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重逢

當雪冰蟬出現在蘇牧家門口時,蘇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怎麽可能?他夢中的公主,那天邊的女神,真的會降臨一個窮小子的家嗎?

“公子,我可以進去嗎?”雪冰蟬巧笑嫣然。

她叫他公子,一如前世。然而蘇牧卻清醒過來,明白地知道這是今世的雪經理,不是前生那個小丫環。因為,麵前的雪冰蟬是這樣自信,磊落,巧笑嫣然,沒有半分淒苦彷徨。

他端給她一杯洛神紅茶,紅得像血。

“前世,你常常給我泡茶。”他說,如訴衷腸,如嘮家常。

而她絲毫不覺得突兀,自然而然地接口:“但你從來沒有誇過我的茶泡得好,你最多會誇一句好酒。”

“你最擅長煮的是青梅酒。有一次我和你聊起三國時,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

“我記得的。那天是滿月,我們在滴翠亭喝酒下棋說三國,把滴翠亭來比青梅亭,曹操感慨過‘今天下之英雄,惟使君與操爾。’但是你卻隻歎獨孤無敵。”

“你說願意為我彈琴,我卻要邀你對奕。”

“每落一了,你就要喝一口酒,說你從來不曾醉過,一生都很清醒,但是今夜很想試試醉的滋味。”

“那你還記得那盤棋是誰贏了嗎?”

“當然是你,公子。”冰蟬溫柔地說,“公子所向披靡,從來都沒有輸過。”

蘇牧隻覺得回腸**氣。

這一刻,已經分不清前世與今生,也分不清眼前的雪冰蟬,究竟是哪一世的雪冰蟬。

屋子裏仿佛起了一陣霧,他變成青衣長劍的古代武士,而她是束發纏腰的落難公主。

時間和空間都完全混淆了。當感情的潮水淹沒了時間的海洋,千古也就在一念之間,隔了千秋萬代,物換星移,然而愛的誓言,何時有過不同?

蘇牧與雪冰蟬,同時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感情,那就是人間最珍貴的——愛!

曾經,雪冰蟬苦心孤詣地設法釀製新酒。

一心一意,千方百計,要造一種醇而不烈醉而不溺的新酒。

蘇慕遮好飲,但是從來沒有醉過。

也許,是因為他不敢醉。

也許,是因為他不會醉。

一個多疑的人是不可以讓自己喝醉的;

而一個無情的人想醉也很難。

這兩條,他都具備,且是個中翹楚。

這樣的人,怎麽會醉?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很想醉一場,想嚐一嚐醉的滋味。

人,豈非都好奇於自己所不知道的領域?

所以,雪冰蟬想釀造一種酒,可以滿足公子醉一次的欲望,卻不會傷他的身。

試驗的時候,她忍不住想,人家說酒後吐真言,如果公子醉了,他會說些什麽呢?

公子技冠天下,卻時時抑鬱不樂,有時,她會嚐試走近他。

“公子,你的家人呢?”

“被仇家殺光了。”他麵無表情,“我已經沒有親人。”

她的心立刻疼起來,脫口而出:“但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你?”他眯起眼,嘲弄地看著她。

她立刻覺出了自己的卑微。

卑微,並不是因為她隻是一個婢女,而是因為她愛上他。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會變得沒有地位,卑微,無助,自己輕視自己。

她低下頭,回到酒坊繼續試驗她的新酒。

也許,隻有醉酒,可以讓她與他有一次平等的談話。

為了尋找一種最好的釀酒材料,她遠赴長白山天池,取寒冰化水,以為酒引。

然而,酒未成,身先死,他沒有來得及喝上她為他釀製的冰蟬酒,她卻已經先為他喝下了忘情散。而那些寒冰酒引,也在酒坊大火中夷為灰燼……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穿著一身白衣從我麵前經過,我不由自主,跟著你走了整整一條街,可是你頭也沒有回一下。”

“我第一次見你,卻是在大廈的樓下,你吵著要見我,滿口裏嚷著什麽前世今生,說要給我講故事。記得,當時我還叫保安送你去警察局呢。”

“是呀,那次我和保安大打出手,卻仍然不能留住你。朝思暮想,什麽時候,我可以和你麵對麵,坐下來好好地做竟夕之談。”

“但是後來我想見你,願與你做竟夕之談的時候,你卻拒絕。竹葉青說你不願意見我,為什麽?”

“我前世負你太多,今生受再多的折磨也是應該的,我不想再借你轉運,寧可苦酒自斟。”

“但那都已經是前世的事情,雖然每次我回憶起來都覺得很痛苦,可是現在的你畢竟不同,我們為什麽不可以忘記過去,重新來過?”

“是呀,忘記可以帶給你平穩的生活,記憶卻隻能使你痛苦。但是我們被命運詛咒,命中注定,隻有你記起所有的事情,並且心甘情願地寬恕,我才能真正解脫咒語。”

這是兩個失散了太久的情人,走過茫茫的時間的荒野,終於又走在一起,他們之間有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舊要敘。

他們從前世談到今生,從初識談到相思,沒有絲毫的陌生,沒有半分的遮掩,仿佛兩個穿過墳墓站在上帝麵前的靈魂,肝膽相照。

天亮時,他們已經像一對熱戀了很久的情侶,心心相印。

那天以後,蘇牧開始正式約會雪冰蟬。

有著那麽深厚的曆史做積澱,他們的愛幾乎不需要經過任何的追求與期待,就直接進入了最深沉的苦澀期。

然而愛得越深,就越痛苦。

因為記憶。

那些記憶,往往發生在最快樂的時候。

有人說所有的愛情都會經曆痛苦,然而世上可有一對情侶,會像他們這樣,每當情投意合之際,記憶就會不請自來,讓剛才還沉浸在愛情甜蜜裏的心境在刹那間變得苦澀晦暗,痛不欲生?

風花雪月不一定是柔美浪漫,靈犀相通也不代表心心相印,執手相望之際,最深沉的愛情和最痛苦的記憶,便一同複活了……

除了愛,有什麽理由可以讓一個人放棄所有的自尊與自由,甘願為人作婢,無怨無悔?

雪冰蟬在蘇府雖然自謙為仆,上上下下卻都知道主子許了她自由身,並不敢拿她當下人看待,腳前腳後隻趕著叫“雪姑娘”,大事小情隻向她問主意,當她是半個主子,或者管家。而蘇慕遮麵前,也隻有她可以平起平坐,同桌共飲。

但是冰蟬從不拿腔作勢,居功自傲,總是待人謙恭,事事親力親為。尋常小菜,隻要經了她手,便有一番不同滋味;蘇慕遮早晨必飲的一杯蓮子茶,也隻有雪冰蟬泡製的最為可口,苦而不澀,香而不膩。

漸漸地,連蘇慕遮都習慣了她的服侍,片刻不在身邊,就要差人去找來。但是同時,她的過分順從又讓他不知珍惜,而隻她是一件府中擺設,仿佛她的存在是天經地義的一般。

一日楚地首富楚半山帶女兒來府上做客,一住半月,言語間,流露出要結親的意思。蘇慕遮雖未答應,卻也沒有明白拒絕。

楚家大小姐楚玉環,相貌美豔,而生性潑辣,一早已揚言非賭林第一高手不嫁。她看中了蘇慕遮,可是蘇慕遮對她卻隻是不冷不熱,不遠不近,軟硬不吃,聲色不動,竟是滑不溜手。

潑辣的人處事向來有個原則,就是如果事情不合己意,必然不會認為原因出在自己身上,而一定要遷怒於人,她的遷怒對象就是——雪冰蟬。

雪冰蟬的美麗,雪冰蟬的高貴,雪冰蟬在蘇府的地位超然,深得人心,在在都讓她覺得礙眼又刺心。

“她在你府上出入隨意,舉止無禮,哪裏像個丫頭?”她向蘇慕遮饒舌,“看她那身打扮,終年一件白袍子,跟穿孝似的,你也不嫌忌諱。跟她說話,帶搭不理,死眉瞪眼的,木頭都比她多口活氣兒。不過仗著略有幾分姿色,就把自己當天女下凡了。”

蘇慕遮隻是淡然:“是嗎?”

“怎麽不是?而且沒有禮貌,架子大得不得了。支使她端杯茶來,她冷著臉不情不願的,連蹲禮都不知道敬,我那天散步,想去酒坊轉轉,她居然守在門口不叫下人給我開門,還說什麽酒坊重地不可參觀。倒好像她才是小姐,我倒是仆人了。”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一個丫頭,這樣沒上沒下的,你也不好好管教一下。”

“那麽,就交給你幫我****可好?”蘇慕遮輕佻地調侃,一副浪子相。

楚玉環再潑辣也畢竟是女兒家,不禁紅了臉:“我又不是蘇府女主人,有什麽資格**丫頭?”

但是背轉身,她卻當真端起女主人的款兒來,命冰蟬當夜抱枕褥到她的屋中服侍。

冰蟬傲然不從,淡淡說:“我雖然是我們家公子的侍女,卻不是別人的丫頭。楚小姐,恕不奉陪!”

“回來!”楚玉環惱了,“你也知道你隻是侍女,可不是仕女,端什麽小姐架子?”

“謝謝楚小姐指教。”冰蟬回過頭,平靜地看著她,“楚小姐還有什麽事嗎?或者,我替您把您的丫頭找來?”

她那一種不卑不亢的態度激怒了楚玉環,一個被激怒的人往往會口不擇言,說出心底裏最深的秘密。

“如果我嫁給了你家公子呢?難道你不要叫我一聲夫人?”楚玉環凶悍地問,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但有什麽所謂,對方隻是一個丫頭罷了。在丫頭麵前,何必謹慎?

“就算你做了蘇府女主人,你也隻是蘇公子的夫人,不是我的主人。”雪冰蟬冷淡地說,“何況,也要等你做到之後再說吧。”

“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楚大小姐大怒,“我如果不讓蘇慕遮罰你,我就不姓楚。”

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樣演繹的,蘇慕遮叫來了雪冰蟬:“立刻去給楚小姐跪下,向她道歉。”

“我不會去的。”冰蟬搖頭,這是她對公子的第一次忤逆。“我不是楚家的丫頭,為什麽要跪她?”

蘇慕遮意外之餘,倒真地有些興致起來,逼近一步:“你真的不跪?”

“不跪!” 雪冰蟬天性中的高貴發作了,她像一個真正的公主那樣昂起頭,凜然地說:“除了天地與公子,我不會跪任何人!”

“那卻是為什麽?”蘇慕遮嘲弄地看著雪冰蟬,口吻輕慢:“如果我娶了楚玉環為妻,她和我就是兩位一體,你尊重她,也就是尊重我。你可以跪我,為什麽不能跪她?”

雪冰蟬被刺痛了。公子有一天會結婚,會娶妻,他的妻子將成為她的女主人,對她頤指氣使,欺淩她,甚至攆走她。那一天近在眉睫,她將失去她的公子,再不能跟隨在他身邊。

她抬起頭,看著蘇慕遮,不說話。灞橋梅林一戰,她跟定了他,放棄他許她的自由,寧可入府為仆,甚至做得比所有的仆人加起來為他做的都多。可是他不領情,他擁有了她的自由,便隨時準備將它像禮物一樣送給別人,讓別人分享他對她的特權。在杭州迷園是這樣,回到靜翠湖還是這樣。何其殘忍?

而這殘忍在繼續,蘇慕遮嘲諷的笑像一柄劍一下下地切割著她的心,他哂笑著,仿佛在說一個多麽可笑的笑話,“你既不是丫頭,卻又死乞白賴地跟著我,算什麽?莫非,你愛上了我?”

“是。”雪冰蟬忽然清脆地回答,完全豁出去。“隻有愛,會讓我如此卑微,沒有地位,沒有自我。”

“你怎麽會有這麽古怪的念頭?”沒想到,蘇慕遮竟這樣評價,“楚玉環說你沒上沒下,不主不仆。我也覺得不方便再留你,你走吧。”

“你真的要我走?”

“要麽離開蘇府,要麽去給楚玉環跪下,這兩樣,你選哪樣?”他折磨她,並以折磨她為樂,就像貓玩老鼠。“帶著你的枕頭,滾到楚玉環的屋子裏去,她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如果做不到,也不用再來見我了。”

“公子,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對我?”雪冰蟬終於流淚,她看著蘇慕遮,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表白,也惟一的一次怨憤:“我一生中,唯一的錯,隻不過是愛上了你。就因為我愛你,你便可以任意羞辱我,輕薄我,踐踏我!愛你,是這麽不可饒恕的錯嗎?”

雪冰蟬在夢中輾轉反側。

以前,她隻要睡著,就像是一隻沒有變成蝴蝶的蛹,異常酣熟。

但是現在不同了,現在她每晚蠢蠢欲動,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斷地抖動她長長的睫毛,仿佛蝴蝶撲著它的翅膀,哪怕再細微的聲響也能將她驚醒,而她一旦醒來,眼睛中立刻流露出不安與悸動,甚至不需要經曆那個從朦朧到清醒的過程。

她幾乎就是為了災難而準備著,時刻憂慮並等待它的降臨。

而那個災難,就是蘇牧,以及她的關於他的記憶。

記憶自喝下忘情散之後中斷,變得空白。

忘情散。是因為那樣的絕境,才逼使她不得不孤注一擲,以喝下忘情散出賣靈魂為代價留在他的身邊。

後來呢?

她再一次問自己,後來呢?變成“武媒”後的自己是怎樣的結局?她終於留在公子身邊了,但是公子如何待她?他娶了楚玉環沒有?

雪冰蟬坐起來,把臉埋在手心裏,接了滿手的淚。

她已經接連幾個晚上沒有好睡了,連龍涎香都於事無補。每到深夜,前世的記憶就會老馬識途般尋來,驅入她的夢,令她痛楚不堪,輾轉難眠。

她越來越害怕那些突如其來的苦難記憶。

隨著她的記憶漸漸複蘇,她的痛苦也越來越深重,每想起一點往事,都會令她的痛楚加重一分。誰會願意生活在舊日的災難裏?

如果相愛就意味著重複痛苦回憶,那麽這一段感情,可還值得祝福?

她不住地對自己說:那是前世,是過去,和今天的自己,今天的蘇牧無關!

但是有什麽用呢?前世也罷,今生也罷,雪冰蟬還是雪冰蟬,她們擁有同一顆心,也就擁有同樣的愛與痛楚!她渴望見到蘇牧,希望分分秒秒與他在一起;但是又害怕見到他,再次想起那些不開心的往事。

記憶如影隨形,讓愛人的心飽受折磨。

窗外仿佛是起風了,有隱隱的聲響,如泣如訴。月光透過窗紗鋪了一地,宛如秋霜,透著一股寒意,照著她輾轉反側——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這是她前生最喜歡的詞。後來,那滴相思淚化作了蘇牧的心。

“蘇牧,蘇牧。”她沉吟著,不知是甜蜜還是悲傷。蘇牧的名字,像一柄帶刺的劍,在她的心裏翻絞,每念起一次,疼痛便加重一分。她的心,已是千瘡百孔,傷痕累累。

什麽叫刻骨銘心?什麽叫生不如死?原來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