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黑暗裏女人的戰爭

A、

今天是滿月,不知十五還是十六,月亮飽滿得像要溢出來。

月光潑灑在大街小巷,可是潑不進“夜天使”。

“夜天使”照樣四壁拉攏著深紫的落地厚絲絨簾子,燈紅酒綠,自成世界。

如果地球爆炸,我在死之前一定聽不到霹靂聲,也看不到任何火光。那些厚絲絨簾子會裹住我,同音樂與死亡一起,伴我下地獄。

我死後會下地獄,那簡直是一定的。

我說過,世界上沒有一種人會比自甘墮落做妓女的《莊子》研究生更可恥而更不可原諒。

天作孽,猶可活;自做孽,無可恕。一切是我自己的選擇。

雖然,我常常說,人,是沒得抉擇的。

沒得抉擇。

就好像我媽媽是我姥姥的女兒,我是我媽媽的女兒,我們世世代代都是妓女一樣,是沒得抉擇的。

我們一家人,受了詛咒。

我以這個理由來原諒我自己,可是,我不能夠原諒我的母親。因為,她是雲岫,大名鼎鼎,無人不知的廣告界女強人雲岫!

如果一個風光無限的十傑青年可以做妓女,那麽,一個未能拿到畢業證書的莊子研究生當然更有理由落草。

我的血管裏流著她們的血,我帶著仇家的咒語出生,命運注定如此,注定如此,我能怎樣呢?

秦小姐坐在大班桌後麵塗指甲,看我進來,親熱地招呼:“蘭寇甲油,黑色,最流行的,來不來?”

“我不喜歡黑色。”我言不由衷。其實,我是不喜歡追隨流行。

黑色是我鍾愛的顏色。但是喜歡黑色是因為它夠另類,夠個性。如果黑色流行,那麽它會成為我最避之不及的一種顏色。

莊子說:“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乎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

我才不相信。我的理論和莊某恰恰相反:與眾不同才出人頭地。“夫以出乎眾為心者,何嚐出乎眾哉!”

我審視著秦小姐的化妝。

——她總是妝扮得過於濃豔。以往已經如此,今夜格外誇張:藍色眼蓋、黑色唇膏、低胸晚禮服、加上十隻黑指甲。她把這稱之為“舊上海風情”。而我要將之加一個定語:舊上海最下三濫的風月場所裏最低級的妓女的風情,還不屬於“長三”或“幺二”的行列,而隻配做半掩門子。

“今天誰要來?”

“帥哥。”秦小姐嬌笑,自以為風情萬種地扭動腰身,學著電視廣告裏那個賣牙膏的小女孩的口吻,嗲聲嗲氣地賣弄**,“你有新搭檔了。”

“搭檔?”我驚訝,“你是說要派個男歌手來?在俱樂部裏,男人好做什麽?”

“問得好!”秦小姐笑如花枝顫,“女歌手兼做公關小姐,男歌手呢,而且是個非常嚴肅鄭重的男歌手,既不擅言談,又不會待客,你說高生花大價錢請他來做什麽?”

我怒火中燒。事實上我的確扮演著公關小姐的角色是一回事,但是被人這樣明白地當麵說穿卻是另一回事。如果我也若無其事地隨口說出所謂夜總會經理不過是妓院老鴇,相信秦小姐的臉上也一樣掛不住吧?

可是心裏再火,表麵上,我卻隻能裝做不在意,淡淡說:“是高生請的?那就隻有兩種可能:一、他是高生心腹,來監視我們;二、最近有臨檢,高生請他來唱一出陽春白雪,裝裝門麵。反正不論哪種,都是夜貓子進宅沒好事兒。”

“猜對了。”

“哪種對了?”

“第二種。”

我籲出一口氣,好在不是第一種。

“最近掃黃風聲緊,高生不得不做做樣子。有同行嫉妒咱們生意好,舉報說夜天使有色情服務,高生請個嚴肅歌手來,以正視聽。”秦小姐嫋嫋婷婷地站起來,在鏡子前左右搖擺。“這就叫‘又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

“對,我是婊子,他是牌坊。”我自嘲,同時在心裏惡狠狠地想,我已經掉進染缸裏洗不清了,是個真正的婊子。但是他呢,夠資格做牌坊嗎?

有敲門聲。是後台總管阿堅。

“廚房裏沒雞蛋了。”他直挺挺地拄在那兒,一米八的大個子把經理室的門塞得嚴嚴實實地,敦厚的臉上滿是焦急憂慮:“有客人要點十客西蛋飯外加蛋花湯,但是廚房裏統共隻有五六個雞蛋。”

“沒雞蛋了問我幹什麽?”秦小姐嘬起嘴唇來向指尖吹氣,不耐煩地說,“找西廚去呀。”

“西廚說了,就那不到十個蛋,客人急著要,他也沒辦法,難道讓他下蛋不成?”

“那告訴我有什麽用?西廚不會下蛋,難道我會下?”秦小姐說著也急了,就地團團轉了幾個圈子,苦惱地吩咐,“去找Shelly想想辦法吧。”

我忽然便有幾分緊張。

“找Shelly想辦法”是秦小姐的口頭禪。

每每俱樂部有了什麽擺不平的事,秦小姐的處理方案永遠是“找Shelly想辦法”。而Shelly,也仿佛真有三頭六臂,什麽雞毛蒜皮的麻煩事兒到了她那裏,都可以迎刃而解。

但是這一次,難道她有本事下蛋?

在俱樂部,西廚隻是個擺設,讓客人在酒興大發之際來點點心充充場麵的,所以廚房備料一向簡單,沒想到今天竟然一下子跑來十個餓狼,點什麽不好,偏要點西蛋飯!

西蛋飯與我們北京的蛋炒飯不同,並不是雞蛋和飯兌著一炒就算,隨便打幾個蛋加點水也就對付了。而是將蛋煎得圓圓的,不焦也不流,恰恰好,不僅味道要香,更重要是賣相要好,是完完整整囫囫圇圇的一整個蛋,半點馬虎不得。而俱樂部的服務宗旨是:永遠不對客人說不。隻要菜單上有的東西,客人點了,就一定要上,不可以任何藉口推脫。

但是,這裏是梅縣,不是廣州,晚上六點就已經商店關門,又沒有什麽24小時量販,沒了蛋,除了上街乞討無法可想。

隱隱地,我有些好奇,也有些興災樂禍,想看到夕顏束手無策的狼狽相。

秦小姐的個性比我還刁蠻,事情搞不定,她絕對不會說自己管理疏忽,一定會把阿堅、西廚、和夕顏從上到下痛罵一頓的。

她唯一不會的事情,就是檢討自己。

我們的談話繼續,但很明顯兩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叫什麽名字?”

“誰?”

“那座牌坊呀。”

“啊,你說那歌手。”秦小姐笑,“跟我同宗,姓秦,秦晉。”

“秦晉?這名字有點耳熟。”

“說是出過兩張MTV呢,算是歌星了,不過年輕的時候沒唱出來,現在快三十了,已經半退休,自己開著一家小餐館,家裏人給打理著,唱歌是客串性質。”

“那麽高生請他出山,還真是當牌坊用了。”我冷笑,“一個男小開做歌手,有點小名氣,又有點小錢,自然就沒有人懷疑夜天使是色情行當了。”

秦小姐也在笑,可是神情很不自然,隔了一會兒,到底忍不住把阿容叫進來打聽:“Shelly去哪裏了?”

“去弄雞蛋了。”阿容答,“她帶著阿堅和保安一起出去的,說去借雞蛋。”

“借?去哪裏借?”秦小姐更加莫明其妙。

我卻已經豁然明白了。借。當然隻有借一種辦法。商店雖然關門了,可是大排檔卻正是開檔的時候,Shelly要帶著阿堅和保安一起出去,自然是到街上大排檔去“借”雞蛋了。我們的人天天在排檔宵夜,多少認識幾個老板,而且衝著阿堅和保安的個頭架勢,小老板們哪敢不賣這個麵子。怎麽我就沒有想到“借”呢?

無形中,我隻覺自己又敗給了夕顏一次,心裏長了一團草似煩亂。

阿容說:“秦小姐,你的指甲油真酷,真時髦。”

秦小姐牽動嘴角,表示領情了。

阿容再說:“聽說俱樂部要來一位男歌星,是個大帥哥。”

“你們這麽快就聽說了?”

“DJ乾仔說的。他去機場接的。”阿容神往地說,“乾仔是夜天使第一帥哥呢,他都說新人帥。讓男人誇男人,真不容易。”

“不比女人誇女人難。”秦小姐自以為幽默地笑起來。

“秦小姐說話真有趣,一句是一句的。”

阿容又閑三話四東拉西扯幾句,覷著秦小姐情緒好些,頓一頓,終於言歸正傳:“我明天想請半天假。”

“哦?”

“明天我生日,乾仔說,第一次在梅州過生日,最好去泮坑拜拜神,會得到保佑的。”

“泮坑?”秦小姐沉吟,忽然看著我問,“Wenny,我們也去泮坑拜拜吧。來了這麽久,都說泮坑神廟最靈,還沒去上過香呢。”

“也好。”我反正是無所謂的。在梅州,最大的敵人是寂寞,一天好比一星期那麽長,而一個星期也隻當一天過,每天都是睡覺、起床、逛街、唱歌、宵夜、再睡覺,毫無新意。

梅州是個很小的縣級市,小到散步都可以一直從市中心散到郊外去。

生活的變化,僅僅是每次逛街買回的衣服款式不同,或者晚上宵夜時買單的男人換了。但是逛街和宵夜的地點卻永遠隻有百花洲和江邊,能做的事也隻是劃拳與喝酒。

在廣州還又好些,在廣州至少可以趕場,經曆不同的夜總會或者酒吧,多見幾桌人。但是在梅州,世界就隻“夜天使”那麽一點點大,每天的話題也就是俱樂部裏那一些些事,走來走去都隻看到那幾個人,在歌聲裏,在酒杯底,假鳳虛凰地演一出鏡花緣。

秦小姐說:如果在梅州不逛街也不拍拖,她保證自己活不過一個星期。

衣服是女人的氧氣。而男人是輸氧管。

外麵傳來輕微的**聲。

秦小姐喜形於色:“一定是Shelly回來了。搞定了?”

我們從側門望出去,正對著西廚的後門,果然看到幾個員工圍在阿堅和夕顏的身邊起哄,西廚高興得隻差沒把他倆供起來:“Shelly姑奶奶,可救了小的一命了!”

看到大家眾星捧月一樣地圍著夕顏恭維,我心裏說不出的悶氣,秦小姐十個手指尖上的黑色甲油忽然便有了幾分張牙舞爪的意味。

B、

這個晚上是我第一次見到秦晉。

的確帥,而且有味道。

男人很少可以長得真正有味道,往往不是太粗就是太弱,總有這裏那裏的不順眼。不像女人,萬紫千紅總是春。男人,隻有那麽屈指可數的幾種模本,兵馬俑是一種,二郎神是另一種,李白是第三種,再其餘的,都是變種。

秦晉是兵馬俑那種的,但是遠比兵馬俑高,上下身的分配也亭勻,而那種積澱千年的沉靜剛毅卻不變。那叫地氣。

他五官每一筆都是千錘百煉,烈火焚燒。有種讓人心儀的滄桑和沉穩。仿佛經曆百年風霜而癡心不改。

可惜我不喜歡找同行做朋友,否則一定泡他。

夕顏看到秦晉時有明顯的震撼。

是秦小姐介紹他們兩個認識。“這位是秦先生,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該叫你大哥吧?這是Shelly,我的助手,也是我的好妹妹。”

天下人都是她手足親戚。

秦晉和夕顏握手。眼光相對時,我看到夕顏的身子顫了一下。

我對女人的眼神像對男人的一樣在行。

秦晉掉進夕顏眼裏了。那裏麵漣漪一重又一重,藏都藏不住。

燈光忽然在這個時候滅了。

驚呼聲四起:“停電了!停電了!”

就那麽巧,在我目睹林夕顏和秦晉兩個“觸電”的時候,“夜天使”竟然難得地停電了。

秦小姐尖叫:“這怎麽辦?這怎麽辦?Shelly,想想辦法,快想辦法。”

“別擔心。”是秦晉的聲音,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格外悅耳有磁性,“沒有接到停電通知,可能隻是短路,誰能告訴我電門在什麽地方?”

“我帶你去。”這個聲音是屬於夕顏的,“秦小姐,您在這兒等一會兒,別到處走,小心碰傷。Wenny,能不能……”

她有些猶豫,但我已經明白了。說實話我很不想聽從她的指派,但是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好的辦法,而且,我不想在新搭檔麵前露怯,故意爽快地說:“你們去吧,大堂的客人我來招呼。”

夕顏伸出手來,我在黑暗中接住了,同時抓住秦晉的手,三個人就像串在一根線上的螞蚱一樣魚貫而出。然後夕顏的聲音在大堂裏響起:“大家不要慌,最好留在原地不要走動,小心打翻東西,碰傷自己。我們現在就去電房維修,很快會好。”

我摸索著來到台上,盡量使聲音顯得清脆俏皮:“各位朋友,各位嘉賓,讓我們一起欣賞這短暫的黑暗的愛撫,讓我們在黑暗中傾聽一首歌。我為大家清唱一曲好不好?”

“好!”掌聲雷動,客人們大聲慫恿:“唱吧,Wenny!唱啊!”。

被燈火輝煌寵壞了的都市人難得經曆真正的黑暗,明知是短暫的,故毫不擔心,反而視為一場遊戲。

“死亡不是夢

我在死亡裏愛撫你

我的靈魂祝福你直到最後一次呼吸

絕望的星期天”

我清一下嗓子,開始唱起來。仍然是那首《黑色星期天》。在黑暗中,這首歌的魅力無窮無盡地發揮出來,湮沒了所有的喧囂與浮躁。

這也是我第一次在黑暗中為這麽多人清唱,我被歌聲打動了,被那種無邊無際的絕望和淒涼打動了。

半閉著眼睛,讓聲音從心底流出,整個世界都沉靜下來,傾聽我的歌聲,同我一起體味死亡。

死亡,是生命最大的快感,像一片羽毛在白雲下隨風飄送,輕盈無所依,亦不必擔心方向。

死亡是結束,是最安靜的休息,死亡使所有的罪惡與傾軋都停止,讓心靈永恒沉靜。

我崇拜死亡。

“夢啊,我隻是在做夢

我要醒來,尋找你

但我的心在沉睡,親愛的

我愛,我希望我的夢不會驚擾你

但是我的心告訴我自己有多麽想你

絕望的星期天”

四圍靜寂。我的聲音飄**在黑暗的上空,飄**在無聲的人群中,飄**在遠古的曠野,從心靈的最孤獨處走向沒有腳印的雪野裏。

像風在呼嘯。像雲在風的撕扯下聚散無蹤。像流浪在異鄉的藝人無從選擇自己的命運。像這首歌本身。像上帝安排了一次停電,僅僅是為了讓眾人有機會在黑暗中欣賞我的一次清唱。

一曲歌罷,燈光大作。

舉眾歡呼起來,仿佛平生第一次擁抱光明,客人們紛紛起身,有節奏地叫起來:“Wenny!Wenny!Wenny!”

秦小姐從辦公室裏奔出來擁抱我,誇張地喊:“謝謝你,Wenny,謝謝你!你真棒!太棒了!”

在酒店裏工作的人,多少都會有些神經質,舉止言談充滿戲劇性,做什麽都略帶誇張。所以酒店工作的人都喜歡喝一點兒酒,為自己的佯狂找藉口。

後台所有的員工都擁到前台來向我鼓掌、吹口哨。

這時夕顏和秦晉也從大堂入口走了進來,遠遠地向我豎起大拇指致意。

我有些赧然,其實最大的功勞應該屬於他們兩個。

DJ乾仔趁機造勢:“讓我們用掌聲和燈光來歡迎我們的新歌手秦晉先生,有請秦晉!”

掌聲一陣響亮過一陣。黑暗和光明的交替刺激下,客人發狂了一樣,把今夜當作嘉年華會。

秦晉上台時,我對他綻開最燦爛的笑:“歡迎你,普羅米修斯。”

“過獎。”他點點頭。

我反而有些驚訝,他居然知道這個典故,也算不簡單了。

第一次合作,我和秦晉都挺小心,不敢考較對方,不約而同都選了幾首最容易唱的對歌:《萍聚》、《相思風雨中》、《東方之珠》、《康定情歌》……

“情海變蒼茫,癡心遇冷風。當霜雪飄時,但願花亦豔紅,夜茫茫路上珍重……”

歌聲又懷舊又纏綿,兩個人的眼神交織在一起,與燈光與音樂一起,匯成一個太平盛世。

但是這卿卿我我的兩個人其實無情。

有情的,是角落裏另一雙眼睛,一直靜靜地、忠誠地、凝視著台上。

那雙眼睛,屬於夕顏。

我忽然想,剛才在我唱歌的時候,他們倆去電房維修,一定也是牽著手走過整個大堂和長長的走廊的吧?

不知怎麽,這個念頭使我非常不快。

他牽著她的手,他們在黑暗中並著肩一步步探試著摸索著往前走,時時停下來對視一眼,雖然什麽也看不到,可是他知道她在看他,她也知道他在看她,然後他們彼此輕輕握一下手,再前行幾步,再停下,手牽著手,肩並著肩,試探著親近,黑暗中的親昵……多麽像一場盲婚。

我頻頻偷窺夕顏的眼神。惡意地想,不知這雙眼睛流淚時是什麽樣子。

我一直想看到夕顏哭的樣子。想知道夕顏平靜的眼中什麽時候會有淚。她的笑容如此純淨真誠,讓人看了生氣,忍不住想摧毀那笑容,代之以淚流滿麵。

想到夕顏淚流滿麵的樣子讓我感到痛快。

一個完美的戰鬥計劃漸漸在我腦子裏完成:我要撮合秦晉與夕顏,然後再勾引他,讓她傷心,讓她流淚,讓她敗在我手下。

吳先生在這個時候走進大廳。

我的注意力不得不從夕顏身上轉開,將手比在唇邊向門口飛了個吻。

秦晉明白了,體貼地說:“唱完這首歌你去應酬一下吧,我獨唱好了。”

“謝謝你。”我在電視屏的遮掩下輕輕捏一下他的手表示道謝。

他微愕,不知該不該抽回手去。而我已經放開他,飄然下台。

這是我今天晚上第三次握他的手:第一次,是初見麵的握手禮;第二次,是在黑暗中引路;第三次,則純屬勾引和報複。

報複誰呢?

吳先生給我帶來一樣禮物:帶有嵌翠墜子的項鏈。

翠的成色不是很好,但是鑲工很精致。價格不菲,不過也不會高昂過分。正是大款送給“小蜜”的最佳禮物。

我立刻挽起頭發來,讓他替我戴到頸上。

他照做了,並沒有趁機在我修長白皙的脖頸上吻一下,這使我有些意外。原以為他忽然送禮是想在今晚將我們的距離拉近一大步的,何以如此坐懷不亂?

“我要離開梅州一陣子。”他說,“去照看一下我其他幾間酒店。”

“什麽時候出發?”我低下頭,心裏略有幾分惆悵。吳先生不是我唯一的客人,但是交往了這麽久卻還始終維持在朋友的分寸上,這一點和別的男人多少有些不同。現在我明白他為什麽今晚要送我禮物了,是在對我們的交往做個總結吧?

“就這幾天吧,還有些零碎事兒要處理。”他攬住我肩膀,“走之前,我大概沒時間再來看你了。”

“明天上午你有時間嗎?”我忽然轉出一個念頭。他這樣的人,雖然在梅州時似乎對我頗有情意,但一旦離開,會轉身便把我拋到九霄雲外的。不,我一定要在他走之前最後一搏,撈取最大的利益才放他走開。

從前八大胡同一等小班的姑娘接客,都不會太熱情,更不會輕易讓客人留宿。客人們以得到花魁姑娘的一夜情為榮,但是姑娘們,如果隻被客人溫存一夜後即拋開不再來,則是件丟盡麵子的事情。

所以她們開始會淡著客人,吊著客人的性子,讓他一點點地討好自己,得來不易才會珍惜,態度遠比今天的豪放女們尊重。

但是適當的時候,她們會忽然變得很主動,像冬天裏的一把火,格外燎人。

如此,那客人才會相信這姑娘對自己是真心,是動了情,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才會舍盡千金搏一笑。

家學淵源。我知道應該在什麽時候點燃這把火。

“明天,上午,我們能再見次麵麽?”我微仰著臉,專注地望著他。我知道這個角度的我看起來格外天真。

他有些震動,溫柔地問:“怎麽?”

“我想約你去泮坑拜神。”

“你信神?”

“以前不信,但是,我知道你信。”反正明天打算上一次山的,正好趁機賣人情。我將頭垂得很低很低,仿佛在忍淚,停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頭來,很艱難很低聲地說出我的邀約:“我想在泮坑為你送行,祈禱你一路順風。”

沒有人可以拒絕這樣的約會。閱盡繁花的吳先生也不能。而且我知道,梅州人多信神,對泮坑神廟十分在乎。吳先生不可能不答應我這個約會。

果然,他握住我的手,大為感動:“沒想到你肯為我去拜神……好,明天早晨十點,我去百合花園接你。”

C、

刀。

黑暗的蔽翼下,我揮舞著刀子向母親衝去,瘋狂地喊:“為什麽是你?為什麽是你?”

一刀接一刀地刺出,我哭得聲嘶力竭:“為什麽是你?為什麽要是你?”

血噴出來,濺了我一頭一臉,但是母親不肯倒下。永遠不倒。

她在夢裏對我冷笑,冷冷地喝:“她瘋了,抓住她!”

一個男人衝上來,我對他揮起刀子,然而沒有刺出前,他那張英俊的臉像閃電一樣劈向我的心中,我昏了過去。

我在夢中昏了過去,卻在現實中醒了過來。

淚水和汗水幾乎將我淹沒,我捂住臉,任淚水在指縫間泄落。什麽時候?什麽時候我才可以告別這些夢魘?結束這無邊的流浪?

有人說,午夜醒來是一個人意誌力最薄弱也是情感最真實的時候。可是我的柔弱有誰安慰,我的情感有誰承當?

世界那麽大,世人那麽多,可是找不到一個可以愛的人。

黑漆漆的屋子裏,仿佛到處藏著食人的獸,他們在冷笑,窺視,等待我最無力的時候將我吞噬。我幾乎聽得到他們磨牙的聲音,那麽邪惡而張揚,充滿欲望。

“你是妓女,你女兒是妓女,你孫女兒是妓女,你曾孫女、曾曾孫女、你們世世代代都是妓女,永世不得超生,我恨你,做鬼也不會饒過你!我詛咒你……”

那切齒的、血腥的詛咒,在黑暗中蝙蝠一樣張開翅膀,血從黑暗中湧動出來,汩汩流淌,漫過床沿,漸漸淹沒我,窒息我,啊……

我翻滾下床,掙紮著開亮樓裏所有的燈。

沒有,沒有血跡,沒有古裝的女子,沒有魔鬼對我念咒。

長長地舒一口氣,我打開電腦上網。“大風起兮”在悄悄話信箱裏向我問好。我立刻將自己的QQ號回複給他。

躲藏在電腦ID後麵的究竟是一個人亦或一隻狗都沒有關係,我要的,隻是一個可以對話的名字。

這個不眠的夜晚,多麽渴望有一個人可以陪我聊天,接觸一點人氣,讓我忘記那些夢魘與仇恨,再重複那些夢,我真的會瘋的。

心裏原是不抱希望的。但是就那麽巧,敲門聲幾乎立刻響起,大風起兮竟然在線。

我有淡淡的驚喜。

“起這麽早?或者根本沒睡?”他打了一個笑符號後開始投石問路。

我誠實地回答:“沒睡,失眠。”

我在網上一向誠實。有些人上網是為了變換身份玩神秘,而有些人上網則恰恰相反,是想恢複真實的自己,講一會兒真話。我,屬於後者。

論壇使人與人的交往變得單純。我渴望對話,真正的心靈的交流。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咦,跟我玩《木蘭辭》?投桃報李,我回之以《詩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式微式微,良人胡不歸?”

正是棋逢對手。我興致大漲,轉守為攻,決定逗一逗他。“既見良人,雲胡不喜。我現在好多了。”

對方打出一連串驚歎號,問號,省略號,做奄奄一息狀。

噩夢的陰影散去,我對著屏幕大笑,問他:“嚇到了?”

“暈。”

“老男人貧血?”

“招架不來。小女子風緊,老男人扯呼。”

我才不肯放過他。“煽風點火的可是你呀。大風起兮?”

“哈哈,這叫班門弄斧,請君入甕。你若果然有隨風聚散那麽乖巧,該做低眉順眼狀,焉可如此伶牙俐齒?”

“是你風勢不夠強嘛。罷罷罷,隨風聚,隨風散,散了。”

“別,別。”輪到他留我了,“老男人加緊風力,借了芭蕉扇來了。”

“鐵扇公主是你近鄰?”

“非也非也,與牛魔王一麵之交而已。”

這樣子半真半假半古半白地扯著閑話,時間過得好快,兩個人你來我往地耍花槍,不知不覺已經東方大亮,月落星沉。

我打下最後一句“天亮了,我們要睡了”斷線下網,心裏有種懶洋洋的快樂。

窗外遠遠地傳來雞啼聲。哦又是一天了。

雞啼第一次讓我感到有生氣。生人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