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魂去來兮
什麽是愛的盡頭呢,哪裏是天的邊?
我隻知道,天涯的盡頭,還是天涯;相思到極處,也仍是相思。
天無涯,相思亦無邊。
我看你時,你在身旁;我想你時,你在天邊。
身旁的你聽不到我的心聲,天邊的你更感受不到我的深情。
我愛,我該如何呢?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我愛,我該如何呢?”
這一句問,真讓曲風心碎。風中,他仿佛聽得到丹冰的歎息,那麽哀婉而無奈,輕顰淺蹙,低聲問:“我愛,我該如何呢?”
該如何呢?丹冰愛他的時候,說不出;如今,他知道了丹冰的愛,想愛她,卻又該如何?卻又能如何?
丹冰要走了,要隨她的父親去美國,自己留不住的,也不敢留,因為那是丹冰生還的唯一希望。可是,他怎麽忍心看著她離開,當他已經知道了她的愛?
她的愛,徹底而深沉,純潔如玉。那樣的愛,一生隻有一次,不可重複。
想到這一點令他心死。
他終於相信,今生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丹冰那樣愛他。
他試圖對小林說:“我們分手吧。”
小林大驚:“為什麽?是因為水兒嗎?你還是忘不了她?可是她已經死了,不會再來了。”
“是因為丹冰。”他難過地說,“我想等待丹冰醒來。”
“丹冰?可是,那是不可能的。植物人獲救的比例是千萬分之一,丹冰,也已經等於是死了!”小林搖撼著他的手臂,哭起來,“曲風,為什麽你一再愛上別人,可就是不肯愛上有能力愛你的人?一會兒是水兒,一會兒是丹冰,你總是以一些不可能的人來搪塞我,為什麽?如果我的對手是一個勢均力敵的女人,不論她有多麽美麗或是富有,我都可以努力和她爭,和她比,可是水兒和丹冰,都是已死的人,你卻一直念念不忘,是存心為難我嗎?就因為我愛你,你就把我看得這樣卑賤?”
“愛?”曲風古怪地看著小林,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悲涼而無奈,“愛?小林,你真的懂得什麽是愛嗎?愛,還有誰的愛會像丹冰那樣徹底?還有什麽樣的愛可以比她更神聖?要讓我學會愛嗎?把丹冰還給我!把丹冰的命還給我!”曲風對著天空嚎叫著,嘶啞地嚎叫,像是要把天戳破。
那種悲憤和絕望嚇住了小林,她撲上去,抱住他,慌亂地安慰著:“曲風,不要這樣,別這樣。丹冰已經沒有希望了,可是你還活著,你還有思想有感情,你不能一直沉迷在失去的痛苦中呀!隻要你肯好好看看我,你會知道,世上還有比丹冰更愛你的人。”
她一直抱怨曲風不懂得感情,卻沒有想到,原來他並不是一個無情的人,隻是,他的感情隱藏得太深太深了,一旦爆發,卻可以比常人強烈十倍百倍。到這時候,她反倒又希望他平凡一點,花心一點,不要那麽執著癡情了。她抱著他,哭得軟倒下來,猶自緊緊地抱著他的一條腿,說著,哭著,把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剖給他看,說給他聽:“曲風,不隻有丹冰一個人懂得愛。我也一直在愛著你呀。從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愛上了你。我不相信自己愛得比丹冰少。隻是,我沒有一個機會向你表白。如果那一天吊燈落下來的時候,站在你旁邊的人是我,我也一樣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救你的,曲風,我會的,你相信我!我會像丹冰一樣地愛你,比她更愛你!你信我!”
“不,沒有人會像丹冰那樣來愛了。”曲風平靜下來,他深深歎息,忽然覺出了無限的蒼涼。沒有,再也不會有人像丹冰那樣來愛他,愛得那麽沉默,溫柔,深刻而強烈。丹冰可以為了他死一千次,而不對他表白一次。小林卻不可以,她在沒有做到之前已經說得太多。然而,即使是這樣也已經很難得了,現代人,肯說愛的都已經不多了,因為害怕承擔責任。
他相信小林是真心愛他。現在他知道什麽是愛了,丹冰教會了他愛,更教會他珍惜愛,他已經對不起丹冰了,不能再對不起小林。他看著小林,她滿臉淚痕,而頭發披散,眼中充滿了那麽狼狽的熱情。哎,他何德何能,讓這樣一個個優秀的女子,這樣地愛他,為他,而又為得如此委屈!
曲風歎了口氣,再歎了口氣,彎腰扶起小林,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把她的淚印在自己的肩上——他已經永遠失去了丹冰,已經讓她流了太多的眼淚,再也承擔不了更多的眼淚了。
曲風再次來到丹冰家時,已經人去樓空,連奶奶也不在。他用備用鑰匙開了門——鑰匙是奶奶早就給了他的,但是他介意地一直沒有用過——獨自來到樓上,看到琴台上的桅子花兀自靜靜開放,不禁滿心淒愴。他在陽台吊籃藤椅上坐下來,輕輕搖**著,想象以往丹冰坐在這裏的情形。丹冰,丹冰再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嗎?這纏滿玫瑰花枝的藤椅上,曾搖**過她少女的夢,那些啼痕笑影,可還留繞花枝?
他想著《天鵝寄語》中的句子,“天涯的盡頭,還是天涯;相思到極處,也仍是相思。”怎樣的情?怎樣的癡?丹冰丹冰,如果你在天有靈,此刻飄**在何處?可知我有多悔,多恨,多無奈!世上怎會有我這樣遲鈍麻木的人,這遲鈍麻木的人又怎值得你愛?丹冰,丹冰,你回來,讓我補償你,用一生一世回報你無盡的愛。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曲風驀地回頭:“丹冰!”
那是阿彤。她俏生生的身影立在門口,了然地說:“曲風,你在這兒。”
“丹冰她……”
“我知道,丹冰進了醫院。”
“什麽?”曲風一愣,“她不是被她父親接走了嗎?”
阿彤低下頭,落寞如秋:“醫生說,她的生命跡象近於衰竭,不能承受長途跋涉。今天早晨,她的心髒出現短暫停跳現象,所以送進了醫院,爸爸和奶奶都跟著去了……”說到這兒,自知失言,忙忙噤聲,心裏無限悲涼。從小到大,她和父親聚少離多,如今,為了她的病,父親放下事業千裏迢迢地趕回來,為她碎心白頭,可是,她卻與他對麵不相認,甚至不能親親熱熱地喊一聲“爸爸”,不孝至此,情何以堪?
如今,一切就要結束了。身體將死亡,靈魂將消失,她的愛與真誠,也一並化為塵埃。現在要做的,隻是如何設法將這個身體還給阿彤,還有,盡可能減低親人的傷痛。
她說:“下個星期,就是我參賽的日子了,很可惜,丹冰聽不到……”她有一種預感,阿彤是為了鋼琴比賽而許下誌願,要以靈魂交換一次真愛體驗的,那麽,當大賽結束,她的心願完成,這一段靈與肉的交易也就該結束,而她的生命,也將從此完結。
曲風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是小林,說林母請他一起吃晚飯。曲風支吾:“我有事,等下再說……”隨手掛斷,長歎一聲。
阿彤了然地問:“是小林?”
“阿彤……”
“不要辜負小林,那也是一顆愛你的心。”
曲風抬頭,看著阿彤的眼睛,那雙眼睛,真的是盲的嗎?可是她分明看得比所有人都清,可以一直看進人的心裏去。她的眼睛沒有“聚焦”,固而沒有“眼神”。可是不知為什麽,他卻從中看到極深的寂寞,和哀極的渴望。是幻覺嗎?
阿彤接著說:“丹冰愛的,是一個懂得愛懂得尊重的男子漢。你連一隻天鵝一首曲子也尊重,何況小林是個人……”
是這句話打倒了曲風,阿彤雖然沒有把話說得太白,但是他已聽明她的潛台詞:“你既然已經選擇了小林,就應該把這份責任擔起來。”
可是……
他低下頭,喟然長歎:“可是,我愛的人,是丹冰……”
阿彤渾身一震,急問:“你說什麽?”
“我愛丹冰,其實我早已經愛上她,隻是我自己不承認,固而一直躲避。從第一次見到她,我就已經很喜歡她,我逗她玩,故意惹她生氣,處處留意她,我想,早在那時候,我已經愛上她。但是,我不是一個可以對感情認真的人,也害怕別人對我認真。她那麽純潔,那麽驕傲,那麽執著熱烈,我不敢承擔,隻好逃避……”
曲風的聲音哽咽,以為阿彤看不見,便不再顧忌,任淚水縱橫滿麵,豈不知,喑啞的聲音早已將他出賣。
——“她為了救我而受傷,我又傷心又後悔,天天以酒澆愁,那個時候我就想過,這樣地傷心,僅僅是因為負恩嗎?其實,我是愛她,卻不敢麵對自己的愛……我太自卑,不敢承受一個公主的愛情,丹冰在我心目中,太美好,太尊貴了,我一直沒有來得及告訴她,我愛她……”
曲風終於哭出聲來,自尊無法維持,索性不再死撐,盡情地涕淚橫流。
阿彤早已聽得呆了,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眼淚汩汩地流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是愛她的,他愛她!原來如此!她曾用盡各種方法向他詢問,試探,曾經一再鼓起勇氣想告訴他自己是誰,棄生忘死幾度輪回來爭取他的愛。原來,他也一樣愛著她,她也是愛他的。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可是,已經太遲,太遲!上天何其弄人?
但是,無論如何,她終於已經告訴他她的愛,他也終於親口說出他是愛她,便是從此銷魂,也是無憾了!
阿彤在淚水中微笑,笑得淒美如花。她帶著這微笑更加誠懇地勸慰:“曲風,你信不信命?信不信緣?我想,你和丹冰的緣分已經盡了,這就是命。而你和小林的緣分剛剛開始,如果強行割斷,就是逆天行事;而且,也會讓丹冰失望的。”
曲風煩惱地搖頭:“這些事,以後再說吧,至少,等丹冰……”
他的話沒有說完,也說不下去,但是阿彤卻聽得明白,知道他的意思是說要等丹冰過世以後再考慮。看到他這樣難過,這樣黯然,她心都碎了,她曾那樣不計代價不顧一切地愛著他——像天鵝那樣親昵快樂地陪伴他,像水兒那樣任性熱烈地爭取他,像阿彤那樣溫柔關切地安慰他——但是現在,一切都要結束了,她除了放手,除了離去,除了祝福,再無可為。
於是她說:對小林好一點吧,接受她的愛,並,愛她。
生命最後一刻,她心裏所想的,仍然隻有他,和他的幸福。
這幸福,自己給不了,惟有寄予小林。
至少,小林是真心愛著他的。
“可是丹冰……”曲風依然遲疑。
然而阿彤打斷他的話,簡截地說:“丹冰會希望在她大去之前,看到你有歸屬。”
曲風終於決定去林家晚餐,順便求婚。
大局已定。
或許輕易了些。可是不這樣又怎樣呢?事已至此,做男人的總得有些擔待。阿彤說得對,丹冰愛的是有責任感的人,他既然不能同小林分手,就隻有幹脆地接納。
丹冰已經失去,不可能指望生命中會遇到第二個丹冰,而除了丹冰,其他的女子再也沒有什麽不同。不同的,隻是他對她們的感情。如果他肯專一地去愛,那女子也就成了所有麵目模糊的女子中最不同的一個。
想通這一點讓他覺得心死,也覺得心靜,有種頓悟的透澈。
是丹冰教會他什麽是認真地去愛的,他決定領受這份情,並且把它認真地轉奉,奉給離他最近的女子,小林。
選擇小林的唯一理由,也許不過這麽簡單,因為當他需要愛人的時候,出現在他身邊的人是她,而不是別人。
於是,他選擇了她,並且發誓愛她,一生一世。
愛是**,一分鍾也可以是一次輪回;婚姻卻是責任,一牽手就必須走完一輩子。愛上誰,不由自主;娶了誰,隻要肯真心經營,總還是可以白頭偕老的吧。
音樂和舞蹈是月亮,丹冰是月亮的毛毛邊兒,小林卻是月下就著月光搖紡車紡線的人。亮光不大夠,不過沒關係,照舊可以紡出一圈圈的線來,織成布,細的做衣裳,粗的換錢。上海女子頂懂得就是把一切最好的留給自己,然而次一等的也絕不浪費。
上海女子是真實的,活在生活的芯子裏,溫暖,精明,瑣碎,而喧囂。這喧囂也是一種真實,好過阮丹冰靜寂長眠的夢境。
曲風甚至帶了小林去見自己的阿姨。他慣例地沒話說,小林卻應酬得非常好,熱情而不過分殷勤,並切而並不感覺肉麻,把阿姨和姨夫周旋得滿麵笑容。
這是小林的又一個好處。曲風想,隻要願意發現,小林還是有很多優點的。
回來的路上,小林緊緊地抱著他一隻胳膊,忽然說:“風,你真可憐,以後,我會對你好的。”
這不是一個女朋友對未婚夫說的話,這是一個母親對孤兒說的話。曲風忽然就感動了,小林的愛情裏,像一切最偉大女人的愛情一樣,充滿著本能的母性。她會成為一個好妻子的,將來,也一定會成為一個好母親。
他忽然想起水兒臨死前說的話來,她說:“曲風,我們兩個,都是孤兒啊。我死之後,你可怎麽辦呢?要不,你就娶了小林吧,她會照顧你的。”
他一直不明白水兒為什麽會講那樣的話,她不僅有最疼愛她的大林夫婦,還有小林這個阿姨,她為什麽會自稱孤兒呢?但是那句話,曾經教曲風深深動容,死死地刻在心上,一直忘不了。
現在他想他有一點明白了。水兒並不是孤兒,阿彤才是。而水兒和阿彤,都先後祝福了他與小林;甚至阿彤還說,這是丹冰對他的期許。
也許,一切都是注定的。曲風握緊了小林的手,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忽然逼近了過來,汽車的噪音和尾氣,小林身上的汗味和香水味,鄰街麵包店新出爐麵包的香氣和小販的叫賣聲,一切都這樣真實而擁擠。
他又想起丹冰的家,丹冰家陽台上的藤椅,還有他坐在藤椅上看到的黃浦江與江上的白渡橋,那麽遙遠,那麽安靜,那麽夢幻,像一個老電影。
沉睡的丹冰像是吃了毒蘋果的白雪公主,而曲風卻不是喚醒她的王子,隻是她夢裏的偶遇。
植物人會做夢嗎?丹冰的夢裏會有他嗎?
曲風不知道。但是這個晚上,曲風卻夢見了丹冰。她穿著白天鵝的羽衣,卻著一雙紅舞鞋,不停地旋轉,旋轉,憑他怎麽追也追不上。
醒來時,星光微涼,天還沒有亮,但是窗外已經有鳥在叫。小林蜷著身子窩在他的臂彎裏,縮成嬰兒在母體裏的模樣,幾絲頭發在臉邊被呼吸吹出去又吸近來,微汗,真實得龐大,龐大得擁滿了整個屋子。
曲風輕輕抽出自己被壓麻的胳膊,在沒有醒來的早晨,在鳥的叫聲和小林的汗濕裏,靜靜地,流了淚。
今天是阿彤大賽的日子,他答應要去給她捧場,並且,在琴聲中舉行別開生麵的訂婚禮。用一枚戒指,圈定他與小林的終生。
不論他心中有多麽地不情願,但是,既然已經決定,便不再悔。就是今天,就是今天了,今天之後,他的生命將隻有一個女主角——就是小林。
上海市全國鋼琴大賽賽場,莘莘才子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人群中,雙目失明卻舉止高貴的阿彤顯得特別與眾不同,她一襲白衣,長發中分,整個人飄逸得似一朵雲,空靈得像一陣風,似乎隨時可以在琴聲中飛起。
奶奶,爸爸,曲風和小林都來了,甚至沉睡的阮丹冰,也坐在輪椅上,由曲風推著,來參加這次不同凡響的大賽。這是丹冰借助阿彤之口所做的囑托,她已經決定,要在賽場上,在琴聲中,將靈魂還予阿彤。雖然她並不知道究竟該怎麽做,但是預感告訴她,就在今天,她將對自己的愛與靈魂,做一個了斷。
她已經清楚地感覺到,身體裏有兩種力量同時在蘇醒,有不屬於自己的思維在躍動,她知道,那是阿彤。阿彤的魂,在外麵流**了那麽久,如今即將歸來,向她要還這個身體;而她,也願意欣然交付。她們的交易,將在琴聲中借助音樂的力量來完成。
小林挽著曲風的胳膊走進會場的樣子,就仿佛走在奧斯卡頒獎禮的紅地毯上,而且等一下就要捧杯發表獲獎感言的。
事實上,小林的確覺得曲風是她一生人中最好的獎品。那麽多女孩子喜歡曲風,可曲風卻偏偏挑中了她,這是多麽大的榮耀,簡直中彩票一樣的意外收獲。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出色的女子,考試從來沒有得過第一名,最好就是前十;沒做過班花,痘痘去掉後也最多被人稱讚一句“漂亮多了”,但離美女還有那麽一段距離;家裏的第二個孩子,又是女兒,連出生都不被特別欣賞的。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她有了曲風,他是她的了。
因為得意,所以大方,無論是對輪椅上的丹冰,還是選手席上的阿彤,她都表現出了相當得體的關切與親昵。遺憾的是,無論丹冰還是阿彤,都不能清楚地“看見”她的成功。
終於,報幕員宣布:“下一位參賽者:上海,阿彤;參賽曲目:《致愛麗絲》。”
阿彤站起來,穩穩地走上台,準確地走到鋼琴前坐下。略一沉思,十指輕輕按下,《致愛麗絲》流麗的音樂聲響起,如行雲流水,傾瀉無阻,情人在風中一聲聲呼喚,丹冰,丹冰,你聽到嗎?
琴聲中,在場所有的聽眾頓覺耳目一新,仿佛回到自己的青年時代,那遙遠的初戀,青梅竹馬的記憶裏,鳥語花香,風清雲淡,相望的眼中沒有半分塵埃,誰沒有過相思的歲月呢?誰不曾年輕過,忘情過,為所愛神魂顛倒過?那些隨著塵愁俗慮漸埋於心的記憶被喚醒了,仿佛有扇門被忽地推開,有清涼的風瀉進,拂去所有積塵,照見本真。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愛著的人,都是聖人,是頓悟的佛。
琴聲中,曲風同小林緊緊擁抱,取出戒指套在她的指上,完成了那簡單而莊嚴的訂婚儀式。沒有神父在問:“你願意……”他們自己就是自己的神了,對自己的一生負責,對愛負責。他們四目交投,同時輕輕說:“我願意。”
台上台下,相隔甚遠,可是這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我願意”,卻清楚地傳進丹冰的耳中。她不能不震撼,不能不感慨。她幾生幾死,千山萬水,輾轉流離地找到他,一心隻是要找到他,要他明白她的愛。專一的,純粹的,矢誌不渝的愛。
他終於明白,而且領悟,卻將這份專一與了別人。她是該欣慰,還是該悲痛?
淚珠飛落在風中,帶著笑。丹冰抬起頭望向天空,天邊,有成群的天鵝冉冉飛來。是來將她接引,還是來為他祝福?
她看著它們,是的,她“看”著它們,她又會看了,怎麽會?
同時,她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哦不,是阿彤!她看到阿彤坐在鋼琴旁充滿**地彈奏著,神情肅穆神聖,玉潔冰清。而自己,自己冉冉地飛起,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是要就此魂飛魄散,永遠告別人間了嗎?
但是她的心裏並無恐懼,亦無怨懟,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都在身邊,這樣的離去並不是悲劇,她輪流地看著阿彤,奶奶,爸爸,曲風,小林……
舞台上,阿彤的琴聲一變,換作《天鵝湖》。她微微地笑著,臉容光潔秀麗,一掃固有的孤獨冷豔,轉為寧靜安詳,那已經不是阮丹冰,而是魂歸來兮的阿彤。阿彤以靈魂交換了一次愛情體驗,如今,她終於明白,什麽是真正的刻骨的愛,她把這份愛揉進自己的彈奏中,出神入化,臻於絕境。這非人間的音樂召喚了越來越多的天鵝,它們從湖上穿山過水地飛來,在劇場上空翩然起舞,若飛若揚。
觀眾們紛紛離座,大聲地叫著,跳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喜得聲音都變了調:“天鵝,是真的天鵝!阿彤姑娘的琴聲把天鵝都給引來了!”
天鵝,真的天鵝!天鵝成群地湧進來,湧進來,圍在阿彤和丹冰的身邊飛舞盤旋,毫不避人,那是做夢也看不到的奇景,超乎想象所及的壯觀,神聖,像一道最燦爛的閃電,映照在每個人的眼中心中。
最後,它們翅膀連著翅膀,在琴台旁的阿彤和輪椅上的阮丹冰之間駕起一座靈肉交接的天鵝橋,遮蔽了所有人的視線,正自六神無主的丹冰魂驀地找到了方向,輕盈地踏上天鵝橋,離開阿彤的身體,奔向阮丹冰……
與此同時, 奶奶忽然叫起來:“你們看,丹冰,丹冰!”曲風奔過去,看到輪椅上的丹冰微微一動,眉睫微顫如蝴蝶,手尖輕輕抖動,仿佛在彈琴。阮先生忽然間淚水縱橫:“丹冰,丹冰有希望了……”
西嶺雪二零零二年七月定稿於西安梅園
二零一一年七月校改於西安名人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