥豆,成了閑花野草——她本來也隻是一株閑花野草,無以攀喬木。
她一路地升上頂層,停下來,站住了呆想。她想他想得這樣痛,盼他盼得這樣切,可是現在他就在眼前了,隻隔著一道電梯,她卻不敢叫他,不敢走到他麵前去。她想他那樣軒昂挺拔的一個人,她怎麽配走到他麵前同他說話呢?隻有那位學生小姐才可以與他並肩同行。
如果她冒冒然走過去,那位小姐會怎麽看怎麽說呢?
如果那小姐開口問她是誰,她該怎麽回答呢?
甚至如果他問她現在怎樣生活,她又能怎麽回答呢?
難道叫她說自己原先是他爹的小妾,而現在則是百樂門的舞小姐嗎?
不,她沒辦法走上前去,沒辦法開口叫他,沒辦法這樣子相認。
她不但不能前進,甚至不住地後退,一直退到了一層又一層的人群後頭,一直退到她再也看不見他為止。
其實她早看不見他了,電梯一上一下,便將他們隔在了銀河兩岸。她已經看不見他了。當她發現自己已經看不見他的時候,忽然猛醒起來,一千一萬個不舍得。
她撲到另一座電梯旁,又一路地坐到底層,衝到門外,衝到大街上。
衝出來,卻再也看不到他。
他已經走了出去,也許是進了哪家店鋪,也許是上了電車,也許他們本來就是開著自家的車子來的,現在又開著車子走了,走到另一個她走不進的世界去,從此與她擦肩而過,滄海桑田,終究成陌路……
那天晚上躺在**,她回想著白天的每一分每一秒,覺得了深深的後悔。
她怎麽竟然分了心,光顧著看那女學生,竟然少看了克凡少爺許多眼呢?她真是見到了他嗎?他現在有多高有多胖?留沒留胡子?穿的什麽衣裳?扣子係到頸下第幾顆?皮鞋擦得亮不亮……怎麽越想越想不起來了呢?
隻有那小姐的樣子倒是銘心刻骨呼之欲出的:短發、素麵、白襯衫、中長褲、帆布鞋配著白線襪——女學生穿白線襪,而舞小姐穿玻璃絲襪,還是舶來品哩,很貴的,可是不知怎地,給她的襯衫長褲一比,竟然覺得土,風塵仆仆的。也許她的眉眼並不比自己秀美,但是她的氣質中有一種清貴的味道。以前跟著克顏小姐念書時,曾經學過一句詩,叫做“腹有詩書氣自華”,她知道,這形容的便是那種女孩子。
學問,那女孩擁有的是她永遠也不可能擁有的東西,就是學問。而學問,是比風情更寶貴的。
並且她有一種朝氣也是自己所不具備的,她的襯衫長褲有種說不出的瀟灑,她的神采表情有種難言的飛揚,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麽,比比劃劃的,克凡少爺微俯著頭,聽得很認真的樣子。克凡少爺什麽時候這樣認真地聽過自己說話呢?自己又說過些值得他用心傾聽的話呢?
窗子外有吭吭哢哢的電車聲響過,沒有拉窗簾,於是可以看到窗戶一角時時有藍光閃過,那是高空電纜發出的電火花。它在這冬夜裏就像煙花一樣恍惚而清冷,鋼藍的,清脆的,徒勞地要照亮夜空,卻總是稍縱即逝。
碧桃的公寓在南京路上,地址是金大班替她選的,房租也由金大班墊付。但是她知道,那些錢金大班早已數十倍地從她的熟客身上討回來——總是在接過厚厚的一疊錢之後,金大班便很為難很小心地將一枚小小的鑰匙遞給那“為碧桃小姐交房租”的人。
所以碧桃公寓的鑰匙總是時時更換,既是為了免得不同的客人在同一時間來訪“撞車”,也是不願意那客人出一次錢便想享受多次禮遇。碧桃常常記不起鑰匙已經換了,隔三差五就要吃一回閉門羹,於是就要給大老遠地到金大班家裏去取鑰匙,或者便幹脆在大班家借宿一晚。
這種種不便,碧桃從不會同金大班計較。因為她的今天是大班給的,她的明天也還要多多倚仗大班的栽培與優待。她不過是舍了自己的身子出去,而救命之恩本來就當以身相許的。
她像一個不肯長大的孩子,將思想和情感都牢牢禁錮在一個早已發育成熟的身體裏,然而欲望卻是比所有的理智和情感都先醒過來。她在**是和舞池裏一樣充滿著創造性的——她並不是花樣多,而隻是擅於迎合。當她嚴絲合縫地承受與回應之時,便會把男人的欲望和靈感全都激發出來,於是峰回路轉,機竅百出。這於她是一種本能,本能地迎合,本能地承受,本能地求生存。
可是今天,在重逢了大少爺、並且目睹了大少爺的女伴之後,碧桃深深地自卑了,意識到自己目前所做的一切的卑賤,不足掛齒。
她看著那高空閃爍的藍火花,有種把自己掛在高空電纜上吊死的衝動。她想如果可以自由選擇死亡的方式,那麽飛到高處去,握住一朵鋼冷的藍火花把自己電死,一定是最令人愜意的死亡。如果她死了又活轉來,重新再活一次,是不是更配得上他一些?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要在手心裏尋找烙在他胸口上的六枚戒印。她想見他,她真是想見他。那藍火花在她的心底裏燃燒,將她刺激得熱一陣又冷一陣,仿佛發虐疾。
愛情就像是發虐疾,隻有抱著愛人的身體才可以得到平靜。她不懂得愛情,但是她知道她想見他,瘋了一樣地想見他,如果可以見到他,就是讓她立時三刻死了也是甘心的。她已經躺下了,又一骨碌爬起來——當她想起他,就是躺在墳墓裏也一樣會爬起來的。
她重新穿戴了出去,叫輛黃包車一徑來到已經打烊的百貨公司門前,在屋簷下坐下來,抱著膝蓋,低著頭,傻傻地守候——就像在碼頭失散的那日,她在碼頭苦苦守候盼著他會回頭來找她一樣。
但是他沒有來找她。
碼頭那日他沒有回頭來找她。今天也仍然不會回頭找她。
總是她在找他。她在等他。但是找不到也等不到,即使人群中遠遠地望見了,也擠不到前麵去……
巡警來驅逐她,把她當成一個流鶯。她沒有辯解,又低著頭坐了一會兒便起身走了。走回公寓去,便真個發起燒來,整個人好像坐在船上,一會兒低一會兒高,隻是暈得很。
船上那麽多的人,擁過來擠過去,她怕極了,在人群湧動中尋找著他的身影,隻怕一個不小心又把他失散。他遠遠地在她的前麵,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她努力地向前擠,努力地向前擠,一心要擠到他的身邊去,跟緊他,抓牢他。可是不成功,她無論如何擠不過去,她和他的距離這樣地遙不可及,永遠也不能達到。
她在夢裏絕望地哭起來,眼淚打濕了耳畔的枕巾,她失去了他,再也尋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