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拍賣會

投標會那天,我還是去了,坐在主席台上權充擺設。

玉飾展已經閉幕,模特兒的表現很出色,為宣傳出力不少。因此來參加投標的人擠滿會場,投標人一次次舉起標牌,錯落有致,最宏觀時,可以有整排人同時舉牌。

拍賣師十分興奮,因為每次成交都意味著他又得到百分之十的紅利。所以他看起來要比我開心得多。

也好,有別人緊張賣力,我樂得輕鬆,放任心猿意馬雲遊四海,東瞻西顧。

這時候正在拍賣的是一隻玉鷹。

拍賣師背熟功課,口若懸河:“這玫玉鷹我們有理由認為它是商代古玉。稀世珍寶。同《紅樓夢》裏的賈寶玉相反,它是一塊絕對的‘真寶玉’……”

台下有笑聲響起。

拍賣師得了鼓勵,更加起勁:“商代人認為,鷹即祖先,對鷹極為崇拜。《詩經》中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就是說商是鳥的後裔。這塊玉,青黑如墨,觸手生溫,有金石之聲,油脂之潤,也許,正是《詩經》裏說的那隻‘玄鳥’……”

笑聲更響了。

有人開始舉牌,起價30萬,很快叫至230萬,牌子猶有高舉不落之勢。

拍賣師的聲音近乎變調,叫出新價目時完全控製不住音量。

但是不會有人認為他失態。從來都是這樣,天大地大,錢的聲音最大。

也不是沒有普通點的玉器,都擺在外廳的展台,新疆的和闐玉,陝西的藍田玉,河南的獨山玉,遼寧的岫岩玉,還有緬甸、老坑等地產的新玉飾品都有,價格在幾百元至幾千元不等,雕工和質地也都上乘,但是價值當然不能與古玉相比。

凡是玩玉的人都知道,古玉留傳在人間的數量隻會越來越少,而且年代越久遠的就越稀有,現在雖然可能覺得買得貴了,但是隻要眼光準,頂得住,將來一定會增值。這,就是令大量的藏玉人勇往直前毫不怯價的主要原因了。說穿了,還是一個錢字。

李培亮坐在我旁邊,十分興奮,不住說:“唐老板聽到這消息一定很開心。這次拍賣會,哪怕單是為了賣這隻鷹也值了。唐詩,你猜誰會最中得勝?”

“誰錢多誰勝。”我說了一句廢話。

李培亮笑:“不愧是大小姐,視金錢如糞土,完全不計得失。”

我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太過不在乎,難免給人拿大牌之感,趕緊補救:“一切隻因為有你主持大局。你說呢?你認為誰會得勝?”

“我說是左排二號那位,那是個左撇子,通常左撇子做事特別固執。”

“是嗎?怎麽我沒注意到?”

“你看他舉牌子的樣子,多突兀!人家都是右手表決,隻有他,是左手舉牌。”

左撇子?我又想起宋詞。宋詞也是左撇子。如果她坐在這裏,也一定是左手舉牌,好像一排樹中量錯尺寸栽偏一棵……

咦,等一等!電光石火間,我似乎想到什麽,可是一下子牽扯不清。左撇子,左撇子和這案子有什麽關係呢?

“唐詩,你去哪裏?”身後傳來小李驚愕的聲音。

我顧不上交待,隻丟下一句:“我出去打個電話。”匆匆跑出會場。

左撇子!我明白了!一直以來,我忽視一個關鍵,隻想到宋詞患帕金森症無力殺人,卻沒想到她同時還是一個左撇子!

電話打給蘇君。

“蘇先生,宋詞是左撇子!”

“唐小姐,是你?”蘇君的聲音充滿喜悅,我一聽即知道宋詞已經蘇醒。“唐詩,我看到報紙,今天是你的大日子,祝你成功。”

“宋詞是左撇子!左撇子!”我翻來覆去,隻會說這一句。

“是,我知道宋詞是左撇子,那又怎麽樣?”

“姓秦的是被人從腦後用酒瓶子先砸昏,再用絲襪勒死的。可是宋詞是左撇子……”

蘇君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如果是宋詞殺人,一定是左手握酒瓶,那麽傷口一定在死者左腦;如果傷處在右腦,則可以證明不是宋詞幹的。”

“是呀!是呀!”

“對,我怎麽沒想到?我們立刻去警察局。”

“不,你守著宋詞,我去。”

“不,我跟律師去比較好,你來看宋詞。”

宋詞躺在病**,已經換了便服,還薄薄施了一層脂粉,與前兩天判若兩人。看到我,立刻說:“唐詩,這段日子,多謝你。”

“應該的。”我握住她雙手,辛酸得幾乎落淚。

“唐詩,能交到你這樣一個好朋友,真讓我覺得痛快,連蘇某都對我刮目相看,想重新發掘我優點。”

我笑:“他是真關心你。同他相比,我做的其實不算什麽。”

宋詞仍然感慨:“患難見真情。”

“其實關心你的人很多。還有,想不想見見爸爸媽媽?”

“不,不要。怕丟臉。”

“哦,不是因為怕他們擔心嗎?”

“他們才不會擔心。如果我父親出麵,三兩下手勢,一定可以脫我罪名。可是他會因為我給他帶來這樣多不便深感厭惡。”

我忽覺不是滋味。原來自己苦心孤詣,所做的一切都隻是虛幌。宋詞心中早有主張,賭定案子遲早會水落石出,還她清白。即使不,也會在最後關頭使出殺手鐧,搬老爸出來救駕。我做不做,其實都無足輕重,不會影響大局。而我還以為自己客串包青天,救她於水深火熱。

“唐詩,謝謝你。”宋詞再次說。

我咧一咧嘴,知道她這麽說也不過是感於情麵。“怎麽會突然昏倒的?”

“悶,氣,急,就昏了。一切都不用想,多好!”宋詞歎息,“在裏麵,我都想過長眠不醒。”

“別胡說。”

“真的,不用替生命負責最輕鬆,反正統共也沒有幾個人關心我。”

“你忘了自己是怎麽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還有,你當我和蘇君是透明?”我真心生氣,這個宋詞有時真是討厭,埃塞俄比亞不知多少饑民掙紮在死亡線上,每日靠一片麵包一杯水維生,她錦衣玉食應有盡有卻偏偏厭世,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聽著,如果你自己不珍惜生命,我不會勸你自重。沒有人可以替別人的生命負責,除了你自己。”說到這裏我幾乎聲嚴厲色。

宋詞驚訝:“唐詩,你態度惡劣。”

“太多人看你臉色行事了,稍受挫折就抱怨頹廢,憑什麽要人尊重你?難怪蘇君那樣好的男人會離開你,實在你這個性也不配得到上天最好賞賜。”

“喂,你不了解內情不要亂說話好不好?”宋詞不高興了,大聲抗議,“你知不知道當初提出離婚的人是他耶!”

“那你有沒有想一想他為什麽要離婚?還不是因為你這副天下無人唯我獨尊的臭脾氣!別人為你做什麽都是應該,稍微怠慢一點就罪大惡極。全世界隻有你的貢獻最偉大,隻有你的遭遇最可憐,隻有你的心情最重要,憑什麽?你有沒有替別人想過?你給過別人多少關心?連自己的父母都不信任,你還會信誰?”

我越罵越起勁,這兩天積了太多怨氣無處發泄,反正宋詞已經康複,正好讓我罵兩句泄氣,也算為這兩天的焦頭爛額找回一點補來。

宋詞被我罵得頭昏腦脹,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應對,滿臉都是委屈意外。

我自覺過分,正不知如何轉寰,手機響了,是李培亮向我報告拍賣成績,問我:“你跑到哪裏去了?急著向你報告好消息,還指望你請大家吃一頓呢。”

我歉然:“你替我好好慰勞大家,帳從公司走,告訴大家,改天我再請一次,還有,本月獎金雙倍。”

小李打個呼哨。

我接著說:“小李,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宋詞大約可以沒事了。”

小李一愣:“你在宋詞那裏?”接著感慨,“唐詩,我沒想到你真的把別人的事看得比自己重。”

我反而詫異:“這可不是一般的事啊。有關一個人的清白。當然比拍賣會重要。”

“唐詩,同你相比,我覺得慚愧。”

這樣的吹捧,真讓我承受不起,趕緊把馬屁拍回去:“小李,要不是有你大力幫忙,我也沒那麽空閑可以兼顧其他,說起來,全虧了你。”

我說的是真心話,畢竟,物質是生活的基礎,對於一個在拍賣會上可以一次賺入上千萬的人來說,高談精神價值其實是沒有什麽實在意義的,因為物質過於豐富了,自然有理由甚至有責任道義為先。但是如果我處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要求每一位朋友都這樣做,那麽我會失去他們,就像,當年的宋詞,最終失去身邊每一個人。

宋詞聽清我說的每一句話,驚訝地說:“唐詩,我不知道今天是拍賣會……真對不起。”她似乎頗為震**,“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拋下整個拍賣會,趕來看我。”

“可能,這是因為我特別敗家子吧。”我笑著自嘲。

“不是,我看得出來,你對金錢不在乎,不是因為不缺,而是你更加注重對感情和心靈境界的追求。”

我看著她,在這一刻,我們之間有著最徹底的了解。

友誼的溫馨重新回到我們中間。我問她:“出院後,想沒想過同蘇君重新開始?”

宋詞低下頭:“我不知道。”

我大力說項:“這段日子,他很關心你,為你到處奔波。”

“我看得出,他憔悴很多。但是……我們兩個,不是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那樣簡單。”

“我不明白。”

“我們的關係,是某某人的女兒同某某人的兒子。”宋詞深深歎息。“我不會一直像今天這樣楚楚可憐。”

這次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擔心蘇君對她的短暫疼惜隻是因為同情,一旦她恢複官家小姐的身份,他即時又為大男人自尊所縛累,重新做回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的冷麵小生。

宋詞幽幽地說:“人們一直誤會我離婚是因為不肯遷就。其實,不是我不忍他,是他不忍我。想起來,結婚那三個月全不像真的,我們一見鍾情,可是新婚當天就發現自己選擇錯誤。所有來道賀的親友都恭喜他小登科,娶得官家之女。他覺得傷了自尊,整晚鬱鬱不樂,遷怒於我,態度十分冷淡。我更生氣,諷刺他缺乏自信,不像男人。我們吵了三個月,最終隻得分手。”

我想起吳應熊。他與恪純的新婚之夜也不歡而散。莫非,這真是命中注定?

“原來你並不喜歡做官小姐。”

“誰會喜歡?”宋詞臉上忽然現出深深寂寞,“從小到大,我一直努力讀書,門門功課拿滿分,可是仍然不能讓人在誇讚我的同時不提到我老爸,老師們對人介紹我時,總是說‘哪,這就是聰明的宋詞,她的父親是某某某。’於是人家就露出釋然的笑容,說‘原來這樣,真是虎父無犬子’。他們不明白,我考試得第一同我是誰的女兒並沒有關係。”

“是,千萬富翁的兒子往往憊懶。”我表示讚成,“其實你做你自己已經很優秀。”

“可是優秀又怎樣?大學畢業後,我一直想憑我自己的能力有所表現。可是不行,整個北京就是一個關係網絡,沒有後台,找一份合心意的工作難比登天。我到處應聘,碰得頭破血流,所有有可能性的單位一見我都會問,你的社會關係怎麽樣,有什麽把握替公司爭取客戶?既然反正都要問關係,不如簡單從事,由我老爸出麵,安排我到‘王朝’任製作部經理。我痛恨這種連帶關係,可是又喜歡這份工作,猶猶豫豫,一拖就拖了這麽多年,一直活在我爸爸的傘蔭下,那是一種庇護也是一種陰影。這次我出事,一直不想通知爸爸,就是因為爸爸已經為我做了太多,我不想再聽到他那付‘你看,沒有我你什麽都不行’的腔調。”

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繞了這半天,還是為了我罵她不肯體會父母心思,在轉著圈兒向我解釋。這讓我反而不過意起來:“剛才是我態度不好,你別放在心上。”

“不,你說得很好,長這麽大,還沒有人這麽罵過我呢。”宋詞莞爾,“你剛才的樣子可真凶。”

我立刻說:“是我錯,我向你道歉。”

“得啦。咱們兩個一直這樣你好謝謝對不起,算什麽?相敬如賓?”

我微微一震,“相敬如賓”,這是專指夫妻間的情形,雖然她隻是隨口一句玩笑,卻未必沒有玄機。

宋詞忽然想起一事:“對了,說這半天話,忘了告訴你一件怪事:今天上午,有個怪客來看我。”

“怪客?是外星人還是敲鍾人加西摩多?”我心怦怦跳,莫不是吳應熊?他大白天也有本事來找前妻敘舊?

宋詞說:“哪裏是加西摩多,那男人不知多英俊,彬彬有禮的,他說是你的朋友,特意來看看我有什麽需要他幫忙的,喂,怎麽我從沒聽你說過有這樣一位漂亮朋友?”

原來是他,張楚!他雖然沒有辦法再同我直接聯絡,卻仍然關注我以及我的朋友。不過,也不隻是我的朋友吧?他也是吳應熊的轉世,而且是陽性的那一半,也可以說,是宋詞的半個丈夫。

我忽然覺得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