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葛蓓莉婭

如果我可以不愛,我不會愛你;

如果我可以不想,我不會想你。

可是,我不可以不愛,不可以不想。

因為愛你想你早已成了我的空氣,流淌在我的血液裏。

而我不可以不心跳,不呼吸。

於是,我隻有傷心,隻有流淚,隻有痛楚與等待。

怎樣才能讓你的目光為我停駐,讓你的心終於為我所動呢?

也許,隻有拚盡全力的一舞。

而你將為我奏琴。

我會在你的琴聲中舞蹈,讓我的舞和你的琴合作至最完美。

我愛,我等待那最隆重的時刻。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小林再來曲風家的時候,帶來了一盆雪白的梔子花。

其實她並不喜歡梔子,總覺得那香氣中有一種神秘的意味。但是水兒對曲風表現出那麽相知相契的一種交情來,讓她不得不也仔細思考,自己該怎麽做才能顯得更了解曲風。

重新裝修布置後,火災的痕跡已經完全被掩飾了。小林一手包辦替曲風選了所有的家具,感覺上就好像在布置自己的婚房。事實上,當她那麽積極投入地挑選搭配時,心裏一直在想象著有一天,她會和曲風在這間屋子裏一同生活,甚至,連嬰兒床放在哪裏,她都有了妥貼的計算。

但是每次看到水兒時,她就有種美夢驚醒的感覺。因為水兒的每句話每個眼神,都好像在提醒著她與曲風的關係其實陌生,她甚至都沒有十二歲的小外甥女兒更得曲風的歡心。

她自己也知道這念頭有些荒唐,可是她總覺得,水兒身上有某種東西是她所戒懼的,似曾相識的——水兒凝視曲風的眼神,纏綿隱忍,像足了阮丹冰,隻是,那樣濃厚而含蓄的情意,由18歲的阮丹冰表現出來,再婉轉也仍是淡泊;放在十二歲的水兒身上,卻是十足妖精。

她渾身上下,裏裏外外,處處透著不合宜。不合宜地任性,卻又有不合宜的分寸;不合宜的熱情裏,藏著不合宜的苦悶;不合宜的絕望中,透出不合宜的淡漠。

種種的不合宜匯合起來,是無法形容無可模仿的層層**,將曲風牢牢捆縛成蠶。

曲風對水兒的態度,早已不再像一位“叔叔”對待小女孩。他望著水兒時眼中的那種溫柔疼惜,是小林從來沒有得到過的。他對水兒超乎一切的關心與憐愛,更使她望塵莫及。

不能自已地,在心底裏,小林視十二歲的親外甥女兒為勁敵,一天比一天地更把水兒看作自己的對手。

於是她更加努力地做足功課——十二歲小女孩不可能做到的一切事,諸如幫曲風打掃房間,洗衣做飯,還有,買這盆梔子,投其所好,希望他會注意到:她有多麽留意他,體貼他,迎合他的一切品味與喜好。

她把梔子花放在琴台上原先的老位置,故意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女人中,我也夠沒出息的了,倒過來給男人送花。”

曲風果然不無感動,投桃報李地說:“所以你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但是接著,幾乎沒有一分鍾停頓地,他站起身來,問:“我們去醫院看水兒吧。”

用的是詢問的口氣,可是身體語言明明表現出那是一個陳述句:她要麽同他一起去,要麽自己離開,但是他並不歡迎她留下來,並不打算跟她在這屋子裏度過一小會兒二人時光。

小林又是失望又是挫敗。

這是一個大熱天。這麽熱的天,明明就最適合兩個人躲在屋子裏開著空調看電視,或者做一些戀愛中男女最喜歡做的事。

但是曲風卻寧可去醫院探病。

小林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太喜歡水兒,還是太不喜歡跟自己單獨在一起。

住院部樓下的樹蔭裏,垂柳如絲,蟬在柳樹深處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蝴蝶在花間忙碌地飛,風微細,隔牆送來重播電視劇《射雕英雄傳》熟悉的插曲,一陣清晰一陣模糊。

小林和曲風都久久沒有說話。水兒跟著曲調輕輕哼唱:

“早已明知對他的愛,當初就不應該,

我卻願將一生交換,他一次真情對待。

為了他,甘心去忍受,世間一切悲哀。

我的心中,這份濃情,沒有東西能代……”

她唱得輕柔宛轉,充滿情意。曲風不禁聽得呆了。

一曲唱完,水兒幽幽地歎了口氣,感慨說:“我第一次看《射雕英雄傳》的時候,好羨慕黃蓉和郭靖兩個人,每天都可以嘻嘻哈哈地玩在一起,不知多開心;第二次看,卻覺得……”

“你第一次看射雕?”曲風覺得奇怪,“你看過幾次射雕了?”

“兩次,上次是七八年前了,那時候不大懂,隻覺得熱鬧好看。現在重看,卻更喜歡穆念慈,她對楊康那份無怨無悔的感情比黃蓉和郭靖的‘過家家’更讓人感動。”

曲風聽了,更覺怪異,卻一時又說不出怪在什麽地方。小林卻已經聽出味兒來了,撇嘴說:“你現在才多大,以為自己已經很懂了嗎?還七八年前,那時候你連台詞都聽不明白吧。”

水兒不接茬,仍然順著自己的思路感慨地說:“郭靖和黃蓉兩個人,從一見麵起就情投意合,天天說死說活的,看久了也就不覺得怎麽樣;穆念慈和楊康,卻有個感情發展的過程,她一次一次地救楊康,終於使楊康對她從毫不用心到一片癡情,每次看到楊康真情畢露時我就特別感動……是不是從來都是這樣?越是壞男人的感情就越難得,也越讓人感動?”

曲風隻覺她含沙射影,不禁啼笑皆非。

水兒又說:“曲風,如果我是穆念慈,我也會這麽做,就是犧牲自己性命也要救你……”

小林冷哼一聲:“孩子話,不知天高地厚。”

水兒板起臉:“我在同曲風說話,不是同你說。”她看著曲風,鄭重地說:“曲風,我不僅說到,而且可以做到。你信不信?”

“我信,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好不好?”曲風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同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女孩子對話,認真不是,不認真也不是。說實話,他也認為水兒說的是孩子話,電視歸電視,他才不相信現實生活中真會有這樣的事發生,至少,他從來沒看見過。但,真的沒有嗎?

他忽然想起阮丹冰,想起記者的問話:“阮丹冰舍身救你,是不是因為愛上了你?”心裏一動——水兒已經轉了話題:“報上說射雕要重拍了,請楊麗萍出演梅超風。用她一雙孔雀手表現九陰白骨爪,真是暴殄天物,荼毒藝術。為了炒作,什麽都可以拿來出賣。”

小林煩惱地看著這個十二歲的外甥女兒,這也是讓她覺得怪異的一點,小女孩的意見和成語未免都太多了一些。她的談話,沒一句是合理的,完全不像一個十二歲女孩應有的方式。她一直覺得她說不上什麽地方有點像阮丹冰,可是阮丹冰卻從來不是這樣多話的人,也不喜歡吃巧克力和薯條;水兒卻不同,天天鬧著要大林和曲風給她買各種甜食,全不顧忌將來會不會變成小胖子——這一點,倒像曲風收養過的那隻貪吃天鵝。最讓她不舒服的,還是曲風居然和水兒頗投契似地,有問有答,談興極高。

隻聽曲風說:“我也覺得要一個成名舞蹈家來演女魔頭這種噱頭太低級了,不但不會讓喜歡楊麗萍的人因而喜歡梅超風,反而讓看電視劇的人從此看低了楊麗萍。舞蹈是一種高尚藝術,武俠連續劇是通俗娛樂,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怎麽能混為一談呢?”

小林對這些話題很不耐煩,卻裝作感興趣的樣子問東問西,向曲風請教一些有關音樂舞蹈的知識。她問話的時候,看到水兒眼中不時掠過嘲弄的目光,心裏暗暗著惱,卻又不便認真計較。

談到舞蹈,便不可避免地談到了劇院的演出,談到了阮丹冰,曲風說:“舞蹈是西方藝術,但是丹冰的舞是跳給中國人看的,要中國人才真正懂得欣賞。”

“是麽?我倒不覺得。現代的中國人寧可喜歡現代舞,故事情節明白一些。”小林答。

曲風看她一眼,笑笑說:“我說的中國人,和你說的中國人是兩個概念。”

“不一樣麽?我難道不算中國人?你倒不是百分百的中國人才對。”

曲風不再說話了,知道再說也白搭,他不是一個擅表達的人,很多意思是藏在心裏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他的“中國”,不是一個簡單的地域名詞,而是個形容詞,東方的,古典的,含蓄的,優雅的,敦厚的,冶豔的,是像“我欲將心擬明月,無奈明月照渠溝”那一派詩意的境味,而且是中國唐詩宋詞的詩境,不是勃郎寧夫人十四行詩的那種詩境。可是這種話,同小林說得通麽?

她最高的知識,也不過是讀兩本張愛玲小說,記幾個如“荒涼的手勢”、“傾城之戀”這樣字麵峭麗半通不通的文詞兒罷了,那對她,已經是比普通的看瓊瑤小說的弄堂姑娘高深得多的學問,畢竟多念了兩年大學。

但是阮丹冰呢,卻又高出太多,高到什麽話都不必講,隻要彈一聲琴她已經完全可以意會。他的琴,和她的舞,都是來自西方的語言,而表達了東方的意念。他們之間沒有太多的談話,甚至合作時也很少交換感受,隻用琴聲舞姿已經把一切說得很透徹。而這,在某種程度上反而妨礙了彼此的交往。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用沉默來對話,所以,一向很少交談,認識了很多年,也仍然陌生。沒想到,關鍵時刻,她卻會救他。

樹裏有風,綠得沙拉沙拉的,反而給樹蔭裏投下一片格外的寧靜。綠風中,水兒忽然問:“你們說的那個阮丹冰,她的舞是不是跳得很好?”

“也不怎麽樣。”小林說,“不過是比別人更會表現罷了。為了爭個《天鵝之死》的女主角,不知用了多少心機。”

不知怎地,水兒忽然又惱了:“爭個女主角容易嗎?你倒跳兩下給我看看。”

小林覺得莫明其妙:“我又不會跳舞,怎麽跳給你看?”

“你既然不會跳舞,不懂舞蹈也不懂音樂,你憑什麽罵阮丹冰?”水兒咄咄逼人,憤怒地瞪著自己的小阿姨,“我要你向阮丹冰道歉!”

“我向阮丹冰道歉?”小林有些不耐煩了,“你怎麽這麽會纏人?大人說話,小孩子一邊玩兒去。”

水兒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忽然一轉頭,又把矛頭對準了曲風:“你呢?你覺得她說得對嗎?你也認為阮丹冰不算什麽嗎?”

“當然不是。”曲風訝異地彎下身,讓自己的目光與水兒平齊,“丹冰是個很了不起的舞蹈演員。如果她能夠醒來,如果她認識你,一定會教你跳舞的。她特別熱愛舞蹈。看到你這麽愛跳舞,一定很喜歡你。”

“謝謝你。”水兒的眼中忽然有了淚,她拉著曲風的手,認真地說:“曲風,謝謝你。你是真正懂得尊重舞蹈的人。你是我的知己。”

她的小臉上,呈現出那麽真誠的欣喜,讓曲風不能不為之震撼,他出神地望著她,迷失和沉醉在一個小女孩的稱讚和認可中。他覺得他自己已經被這個十二歲的小女孩看穿了,他在她的麵前,竟是無所遁形的呢。

同樣地,這句話也讓小林真真正正地被撼動了,他是她的知己,那麽,她也是他的知己嗎?這十二歲的小女孩,比自己更贏得曲風的歡心,不是因為天真乖巧,而是因為與他更相知相契嗎?

倉促間,她忽然下定決心,說:“曲風,我想學鋼琴。”

“怎麽突然有這種想法?”曲風奇怪地看著她,“你從來對音樂不感興趣的。”

“現在感興趣也來得及呀。”小林說,故意摟住曲風一隻胳膊,親熱給外甥女兒看。

她和曲風,或真或假,總是談著戀愛的,即使他從來不曾開口說愛她,可是畢竟,他們曾經擁抱,曾經接吻。這些,總是小女孩不可能做到的吧?雖然她不能同他談藝術,可是,她卻可以同他談戀愛,這便是年齡的優勢了。她自己也知道這些做作多少有點沒出息,可就是忍不住要強給外甥女兒看。她將頭靠在曲風肩上,撒嬌地說:“我一直沒告訴你,就在上個月,我已經正式去鋼琴學校報了名。”

“是嗎?”曲風更驚訝了,“為什麽從來沒聽你提起呢?”

“我想等學到一定程度再告訴你,給你一個驚喜。”小林嬌羞地低下頭,“我並不指望自己成為一個鋼琴家,可是,我希望通過這種學習,可以真正懂得你,懂得鋼琴,總有一天,我會和你合奏一曲……”

這樣的表白,令曲風不無所動,也十分震驚。他沒有想到小林竟然會為了他去學鋼琴,這樣真誠的用心,已經讓他不能不重視起來,正色說:“小林,我不想騙你,其實……”

“不要說。”小林急急地堵住他的嘴,不給他表白的機會,她更近地依著他,央求地問:“你隻要告訴我,你肯指點我嗎?”

“隻怕我沒時間。”曲風遲疑地答,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一時仍無法接受,同時,也為了小林的故作親昵而不安。他很明白她是在做給水兒看,這使他在被動之餘也有點反感,做阿姨的,跟自己的外甥女兒鬥這種閑氣有什麽意思呢?那還隻是個孩子呢。一個成熟女人同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鬥智鬥力不是太無聊了嗎?尤其這場爭鬥是因自己而起就更令他不安。女人為他爭風吃醋是常事,他最常用的作法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可是這次不一樣,這次的對壘雙方是親姨甥倆,尤其對手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認真鬧起來,對誰都沒意思。他輕輕將小林推開一點,說:“我要上班,要來醫院,還要去看丹冰,隻怕抽不出時間來教你。”

“有時間也不教她,她根本學不會!”水兒大聲說,小林的種種做態早已惹怒了她,她用力拉開曲風,蠻橫地命令:“不許你教她彈琴,你答應要多點時間陪我的。”

“水兒,你怎麽總是跟我做對?”小林的怒氣漸漸升起來,“你可不可以像個乖孩子一樣,自己玩自己的,不要總是管大人的事。”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嗎?你整天想著要嫁給他!”水兒挑釁地望著她,“你想留在劇團,想學鋼琴,無非是要接近他!”

小林又羞又惱:“想又怎麽樣?關你什麽事?”

“當然關我的事。”水兒眼中露出一絲冷冷的嘲弄,慢吞吞地說:“我不會讓你嫁給他的。因為,我自己要嫁給他。”

“水兒!你在說什麽?”小林這一次是真的惱了,“你真不要臉!你才多大,就說這樣的話!”

“你才不要臉!”不料,小小的水兒竟然針鋒相對,牙尖嘴利地毫不相讓,“你根本什麽都不懂,你不懂音樂,不懂舞蹈,不懂得尊重別人,也不懂得真正欣賞曲風,你隻會裝模作樣,裝腔作勢,想方設法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你怎麽配得上他?”

不懂得曲風。這正是小林最恨的指責,不禁火冒三丈,口不擇言:“我不配,難道你配嗎?你這個滿口胡說八道的小妖精!”迎著水兒繃得鐵緊的小臉,一揚手就要打下去。

水兒大怒,不但不躲,反而迎上來:“你敢?”目光凜凜,一個小女孩的威嚴竟是不容侵犯的。

小林惱羞成怒,咬著牙說:“你看我敢不敢?”

“小林!”曲風早已看不下去,跨上前猛地拉開小林,大聲說:“她隻是個小孩,你怎麽跟她一般計較?”

“她才不是小女孩,她是妖孽!”小林已經失了理智,不顧一切地大叫,“她是一個葛蓓莉婭!”

曲風一愣:“什麽?”

“你不是說我不懂舞蹈嗎?可我也看過幾部劇的,尤其是舞劇《葛蓓莉婭》。”小林恐懼地望著水兒,如見鬼魅,“葛蓓莉婭遠遠看去是個非常美麗的人見人愛的女孩子,可是隻有走近她才會發現,她根本沒有靈魂,她隻是一個木偶。是魔法師葛佩利烏斯老頭的遮掩使她擁有虛幻的生命。那個巫師到處尋找年輕人做自己的試驗品,收集他們的靈魂賦予葛蓓莉婭……”

“你的意思是說水兒是葛蓓莉婭,她隻是沒有靈魂的木偶,軀殼已經被別人的靈魂所占據?”曲風憤怒,“她是你的外甥女兒,你怎麽可以這樣詆毀她?”

“就因為她是我外甥女兒,我才比你更了解她!”小林叫起來,“自從她這次發病又重新蘇醒,她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以前的水兒是安靜的,羞怯的,是個單純的小女孩,哪裏有這樣妖異?她不會跳舞,從小身體就弱,一天舞蹈都沒有學過。她也不喜歡看荷花,更不會拒絕叫你曲叔叔……”

“小林,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麽?你在同一個小女孩吃醋!”

“我說過了,她不是小女孩,是妖孽!”小林忽然衝過去,搖撼著水兒的身體叫,“你到底是誰?你說!你到底是誰?!”

水兒的眼中忽然掠過一絲詭異的笑容,笑得小林脊背發冷,她無辜地說:“怎麽?我不是你的外甥女水兒嗎?”她的頭發散亂而臉色蒼白,被小林搖得口齒不清,無辜地叫著:“放開我!放開我!”那樣子,也就是一個惹了禍而惶極無助的小女孩。

“夠了!”曲風再也看不下去,衝上去用力拉開小林,大聲喝:“你幹什麽?瘋了嗎?她這麽弱,病還沒好,難道你想要她的命?”

小林冷靜下來,頹然地放開手。可是,就在她鬆手的一刹,水兒忽然壓低了聲音,很快地說,“沒想到,最了解我的人,竟然是你!”

小林忽然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