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蛇 足
雪冰蟬並沒有死。
車禍後,她被送進了急診室,雖然保住了生命,但因為腦部受創,而陷於昏迷,變成了一具植物人。
曆史重演了,癡情的雪冰蟬再一次為愛獻身,失去了所有的感覺和思想。她睡在那裏,安靜美好,沉默如蓮花,混淆了時空,也模糊了愛恨,把千古恩怨化為一夢。
蘇牧和鍾來守在她的床邊,這是蘇慕遮與金鍾在今世的第一次碰麵,不同的是,蘇牧清澈地看到了前世今生,而鍾來卻蒙在鼓裏,隻忠於他現實的感情。
“冰蟬就是為了你而放棄與我結婚?”鍾來看著蘇牧,這個曾在麻雀賽上有過一麵之緣的無名小卒。他記得他,記得那關於“一個故事”的賽注,也記得他看著雪冰蟬時熾熱的眼神。
隻是,他從來不曾把他視為對手。雖然他們曾經坐在同一張賭桌旁,但是並不代表他們就可以平起平坐。都說賭場失意情場得意。那場麻雀賽,鍾來也是輸了,卻並不放在心上,他不過是為了陪冰蟬玩一回,隻要贏得冰蟬的許婚,他就是最大贏家。
然而誰能想到,連情場也是輸家呢?
曾經共坐在一張麻將桌旁的四個人:雪冰蟬,蘇牧,鍾來,還有董教授的高足陳正義——其中的三個人此刻都在這裏了,隻除了那個最終贏得大賽的冠軍陳正義。
原來,不下場的那個,才是贏家。
鍾來覺得無限疲憊,今天發生的變故太多了。這場婚宴的準備已經讓他耗盡心力,誰知道臨門一腳時卻突然演出了一場落跑新娘,而就當他正為了冰蟬的出走抓狂、以為事情已經不能再壞的時候,竟然又發生了更加令人震驚絕望的事情:雪冰蟬出了車禍!
他看著蘇牧,捏緊拳頭,眼裏幾乎噴出火來:“是你把冰蟬害成這樣的!”隻等蘇牧應一句,這一拳就會砸出去,盡他全身的力氣。
隨便蘇牧說句什麽,辯解也好,道歉也好,說對不起也好,他都不會饒恕他。對白是現成的,“對不起有用嗎?”然後,“嘭”一拳,理直氣壯,順理成章,影視劇裏同樣的套數演結過無數回的。
可是偏偏,蘇牧卻什麽也不肯說,一個字都沒有。他就隻是看著鍾來,眼中盛滿傷痛、悔恨、愧疚、絕望……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啊!
鍾來不由地鬆了拳頭。因為他知道,蘇牧正等著他呢,無論他的出拳有多暴力,多慘烈,蘇牧都不會還手,甚至巴不得挨著,以此減清自己的痛悔。不,他才不要讓他如願呢!
“我有辦法救活雪冰蟬。”竹葉青及時插在兩人中間,“有賬以後慢慢算,當務之急是救人!”
“你有方法?”蘇牧的眼睛一下子活了。
鍾來也猛醒過來,不置信地問:“什麽方法?”
“隻要進行一次全身換血,她就可以醒來。”竹葉青頓了一下,有點猶猶豫豫地說,“但是那個與她換血的人,卻可能永不醒來。”
“一派胡言!”鍾來厲聲斷喝,指責竹葉青,“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冰蟬又怎麽會有你這樣的朋友。但是,你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
“不信,就不試一下嗎?”竹葉青凝視他,“這是我們古老印度的一種魔方,即使隻有萬分之一的成功可能,你要不要試一試?”
“要。”回答的人是蘇牧,他注視著竹葉青,仿佛在絕望中看到一線希望,“我信!讓我來!我換血給她!告訴我,怎麽做?”
“你要把全身的血都換給她,救活她之後,你很可能會死。”竹葉青歎息,“這個方法,一直流傳在我們的家族傳說中,可是沒有人試過。所以,我不能保證這換血會成功。”
“即使隻有萬分之一的成功可能,我也要試一下。”蘇牧堅定地說。
“身臨危險也不怕?”
“為了冰蟬,即使千刀萬剮,我也不會遲疑的。”
“都是瘋子!”鍾來喃喃,隻覺他看到的一切都匪夷所思,簡直懷疑自己進入了一個魔方世界。
他不知道,這是一道輪回,此刻的他和蘇慕遮,好比兩個孤獨的靈魂,踏上黃泉路,走過奈何橋,登上望鄉樓,同時公平地捧起一碗孟婆湯,跳與不跳,飲與不飲,都隻在一念之間。
前世的蘇慕遮,曾經**雪冰蟬為他喝下忘情散,現在,是他償還的時間到了;前世的金鍾,曾許諾要在來世與冰蟬重逢,結為同心,今次,他可能完成心願?
竹葉青伸手望空一抓,不知從哪裏取了一條蛇出來,陰惻惻地說:“你們誰願為她換血,就把這條蛇吞下去。讓它吸盡你們的血,然後替雪冰蟬換血。”
“我來!”蘇牧毫不遲疑地回答。
而鍾來,站起來轉身離去。那條蛇讓他作嘔,一分鍾也無法忍耐。他對自己說,這不是對情不忠,剛才在婚禮上,雪冰蟬拋棄他在先,令他在所有來賓麵前丟臉,現在,他不過是還以顏色。更何況,他壓根不相信竹葉青的話,才不要陪著他們發瘋。
竹葉青看著他的背影,歎息:“前世,他苦苦追求,但是雪冰蟬拒絕了他;今世,卻是他主動放棄,與人無尤。”她轉向蘇牧,“救雪冰蟬的藥,就在你的心中。”
“我的心中?”蘇牧忽然明白過來,“是那顆珠!”
“是那顆珠。”竹葉青讚許地點頭,“你的心,由雪冰蟬的眼淚化成,現在,是你歸還她的時候了。”
許多許多年前,狐狸精轉世的蘇妲己媚惑紂王,向比幹討要他的心做藥引子,比幹剖心獻帝,疾出午門外,遇一菜農正在叫賣。
比幹問:“菜無心可活否?”農婦答:“可活,無心菜是也。”比幹再問:“人無心可活否?”菜農答:“不可。”比幹死。
比幹心有九竅,而不能無心獨活。蘇牧隻有一顆心,現在他要把它獻給雪冰蟬,那麽,失了心的蘇牧,還可以再活下去嗎?
蘇牧閉上眼睛,任那條蛇在自己的頸上遊動,對準他的喉嚨,倏地齧下……
眼看蘇牧緩緩倒下去,竹葉青卻忽然甜甜地笑了,笑靨如花。同時,她的眼中,有了淚。
人的眼淚是解毒,蛇的眼淚是劇毒。
竹葉青自成人禮就離不開鮮血與背叛。
這是蛇人家族的命運。
每一代的竹葉青的母親,在生產的晚上像閃電一樣地糾結痛楚,然後分娩出繼續使命的下一代。
下一代重複著她們的尋找與懲罰,用新的鮮血清洗罪孽。
看不見戰場,不聞殺聲,可是殺戮在悄無聲息中進行著,深埋在蛇人的血液裏,一脈相承。
今天,終於是結束輪回的時候了。從此,她將告別半蛇半人的宿命,嬗變為一個完整的真正的人。女人。
她走過去,輕拍雪冰蟬的臉頰說:“醒來,醒來。”
隨著她的呼喚,雪冰蟬慢慢睜開了眼睛,仿佛從一個遙遠的夢裏醒來,她的第一句話是:“公子在哪裏?”
“在你身邊。”竹葉青微笑,“你們終於通過了生命的考驗,可以再在一起。”
冰蟬看到了倒在她身邊的蘇牧,驚叫起來:“他怎麽了?”
“他睡著了。”竹葉青說,“滄海桑田,隻在瞬間。天堂地獄,也隻是一念。你為他睡了那麽久,他也總要小小意思一下吧。放心,他很快就會醒過來,不過,他可能會忘記很多事,你們的愛情,可以重新開始。這一夢,已經把你們一世的滄桑都曆完了,你們的劫數終於滿了。該還的債,已經還清;該睡的覺,也都睡足。我們竹葉青家族的使命也終於完成,等他醒過來,我就成人了。”
一條蛇從蘇牧的鼻孔中蜿蜒地遊行出來,蘇牧隨之蘇醒,他按住自己的胸口,覺得那裏空空****的。他望著那條蛇,問:“這是什麽?”
冰蟬笑著看他:“這是一個故事,我會慢慢告訴你。”
然而竹葉青在這時候尖聲叫起來:“好醜陋的東西,它怎麽會在這兒?”
冰蟬驚訝:“這是蛇呀,是你的法寶,你不認識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可怕的東西!”竹葉青皺眉,嬌怯地轉過臉,她拿腔拿調作張作致的舉止,同街上任何一個愛嬌的少女完全沒有兩樣。
冰蟬發現,她的原本一藍一綠的雙眼,已經變成了正常的黑色,她知道,竹葉青,已經不再是一條蛇。
西嶺雪
2003/11/16初稿於西安灞柳園
2015/1/20改稿於西安大唐西市
不是我要用死亡來成全愛情,而是現世的愛情已經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