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失玉

不可止的思念,不可止的寂寞,不可止的恍惚。

明知不可能,可是每一次電話鈴響,都忍不住要猜測是他;路上遇到略相似的身影,往往癡心地追出大半條街;並且忽然對所有的四合院產生強烈興趣,滿北京地找,無論開不開放,都死乞白賴求主人容我參觀。

從不知道原來愛一個人的感覺是這樣子的,生命的每一分鍾每一細節每一次呼吸都是為了他,有他,就擁有全世界,而如果沒有了他,也就沒有了一切,花不香風不冷夜不黑陽光不明亮。

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情形太不健康,可是無可奈何,整顆心沉睡在冰河的底層,再也沒有人可以將它喚醒。仍然每天一次地跑往秀場,傻看傻笑傻吃傻睡,做每一件事都恍惚,都納悶,不知道這樣的忙碌是為了什麽。

比任何時候都更喜歡讀宋詞。是宋詞三百首的宋詞,不是王朝廣告製作部經理的活人版宋詞。詞中說,“春心莫與花爭花,一寸相思一寸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見了又休還是夢,坐來雖近遠如天”, “天涯萬一見溫柔,瘦亦為此瘦,羞亦為郎羞”,“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說得真好。隻是,仍不足形容我心摧傷之萬一。

我開始渴望離開。隻等展示一結束就立即打道回府,今生今世再不見他也罷了。

天氣一天天地暖,除了心。

終於正式彩排的日子到了,模特兒全幅披掛,戴上“再生緣”玉飾最後一次走台。

背景是一場大型儺舞表演。數十武士戴麵具,執木劍,魑魅魍魎,載高載低,影子被燈光處理過,斜斜地投在幕布上,有形容不出的淒迷詭異。

儺舞,又稱儺戲、儺祭,是我國一種古老的文化傳統。儺麵具,俗稱“臉殼子”,以木或者陶製成,色彩大紅大黑,張揚而單純,線條粗獷,有種原始而獰厲的美。

據說,麵具的製作始於5000年前的原始社會,人類祖先在山林中與野獸做戰,為了威懾敵人,也為了給自己壯膽,戴麵具以裝神弄鬼,虛張聲勢;後南北朝時期,有齊蘭陵王高長恭英勇善戰,指揮有度。然相貌俊秀,麵如敷粉,不足以懾眾,於是令人製麵具戴上,指揮做戰,氣勢非凡。時人敬以為神,紛紛效仿,至漢代,漸發展為巫術禮儀,在宗教活動中用以驅鬼祭天,此風至清代尤為盛行。

直到今天,陝西等地社火活動時,猶有儺戲表演,載歌載舞,穿村過戶,祝福人畜兩旺,除舊迎新。

此刻,在儺舞原始而粗獷的襯托下,身穿清宮服飾、珠圍玉繞的女模特兒們益發千嬌百媚,弱不勝衣,而玉的盈潤光澤也在飄忽的燈光處理下格外矚目,美不勝收。

我站在台下,目炫神馳,一時間不知今夕何昔,此地何處,因大力稱讚宋詞:“以舞劍配合玉飾秀,的確別出心裁。”

宋詞得意。

元歌悻悻。

我又轉而恭維她:“如果你肯登台,這些模特兒全都沒飯吃。”

元歌立即高興起來,笑得身子如花枝亂顫。宋詞斜一眼:“跟女人也忘不了**。”

“你懂什麽?”元歌翻她老大白眼,接著轉向我,麵孔一變,飛個媚眼,“隻有女人才最懂得欣賞女人。唐詩,噢?”

我失笑。這妮子左瞻右顧,竟能在眨眼間換出截然不同的兩副麵孔,也堪稱一絕。

彩排後,宋詞著人收拾服裝玉飾,全部送往“王朝”經理室保險櫃收藏,元歌也要忙著準備明天記者招待會的事情,卻將我托付給小李:“你好好安排唐詩一下午的節目啊,明天就開展了,可別叫她緊張。”

我又笑,自從那次同她詳談過我的感情危機後,她待我就是這種不放心的態度,好像我是個迷路的孩子,需要她時時刻刻無微不至的照顧。同時,我發現她對小李說話的態度很奇怪,像是命令,又像是親昵,一種形容不出的柔媚嬌俏。

小李欣然領命,還特意打了個立正,說:“保證完成任務。”

他的確把任務完成得很好,安排了我滿滿一個黃昏的節目,先是去天安門看降旗,接著吃晚飯,到三裏屯的吧喝一點東西,然後蹦的。

嘈吵的音樂和擁擠的人群裏,我和小李很快被擠散了,散了也就散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談笑風生狂歌勁舞的背後,我的心其實寂寞。

主持台上,渾身釘滿亮片的金毛DJ在嘶聲呼喝:“Ladies and gentleman,今晚你們High不High呀?”

“High!”萬眾齊呼。

“High就大聲叫出來!”

“High!”少男少女們用盡他們渾身的力氣在叫喊,可是再用力,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這裏已經沒有自我,每個人都是我,都在替我叫,替我High。

可是DJ還是不滿足:“叫得大聲點!”

“High!”

“再大聲點!我聽不到!”

“High!High!High!”

有沒有160分貝?

尖銳的叫聲幾乎要掀翻屋頂,而劇烈的跺腳聲要把舞池踏穿。人們瘋狂了,不管認識不認識,都互相擊掌,撞胯,甚至打耳光。後麵的人抱著前麵人的腰,圍成一圈一邊拚命跺腳一邊前行,那不是在跳舞,隻是在發泄,動作完全變形了,肩在扭,胯在搖,大聲地叫,起勁地跳。

真是開心呀!怎麽會這麽開心呢?好像玩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了似的。

這樣的快樂是要遭天妒的。

我在人群中跳著,叫著,流著無人知曉的淚。張楚,這樣的夜晚,你可想過我?

直到午夜兩點多,小李才將我送回賓館。

我再一次向他道謝,他笑:“元歌千托萬囑的,我一定要保證服務質量。”

我微笑,不禁有一絲感慨,還是幾天前的事情,凡我所思所想,他必會盡力辦到;轉眼間,陪我的目的已經不再是為了我本身,而是要完成“元歌的任務”了。

疲倦使我終於一夜無夢。

隻可惜,又被電話鈴吵醒。

“唐小姐,我是‘王朝廣告’何敬之,你能馬上到公司來一趟嗎?”

“何董?”我驚訝,同“王朝”合作這麽久,我的事一直是由宋詞和元歌負責的,今天拍賣會就要正式舉行,難道中間出了故障,他們要臨陣換槍?

在“王朝”門前一下車,我就發現不對了,樓前竟然排滿警車,還有幾個警察一直在用通話器彼此聯絡。

保安阿清看到我,急急迎上來,臉色沉鬱:“唐小姐,沒想到那些玉是你的……”

“什麽玉?出了什麽事?”我驚訝,一顆心“砰砰”跳。

這時何敬之走過來,神情慌張與阿清仿佛:“唐小姐,這個,這個,真是……”

“何董你好。”我伸出手與他相握,發現他手心裏全是汗。“這裏好多警察,出了什麽事?”

“這個……您的玉不見了。”

“什麽?”

“唐小姐,我很抱歉。”何敬之拭一拭頭上的汗,“是這樣,今天一早,茶水小妹打掃衛生時,發現七樓總經理辦公室的保險櫃被人撬了,秦副總經理也被殺害……”

“天哪!”我忍不住捂住嘴,“凶手抓到了嗎?”

“跑了,毫無線索。”

“保險櫃查過了嗎?”

“查過了,凶手不在裏麵。”

聽到這樣的答案,再驚惶我也忍不住笑出來。

可是何某不笑,額上的汗仍然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唐小姐,我們已經報告保險公司,希望可以做出補償。公司出了這樣的事,我真是……真是……”

忽然有人一搭我肩膀,我回過頭,見是警察。

“唐詩小姐是吧?既然這次的失竊案與您有關,我們想請你錄一個口供,希望你能合作。”

“我願意合作。”

我看到現場,雖然秦歸田的屍體已經挪走,但是淩亂的桌麵,滿地破碎的玻璃碴,斑駁的血跡,以及大開著的保險櫃門,仍然清楚地表明這裏曾經發生過非常可怕的事情。

“唐小姐,我謹代表北京市公安係統對你在我市的損失表示歉意和遺憾,但請你放心,我們會很快破案。”

“謝謝,我會全力合作。”

“請問你在什麽時間發現你的玉器丟失的?”

“剛才,你們讓我看現場的時候。”

“那麽,在此之前你是否知道玉飾藏在什麽地方呢?”

“不清楚,我隻知道昨天排練太晚,玉飾由王朝暫時保管。”

“你說到昨天暫時由王朝保管,那麽往常呢?平時排練後這些玉飾會收藏在哪裏?”

“在我們再生緣北京分公司的保險櫃裏。事實上,在此之前,王朝所有人並沒有機會完全接觸到這些玉飾,直到昨天正式彩排才由真玉代替仿器的。”

“也就是說,昨天是王朝的工作人員以及模特兒們第一次真正看到這些玉?”

“是的。”

“這麽巧,這麽多玉器一直放在再生緣都沒有出事,剛拿到王朝就出事了?”

我微覺不悅:“您的意思是說,我們監守自盜?”

“當然不是,這是例行問話,唐小姐,你不要太敏感了。”

我做一個手勢:“請隨便問。”

說實話,在警局做口供實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那種情形,是讓任何一個清白無辜者都感到壓抑的,什麽叫“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真要是被叫了門,做不做虧心事都要嚇掉半條命的。

口供錄了整整一天,從“王朝”董事長何敬之到保安阿清、茶水小妹、以及眾模特兒一一問到,最後目標集中在宋詞、元歌兩個人身上。

“宋詞?元歌?”我大驚,“不會是她們兩個!”

“現在,你的玉飾展,我隻有另安排人手了……”何董事長苦惱地攤攤手,“我也不希望是她們,可是審訊結果表明,隻有她兩個的做案嫌疑最大。”

“為什麽?”

“案發那天晚上,她們兩個都留在公司加班,走得最晚,也都知道藏玉的地方在七樓經理辦公室,又都同秦經理發生過爭執。保安說,那天元歌先離開大廈,衣冠不整,一臉怒氣;接著宋詞走出來,手裏拎著一大包東西。她們倆離開的時間相隔不到十分鍾,與法醫鑒定的死者被害時間吻合。這一點,大堂監視器的錄像帶可以證明。”

那錄像帶的拷貝我也看過,上麵清楚地顯示出元歌和宋詞先後離開大廈的情形,元歌的臉上,美豔中透出殺氣。那樣子,正像是何敬之說的――“衣冠不整,怒氣衝衝”。

“可是這也不能說明就是她們殺了秦經理呀。那些模特兒也都知道玉今晚收藏在大廈裏,還有一些了解內情的記者……”

“已經做過排查,每個人都有充足的證據證明當時不在現場。隻有宋詞和元歌兩個人嫌疑最大,又沒有時間證人。而且,元歌已經承認在那天晚上同秦經理發生過爭執,原因是姓秦的想侮辱他,可是拒不承認殺人竊玉。做案現場也取到了她的指印與腳印,證明她確實到過做案現場。”

“宋詞呢?宋詞又為什麽被拘?”

“秦經理死因已經查明,是酒後被人從腦後用酒瓶擊昏,然後以長統襪勒死的,頭上還被套了一隻大號保險套。你可能不知道,宋詞一直與秦經理不和,最近因為升職問題還同他吵過架……”

“我知道。”我悶悶地答,耳邊忽然響起元歌的聲音——“全公司隻有一個人敢當麵罵秦經理色狼,那就是宋詞。有一次她為了礦泉水廣告的事和老秦吵起來,居然詛咒他早晚有一天被長統襪和安全套悶死!”

我的心已經灰了一半:“那現在怎麽辦?”

“我們已經通知保險公司,希望可以對您做出補償。拍賣會的事兒,我也安排了人手……”

我不耐煩地打斷:“我不是說玉,是說宋詞和元歌。她們現在怎麽樣?”

何某要愣一下才想起來回答:“還在警察局接受審訊,除非能提供不在場證據,否則起碼還要審幾天,不能探監,不能保釋。”

我一邊太陽穴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