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歲:上學

天下所有的暗戀,都是心裏有卻口裏說不出的苦。

早春的西安。

柳枝上剛剛吐出一點點新綠,燕子已經來不及地覓簷築巢。剛剛脫下冬裝的男孩女孩腳步輕快,上學的路上總是忍不住手舞足蹈。

小男孩盧克凡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上學去。小女孩甄心愛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男孩停下來,回頭,命令著:“你回去吧。我要去上學了,你不能去。”

女孩不說話,隻用眼睛向他表白:我想跟你一起去。

“你回去吧,等我放了學,再教你。”男孩許諾。

女孩低下頭,踢著腳下的土,卻仍然不肯走。

“你回去吧,我要遲到了。”男孩說完,不再理會她,轉身跑起來。

女孩於是跟著跑,但是很快就落後一大截,跟不上了。她隻得停下來,想了想,好像猶豫著要不要回去,但是最終還是決定繼續走——反正,即使不用跟著他,也知道去學校的路。

學校到了,已經打過上課鈴。女孩熟門熟路地沿著院牆轉到後牆根兒的一棵桃花樹下坐定,聽著從教學樓的窗子裏傳出的朗朗讀書聲:“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她跟著在心中默默地念著,同時腦海裏滔滔流過那詩中的每個詞句。這首詩她已經會背誦默寫了,如果要考試,她的成績一定不會比那扇窗子裏的學生們差。可學校就是不肯收她。這真是不公平。她惟有眼巴巴地看著克凡自己上學去,再苦苦地等他放學。

從前在府裏也是這樣。

那時候大少爺一開學,她便寂寞至死。惟一的消遣便是在桃花林中散步。花期還早,陽光篩過枝葉細碎地灑落下來,她的雙手扣住老桃樹,仰起臉兒承接那陽光,眼睛微微閉闔,鼻翼一張一翕,仿佛在努力地嗅著什麽,是她記憶中的花香吧?

惟有在那種時候,她的臉上才會煥發出一種異樣的光彩,是欲望在燃燒。她就像凍在雪下等待驚蟄的鳴蟲一樣,收藏著自己的希望。她知道,等到天冷得透了,大少爺就會回來。回來,一直住到桃花開。

大少爺不是那等喜酒冶遊的浮誇子弟,他在家的日子,大多時候都在看書,有時她會故意經過他的書房,聽到他在裏麵抑揚頓挫地念,“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的上空遊走……”

她一句聽不懂。也不想懂。這是少爺的事,不是她的事。少爺對她說的話,她每一句都要記誦;少爺說給自己的話,她則隻是聽著,不求甚解。

她一生人也便是這樣的得過且過,不求甚解。

“鵝、鵝、鵝,曲頸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學童們開始朗誦一首新詩,嫩聲嫩氣而拖腔拖調。心愛閉目聆聽,努力地辨認著哪一把聲音是屬於克凡的。

畢竟比前世好吧?畢竟她現在可以聽得懂他所說的每句話,念的每首詩。

即使不可以與他同學,她仍然要媽媽買了課本在家自修。她的程度已經高過他,可以替他做功課,每次都拿滿分。

她的字寫得比他好,算術比他快,作文比他流利。

——她比他強。

這是一件多麽不可思議的事?

而前世,他是她的神。她用盡心思希望可以幫他多做一點事,隻要她能夠幫到他,付出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代價。是的,今生她終於遇到他,可以接近他、等他放學、替他做作業,多麽好!

可是,不是沒有代價的。

她是個啞巴。

一生下來就是。

她出生的時候,許多人圍在她的身邊,而她在人群中準確地認出天使與魔鬼。他們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旁,滿臉關注,充滿好奇,還有一點點羞愧。

天使先開口:“有件事差點忘記告訴你——”

魔鬼接過來說:“不過現在說也不遲。”

天使說:“你是一個身份特殊的人,舉止言談都要慎重。但是在你成人之前——”

魔鬼接過來說:“也就是沒有自製能力之前。”

天使說:“我們必須暫時保管你的語言能力,使你不至於童言無忌——”

魔鬼接過來說:“不可泄露天機。”

天使說:“但這不會是一輩子,等到合適的時候,我們會還給你說話的能力——”

魔鬼接過來說:“那時你可以說出心底裏所有想說的話。”

天使和魔鬼分別代表正邪兩派勢力,但是他們此時同心同德,一唱一和,解說明白注意事項後,齊齊盯住她,同聲問:“你明白了嗎?接不接受?”

她欲哭無淚,點點頭。

——當搖頭無效的時候,也隻有點頭。

他們且補充:“你知道重生是違背天條的一件事,死神雖然免你煉獄之苦,即時投胎,並且許你保有前世的記憶,但是這也不是全無代價的——你要為此付出十年壽命,生辰隻得32歲。”

她仍然隻得點頭。

她已經重生,但不會說話,有一天她會遇到她愛的人,用畢生的時間追求他,愛慕他,而這畢生,也不過隻有32年,前期的日子,還是個啞巴。

她很快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大少爺盧克凡,他在今世的身份,是她的出了五服的表哥。宛如胎痣一般,他的名字,依然叫做盧克凡;而她的名字,則更像一個寓言,叫甄心愛。

他們青梅竹馬,常常被一個母親一左一右地擁在懷中喂奶,然後又被另一個母親一左一右地擺在**換尿布。她很害羞,為了這樣的赤身**、肌膚相親;而他無知無覺,智能同任何一個初生的嬰兒毫無異處。

她常常熱烈地注視他,一會兒不見就要啼哭尋找——根本她今世的任務和目的就是尋找他、陪伴他、愛戀他、並最終得到他的愛戀。

她長著嬰兒的身體,卻擁有成年的靈魂,這使得那身體簡直不堪重負,痛苦遠遠大於所有僅能得到的快樂——包括吃奶,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睡覺,想睡多久就睡多久;還有被大人用各種拙劣而可笑的鬼臉來逗弄。

在三歲時,她終於被確定不是開口晚,而是一個先天的啞巴。這使她的父母一度愁眉不展,淚水漣漣,抱著她走遍了千山萬水去尋醫。她十分抱歉,並且深知他們這樣做的徒勞。然而她無法通知他們停止這些奔波。她惟一可以做的,隻是讓自己乖一點,再乖一點,不要增加他們更多的煩惱。

然而這過分的乖巧使他們益發驚惶,繼而擔心起她的智商來。太安靜的孩子總是讓人擔心,她的與眾不同被誤會是患有某種殘疾。他們用了很多種方法來測試她的反應,包括把飯裏拌上紙巾看她會不會吃下去,又或是把她的衣服脫光來測試她會不會覺得冷。

她很為難,不知道該用什麽辦法來安慰他們,於是自己找來一盒積木,迅速地將它擺成一座輝煌建築,同時她表現出非凡的繪畫天才來——其實她的畫也稱不上有多麽好,但是一個成年人的筆觸和想象力說什麽都會比一個三歲的孩子為高——父母這才放下心來,確定她不是一個癡呆兒,恰恰相反,她遠比同齡兒童要早慧得多。

母親歎息:“這麽聰明,卻偏偏是個啞巴,真可惜……”說完更加地痛哭起來,傷心隻有比從前更重。

她無奈至極,知道是怎麽做都不可能叫母親快樂起來的,也隻得慢慢地等待長大。

成長,對於一個早熟卻無為的靈魂來說,真是一件至為難熬的事情。

幸虧有克凡的陪伴,這真是漫長生涯中惟一的補償。她終於可以親眼目睹他的成長,把他清楚確鑿地納入到自己的生命軌跡中。

而前世,她可是要等到十二歲才可以與大少爺相識,進到他的世界。

在此之前,她的記憶裏全是饑餓與荒涼。陰陰的天,陰得一直壓到樹上去。樹枝瘦伶伶地,每一根都削成了矛,努力地刺上去,想要刺破陰霾,透一點陽光出來。陰雲是一團厚實的棉被,厚得超乎人的想象,厚得絕望。

整個冬天,村子都被這厚棉被覆蓋著,悶得喘不過氣來。要真是棉被也罷了,還可以溫暖地睡一覺。但是不行,冷,那被子四麵透風,陰風是無形之矛,卻遠比樹枝子有力量得多,可以一直刺到骨頭裏去。

她生在冬天。出生的時候沒有引起任何驚喜與**,父親隻從接生婆的手裏看了一眼,背過身吐了口唾沫,說:“是個丫頭,賠錢貨。”

從此她便被叫做“丫頭”。沒有名字,就叫丫頭。

她已經很感激,叫“丫頭”總比叫“賠錢貨”仁慈得多。

冬天在東北占四分之三的時間,於是她一年裏總是瑟縮的時候多,連眉眼也局促著,舒展不開。

她便這樣瑟縮著,無聲無息地長大,沒有帶來任何歡喜,也沒有帶來多少麻煩。養她不會比養一隻狗或貓更費事,也不會比養一隻雞或鴨更有用,更被重視。

長到四五歲的時候,她學會割草,會在冬天裏被人翻耙過許多次的田地裏找蕃薯;六歲時,開始放羊,養兔子;七歲時她的母親傷寒死了,於是她接手要負責一家人的煮飯、漿洗衣裳,並且懂得獨自去集上賣兔子,與人討價還價;在那裏她看到穿綾羅綢緞的城裏人,他們的背都挺得很直,頭都揚得很高,被迫低下頭來審視貨物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降尊紆貴的不屑與不耐。

她很緊張地看著他們,幻想可以走進他們的世界裏去,幻想可以天天和這些頭臉幹淨衣衫光鮮的人在一起。在一起做什麽呢?她沒想過。她隻是覺得,隻要接近了他們,世界便會晴朗開闊許多,並且或許會吃得飽一點。她很少有吃飽的時候,但是她有時也會打嗝,這真是奇怪的事情。

機會來了。八歲的時候,有人來到她家裏找父親說話,問他們願不願送女兒去城裏做工。父親很無所謂地說:“待我問問看,她願意去就去了。”這是家裏人第一次征求她的意見,她反而謹慎起來,有點舍不得離開這個家。她從父親眼中看到難得的溫情,並且弟妹們肮髒的小臉上也寫滿留戀,於是她便退縮了。她想如果她走了,爹也許會想她的,而弟妹們就要捱餓,她被自己這想象感動得熱淚滂沱,說不出話來。父親詫異地說:“不去就不去,哭什麽?”便向來人說,“這麽著,就算了。”來人便點點頭,說:“這麽著,便算了。”低頭抽了一袋煙,便走了。

她便又哭起來,哭她丟掉了人生的第一個機會,進城的大機會。她怕命運從此再也不會光顧她,體恤她。尤其是,她發現父親並沒有因為她的犧牲而額外疼愛她,仍然當她可有可無的一個存在,似乎他不小心生了她,於是隻得養她。便是那樣,再無別的理由。

她覺得失望,並且羞愧,因為自己居然曾經放棄一次難得的進城機會,這是多麽愚蠢而怯弱的表現。她暗暗希望那個人會再轉回頭,會重新問她一次,給她多一次選擇——但是沒有。那個人沒有回來,父親也沒有再提過這回事。她仍然要每天割兔草,喂兔子,然後在集日裏拿到鎮上去賣。

她守著兔子,在陰如棉被的天空下稚嫩且嘴碎地同人爭執著價碼,然後拿賣兔子的錢去買一點鹽一點油回家。兔子一窩窩地賣掉,她一年年地長大,轉眼便十二了,始終沒能離開這村子,始終還是覺得冷,覺得吃不飽。

然後她等來第二個選擇——即使是局促著眉眼,她仍然算得上是個美人胚子,凜冽的寒風並沒有使她的皮膚皴裂粗糙,旺盛的生命力是比任何滋補品都更有效的,春風一吹,她就重新嬌豔豐盈起來,仿佛有花香氣,吸引得十裏八村的蜂狂蝶亂,紛紛請了媒婆來提親。

十二歲的女孩子該有婆家了。下了聘,便須由婆家養起來,仍然養在娘家,但是逢年過節要往婆家去住幾日,做些家務,三兩年後才可以成親,行禮圓房,從此便好算別人家的人了。父親曾經叫她“賠錢貨”,其實終究也沒有在她身上花費幾文,她是很小便懂得自力更生的,如今更可以為家裏換取一筆可觀的財禮。

當然家裏也要拿一些陪嫁出來。父親便說:“這倒是很為難的,嫁個好些的,便須拿出相應的陪嫁來,幾隻兔子是不夠的;或者便隻得揀個普通些的,大家意思意思,都省些事。”

父親要她自己做主。然而她已經習慣了沒有意見,習慣了順從與接受,習慣了在接受之後默默地咀嚼後悔,習慣在偷偷後悔之際展開臆想,去猜測另一種選擇後麵的種種可能性,無盡的可能性。

她照例說:“爹說怎麽好便怎麽好吧。”說完了,又很順口地幾乎是很不經意地說,“不過嫁之前,我想去城裏打幾年工。再不去,以後便沒機會了。”

說出口,她才為自己驚訝起來。她在說這句話之前是完全沒有概念的,然而一旦說出來,便成了決定,成了了不起的大願望,大誌向。她且為自己的堅持激動起來,眼裏又汪了淚,淚盈盈地看著父親,很堅持地說:“我想先去城裏打幾年工。”

父親要愣一愣才能想明白她話裏的意思,他不覺得這想法有什麽高明,同樣也不覺得這想法有什麽不妥,便隨意地嘀咕了一句:“等我同親家說說看。”

事情竟這樣簡單地解決了。那些提親的人家,聽說這女孩子有向外之心,便大都撤回八字打了退堂鼓,且說:“虧她會想。進了城開了眼,還會再好好回來做人家媳婦兒嗎?女大十八變,誰曉得會變成什麽樣兒回來。”

剩下那一家讚成她進城並且願意介紹她進城幫工的,自然便成了合適的人選。兩家遂正正式式見了麵,遞了帖,請了酒席,親事就算定下來。

她看到他未來的丈夫,姓顧,也沒正式名字,因為行三,便人稱顧三。大著她幾歲,下巴上已有淡淡胡須,很會幹農活,閑時便往城裏打工,所以有路數,願意介紹她給東家做丫頭——她本來就叫做丫頭的麽,真是順理成章。

那是二月,剛過完年不久,他要進城了,帶她一同走。

他掮著一株桃花樹,樹根盤得很大,帶著土,相當重,枝上打滿花苞,撒下一路香氣。她跟在他後麵,東張西望,不時有風景誤了她的行程,但是循著花香追幾步,必然可以趕上。

休息時,他們肩並肩地坐在大石上,掰一塊饃喝幾口水。他擦著一頭一臉的汗,慢慢同她講:“我帶你去見盧老爺——盧府很大的,很有勢力,講究多。好比這桃花樹,他們自己已經有桃花林子,可還是每年都叫人從各地扛最好的桃花來,栽下去就開花了,時間趕得剛剛好。我早半個月就得滿山轉,選定好幾棵又大又粗花苞壯的樹,走前一晚再查一遍,認定一棵,連根帶土挖出來。這份禮比什麽都叫老爺高興,又不用花錢,隻是太費事,而且不妥當——要是送到城裏,栽下去不開花,又或是樹死了,老爺是要發火的。所以好多人都不敢賭,隻有我不怕,我最熟悉花性了,會選,會挖,還會種,我選好的桃樹種下去,不出兩天,準開一樹好桃花……”

他講得興高采烈,眉飛色舞。他的自信和驕傲影響了她,她仿佛看到偌大一片桃花林,開得如火如荼,雲蒸霞蔚,她在這桃花的香氣中見到了自己的輝煌未來,莫名地覺得興奮,覺得大有可為。

他們在路上走了三天才來到城裏,來到盧府的門前。他不急著上門,先把她安頓在相熟的客棧裏,叫夥計給她飯吃,給她打水洗臉,又叫她好好照看著桃花樹不要讓人折了枝子毀了根,自己徑去澡堂子洗了澡剃了頭,換身幹淨衣裳才轉回來,已經變成另一個爽利人兒。

她看著他,忽然有些自慚形穢起來,囁嚅著:“我的衣裳……”他笑笑地安慰她:“你不用換,進了盧府,他們自然會給你新衣裳穿。”端詳一下,又說,“把辮子重新打一打就好。”

於是她便對著鏡子把辮子打散,又仔仔細細地重新編起。鏡子裏的小臉緊繃著,有種與年齡不相匹配的嚴肅緊張,讓她覺得陌生。鄉下女孩子沒有照鏡子的習慣,總是在早晨洗過臉後對著銅盆裏的水壓一把頭發就好;鏡子也有,小小的一麵,收在箱子底,是娘成親時的陪嫁,除非逢年過節,等閑不肯拿出來用的。

辮子係得很緊,油黑粗亮,完全不像是營養不良。當她從事著這一種儀式的時候,盧府的陣仗便在她心目中威武堂皇起來。這是她對盧府的第一印象——還在進盧府之前,她已經被顧三的謹慎、被打滿花苞的桃樹、被客棧裏明亮完整的鏡子、被自己即將被換掉的舊衣裳以及重新編結的辮子給鎮住了,稚嫩的心裏,充滿著對未知勢力的敬畏、崇仰、以及未名的向往……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窗子裏的莘莘學子們稚嫩而毫無感情地朗誦著,如小和尚念經,不關痛癢。

然而心愛,不會說話的心愛卻是在心裏字字珠璣,句句重現。她不僅可以流利地默痛出那些詩句,更能夠深刻地理解,清楚地知道盤中餐的來之不易——因為,丫頭知道。

城裏的孩子是不可以想象饑寒交迫的真實意義的。然而丫頭,丫頭的童年記憶裏最清晰的感覺就是冷,就是餓。

有風吹過,枝柯搖動間,一朵桃花飄飄拂拂地飛落下來,心愛伸手接住了,不禁輕輕歎一口氣,看著頭頂的桃花樹——她的一生都同桃花有關,仿佛中了桃花的蠱,恩怨糾纏。

隻是不知道,那個掮著一樹桃花帶自己進城的顧三後來怎麽樣了。

聽說太太著李管家用一筆錢勸他退婚。顧三本來不願意的,可是架不住李管家軟硬兼失,同他說:“我知道你們下訂了的,給了多少聘金,盧府裏三倍補給你,不叫你吃虧便是;有了錢,還怕沒地兒娶媳婦兒去?說是下訂了,畢竟沒過門兒,就不算你的人;再說了,女大不中留,她自己已經千肯萬肯了的,你不肯也沒用不是?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你把她領回去,她眼已經開了,心已經野了,會跟著你好好過?她生成這麽個狐媚樣子,留在家裏,還不是留了個禍害,保不定將來惹出些什麽糟煩,到時候你一分錢也收不到,還不如早打發了,眼不見心為靜。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一習話說得顧三耷拉了腦袋,心裏一萬個不願意,嘴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李管家句句都是醒世恒言,叫他辯無可辯,訴無可訴。苦力人的痛苦從來都不能深沉,他算一算自己在這件事上的得失——失了一個未過門的媳婦兒,得到三倍於聘禮的賠償,可以另娶一個進門兒了——也還劃算。便將原已低得很低的頭又往深裏低了一低,算是點頭。

農忙的時候,他拿著那三倍於財禮的賠償和工錢回去了。回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顧三,不知道該不該算她的第一個男人,雖然沒有肌膚之親,卻是惟一同她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兒八經訂過親的,算是她半個丈夫了。

她有時候也不禁會想:倘若當年不是跟著一樹桃花進了城,倘若守在鄉下等著顧三,嫁給他,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春天時依著時令播下當年的心願,冬天則裹緊被子算計著瑞雪兆豐年,日子未必就比後來難過了。說不定死後真是可以上天堂的。

但是那樣便不會認識大少爺。不認識大少爺,一生怎麽能叫活過?

心愛再歎一口氣,聽到放學鈴響了。她站起來,把顧三和桃花都拋至腦後,臉上露出笑容,她知道,克凡就要放學了,他們又可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