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倒數第18天:二郎探府

壽衣巷。

這是活人為死人準備的街市。各種骨灰盒,紫檀,紅木,沉香,花梨,都雕龍繪鳳,古香古色,等著收屍收魂;錫箔元寶,冥紙冥幣,大小麵額,連美元歐元也有,堆得花花綠綠,仿佛聯合國金錢組織在開會,倒不知冥界兌換匯率是多少?還有五顏六色的經幡繒帳,沿街林立,迎著風瑟瑟發抖,無論陽光多足,照進這條街時都有點暮色茫然,永遠等不到天明。

所以這街上總是不到黃昏就收鋪了。沒有人敢在夜間獨自走過長街——若不是誰家有了不幸的事,就算白天也沒人經過的。

無顏失魂落魄地走在冥紙幡帳間,身後跟著一個三輪三夫,既好奇又不耐地嘀咕著:“小姐,夠了吧?你買了好多了。你這是要自家用還是辦貨哪?”

無顏充耳不聞,仍然一家店一家店地走著,問著,買著。她已經買空了三家店裏的符紙經幡,還在捱家捱戶尋找更多的儀帳。可是城裏人辦喪事多半馬虎,重在骨灰盒有多尊貴,追悼會有多隆重,答謝宴有多排場,卻沒什麽人理會執繒打幡這些儀式。

她已經走得很累,每一步都像踏在綿絮上,可是不能停。自從昨晚令正摔門而去,她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樣,又像是掏空的地方放進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舉步維艱。然而即便是行屍走肉吧,她也還有她的使命要完成。

她歸來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自己,還有二郎。

不管結果如何,二郎已經幫她重逢了令正,並且得到過他真心的愛情,他們牽手,相擁,甚至接吻,那些都是真真切切的,哪怕隻是幾天時間,她也該無怨無悔了;而迄今為止,她還沒有幫二郎做過什麽呢。她必須達成二郎的心願,幫他找到小翠;即使找不到小翠,至少也要讓他走進小翠的屋子裏看一看。

暮色四合,壽衣巷各家店主紛紛收檔關門,生意上門都懶得理會,是擔心那些呆口呆麵的紙人紙馬到了天黑會活過來嗎?

無顏看一眼堆得滿滿的三輪車,估計也買得差不多了,遂指揮著三輪車騎回鍾家花園,顧不得卸貨,取出一疊錢塞給車夫:“你明天再來取車吧。這些算是租車的錢。”

那一疊錢,別說租車,就是買一輛三輪車都有餘了。車夫喜出望外,再不多問一句閑話,拿了錢轉身便走,還生平第一次大手大腳地攔了輛出租車——他可也總算讓別人當一回車夫了。

無顏扶牆而立,定一定神。她的身體太虛弱了,每走一步路都好像拖著千鈞重擔,甚至每呼吸一口氣胸口都要裂開一般,令正離開了她,她重返人間的使命也就結束,如果不是為了二郎,她寧願在令正離開前的一刻便魂飛魄散,便不必再麵對那殘酷的分手。但是,不管怎麽樣,她都要替二郎搏一搏。

星子一顆顆亮起來,無顏躍上飄下地,在園中每一棵樹上掛上白幡,將屋裏每一件家俱重新擺設,總算趕在午夜前布置停當,這才打出大門,輕呼:“二郎前輩,來了麽?”

二郎正圍著院牆急得團團轉,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地說:“我看見了,無顏,我終於看見牆裏的樣子了,可是我進不去,你外公書寫的這道金剛經牆擋住了我。快,這是忘川水,你照著我念的符咒寫在牆上,破除你外公的經文。我就能進去了。”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發起顫來。

為了這不同尋常的時刻,他特意換了裝扮,穿戴上自己當年扮武鬆的全套行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禮服,出席生平最重要的約會,而二郎最隆重的包裝,就是頭麵戲衣了。

無顏在心裏歎息一聲,這一天她過得度日如年,不知多少次後悔來這世上走一遭,用生命換取令正的仇恨——如果她甘於赴死,縱然得不到令正的愛,至少他是懷念她的。可現在呢?他愛過她,吻過她,然後留下無窮無盡的悔,無邊無際的恨,讓她情何以堪?!

但是這一刻,當她看到二郎如此興奮,如此滿足,又覺得值得了。能夠幫二郎完成心願,她的還魂總還是有點價值的吧。

隨著狼毫大排筆飽舔了忘川水,龍飛鳳舞地書寫在鍾家院牆上,牆內的世界越來越清晰了。

月光溫柔地鋪滿在石子路上,是滿月,滿園的綠葉白幡在月光下都泛著一股清冷而翠的幽光,仿佛台上的幔布。大幕拉開,二郎的戲即將上演,今夜,他唱的是《情探》亦或《遊園》?

天際仿佛傳來鑼鼓鏗鏘,那是好戲開場的“急急風”鑼鼓點兒。二郎側耳傾聽,辨出那是二胡,那是三弦,那是單皮小鼓,他扶一扶頭頂的翎子,撣一撣膝上的裙幅,等待得太久太急太熱切了,反不肯毛手毛腳,偏要從容地紮個馬步,做一個亮相,猛一揚頭,仰天高歌:

“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應……”

二郎終於堂而皇之地走進了鍾家花園。

粉墨平生,二郎從不欺場。對待愛情,卻也是這樣地實心實意。

他終於同水池裏的小翠麵麵相對了。

那玉白的雕像泛著水光,栩栩如生,嬌羞欲語。這就是他的小翠,這麽美,這麽冷,這麽沉默。她的塑像立在這兒,她的人呢?她的魂呢?她究竟是生是死?生在何處?死在何鄉?

二郎在塑像前站了很久,很久,耳邊的鑼鼓點兒換做了華爾茲的旋律,依稀仿佛,他看到月光中小翠的舞姿,那曾經活色生香的女子,如何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可以代替?

“生命虛弱如蛛絲。”小翠對生命抱著那麽虛無的頹廢的不信任的態度,隻依賴喝酒和看戲過日子,醉生夢死,遊戲人間。她總是在笑,可又從來不開心;她偶爾會哭,但是不讓人家看見她的眼淚。她那種風情是致命的,她是獨一無二的韓翠羽,無可形容。

“小翠,不論你是生是死,我一定會找到你的。”二郎對著那尊像喃喃著,如念道白,“這麽多年,你在哪裏呢?難道你變心了嗎?我從蘇州河,一直等到黃泉路,六十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你的等待和尋找。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指引,告訴我,到哪裏去找你?”

戲子不可以失場,情人不可以失約。小翠,二郎跋山涉水,穿陰度陽,終於今夜趕來赴你這半世之約,你,可有在這裏等著二郎?

“二郎前輩,我們進去吧。”無顏催促,“再耽擱,天就亮了。”

她已經決定了,今夜幫助二郎完成了心願,就獨自回地府去,不要再收拾什麽舊日腳印,也不想轉世投胎,寧可就此煙消雲散,永生永世絕滅了情感。

她愛過,等過,死過,活過,如今隻換來令正的恨與輕視,她還有什麽理由堅持下去,還留戀什麽前世今生?更何況,外公和瑞秋就要回來了,讓她如何麵對?她已經把鍾氏花園改造成這個樣子,所有的事都處理得一團糟,連回旋的餘地都沒有,除了離開,除了寂滅,她還有什麽選擇?

反正沒有退路,再也無所顧忌。無顏甚至懶得去想更溫和含蓄的辦法,掄起一把斧頭,一下又一下,用力破開小翠門上的鎖,大聲說:“這就是我外婆的房間,進來吧。”

那扇門,就連她也不曾進去過的。

“處處聽風雨,夜夜總關情。蠟炬心不死,滴淚待天明。”

這就是小翠當年夜夜聽風雨,滴淚待天明的閨房了。房裏的一切顯見是嚴格地維持著舊時的模樣,並沒有刻意將物件歸整。

窗簾分兩層,厚重的天鵝絨簾子直落至地,白紗的內簾高高挑起,鬥拱處顫巍巍懸著一朵碩大的金黃錦緞葵花,兩層簾子間垂吊下一掛金色的風鈴,雖然室內無風,當人看著它的時候,也仿佛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兩聲清音;留聲機的金喇叭張揚地昂著,指針歪在一旁,也似隨時可以流瀉出旋律悠揚的華爾茲舞曲。

牆上、床頭幾上,到處都掛著擺著小翠的照片,看得出她有多麽得意自己的容貌,清楚自己是美麗的,而美麗是短暫的。她很喜歡照相,大眼睛黑洞洞地望著鏡頭,嘴角微微上挑,卻並不是笑——她存心與人捉迷藏,不叫你知道她到底是要笑還是要開口說話。倘若她說話,會說些什麽呢?

屋子正中是一具朱紅真皮的法式圓床,掛著夢一般的薄紗簾子,旋成一大朵百合花將整張床罩在其中,彈花織錦的被子一半搭在地毯上,露出水紅的枕套和套上的繡花;真皮烙花的梳妝台上插著鐵藝環護的半身鏡子,方的圓的胭脂粉盒裏是就手的小圓鏡子,填漆描金的螺鈿首飾盒兒揭開來,蓋子裏也嵌著鏡子,還有織錦繡花的套子裏抽出件物事兒,是手掌大小的鵝蛋鏡兒,琉金描花的漆白衣櫃上則鑲著整幅的落地鏡子,鏡麵一例的都有些模糊了,仿佛還念著舊主人的影子;衣櫃門並不曾關嚴,不經意地半開合,**人忍不住想幫一把手去關緊或是幹脆徹底拉開;衣架上,甚至還搭著一件華麗的寬幅跳舞裙子,就好像她的主人剛剛赴宴歸來隨手掛上去的樣子,說不定哪天又會重新被它的主人選中,穿著它出去見世麵——它已經六十多年沒見世麵了呢。

六十年前的衣裳,顏色已經暗舊,但是燈光下,金絲銀線依然鮮亮,甚至款式也並不落伍,今天的酒宴舞池裏依然常見的。隻是領口的珍珠微微發黃,看得出經了些年歲。

——所有的布置都清楚地表明,這裏曾經住過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而這間房是屬於她自己的。

無顏神往地看著這一切,十分豔羨。哪有少奶奶在丈夫的家裏給自己安排一間獨立閨房的?韓翠羽真是獨一無二。她雖然嫁給了鍾自鳴,做了人家的太太,可是她內心深處,始終住著一個不肯長大的小公主,保留著她自己的哭與笑,喜與悲,這是她堅持在任何地方都給自己劃定疆界的原因吧?然而,究竟是據關自守,還是畫地為牢呢?

她想,自己終究不是小翠。小翠的性格裏有一點瘋,一點絕決,做事很舍得,不留餘地的。她愛上二郎,便跟著他不顧一切地去北京,不計後果。而自己生前深愛令正,卻隱忍不語,寧可撞車自盡都不願透露心事;死後重返人間,又是這樣地遲疑猶豫,不敢告訴他真相,以至於落得今天的一刀兩斷。自己,遠不如小翠擔當得起,所以,也無法像小翠那樣擁有豐盈的愛情。

花瓶裏插著一大束花,雖然早已是幹花,但卻絕不會是六十年前的幹花——顯然鍾自鳴常常進來打掃,擦拭,以及換鮮花。外公,是那麽深沉熱烈地愛著外婆。他與二郎,誰愛小翠更深呢?他這樣經心刻意地保持著屋主離去時的舊貌,為的是常來這裏憑吊,睹物思人。那麽,六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這屋子的主人歸來之後,離開之前,到底發生過些什麽事呢?

外公說外婆是病死了,但是從這屋子的擺設看來,好像吳奶奶的話還更可信些——外婆韓翠羽並不是病死,而是失蹤,是私奔,所以才會走得這般匆忙,連舞衣都沒有收起,連櫃門都不曾關嚴。

可是,她與誰私奔呢?二郎在蘇州河空等了整夜,又在奈何橋邊守候六十年,並沒有與鏡中人比翼雙飛。那麽,小翠去了哪裏?

二郎望著四壁的照片,心都醉了。屋子裏的每一樣擺設都叫他震驚、憐愛、羨慕、感慨、心授魂與、目眩神馳。他不住地歎息著,聲音裏充滿憐惜:“難怪她不喜歡酒店的床,原來她睡的床是圓的,怎麽會有圓的床呢?你看這跳舞裙子,這裙子我見過一次,她還穿過它跟我一起跳舞呢;還有這鏡子,這麽多的鏡子,小翠有多喜歡照鏡子呢,每天每樣兒照一遍,大半天兒也就過去了吧?這落地鏡子真大,這麽大的鏡子能把人照得這麽清楚,價錢一定不便宜,大概也是西洋貨吧……”

而無顏早已忍不住換上那條綴滿流蘇的跳舞裙子,對著鏡子左瞻右顧,看到鏡中模糊的倩影——模糊,不僅是因為鏡子蒙了塵,有了年歲,還因為午夜的無顏格外虛弱,弱不勝衣。

她提起裙角,在鏡前輕輕轉了一個圈兒,看寬幅的裙擺舞成一朵盛開的百合花,再像花謝一樣慢慢垂落。外婆生前,一定經常穿著各色華服在這鏡子前姿態萬千吧?

女人永遠都離不開鏡子。沒有一個人可以像鏡子那樣了解女人,可以用那樣溫柔的挑剔的仔細的目光打量女人,每一次相見都好像第一次看見,那麽專注而深情,就好像一生一世都看不夠。

女人透過鏡子愛撫自己,把最大的愛意獻給鏡子。脂粉,花鈿,錦衣雲裳,裝飾過了總要先給鏡子看,然後再展現給意中人或是陌生人。鏡子許可了,心上人才會更加溫存,而陌生人才會尊重或是豔羨自己,他們的意見是第二輪的,都隻是對鏡子的隨聲附和而已。

有人說,對一個女人最大的折磨就是把她關在屋子裏,裏麵堆滿數不清的漂亮衣裳,首飾,胭脂,卻沒有一麵鏡子。這時候,她才會發現自己有多麽孤獨,無助,黯無天日。於是五彩綾羅都褪作了灰白的麻布,女人失去了自信,失去了依傍,連靈魂都變得一片空白。

而鍾無顏,她生前的世界從來都沒有過顏色,沒有過光明,可是在她死後,卻擁有一般故去的人所不會擁有的靈魂,她的靈魂可以重返人間,再次擁抱紫陌紅塵。這,算是一種補償嗎?

“這鏡子很特別。”無顏看著那鏡子,忽然對二郎說:“你覺不覺得,鏡子好像要說話。”

“鏡子要說話?”二郎一愣,凝神對著鏡子看了半晌,可是鏡子裏沒有他。

他有點沮喪地低低沉吟:“有個關於鏡子的傳說——我也隻是在地獄裏聽說的,從沒真正驗證過——他們說,鏡子是有靈性的。如果鏡子見到一些什麽,它可能會有記憶,在適當的時候,它會告訴人們它所看到的。”

“鏡子真的會說話?那麽,它會告訴我們什麽呢?”無顏漸漸興奮,“外公說外婆生病死了,但是吳奶奶說外婆不是死,是失蹤。如果鏡子會說話,也許它會告訴我們真相,告訴我們在這所屋子裏,究竟發生過什麽事,而外婆為什麽會走得這麽匆忙,又到底去了哪裏。”

“如果我終於可以找到小翠……”二郎深吸一口氣,也跟著興奮起來,“你外婆這麽喜歡照鏡子,鏡子也一定記著她。那麽美麗的人,誰見了都不會忘記。鏡子能夠天天照到小翠,也是麵三生有幸的鏡子了。要是鏡子能說話,一定會告訴我們很多事……”

“可是,怎麽樣才能讓鏡子說話呢?”無顏打斷二郎的癡人說鏡,“我們該怎麽做?”

“這個我可說不清。”老鬼有些羞愧,“書到用時方恨少啊,我得再回趟地府,找孟婆聊聊天,請牛鬼蛇神還有我那些鬼兄弟支支招兒,說不定他們會有辦法。”

無顏忽然有些戀戀不舍。陳嫂回了鄉下,令正也走了,如今連老鬼也不陪她,偌大的鍾家大宅裏,就隻剩下她一個人,一隻鬼,情何以堪?她忽然想到老鬼的話,“書到用時方恨少”,外公精通周易,一定有很多關於法術的書,說不定會有讓鏡子說話的記載。

無顏走進了小樓裏又一個自己在生前絕少問津的房間——外公的書房。

這書房就在無顏臥室的隔壁。無顏聽力好,有時候夜間不眠,會聽見外公在書房裏踱步,咳嗽,拉動桌椅。她其實很向往這間房,卻不願意承認,因此也就極少進去。

書房是“看”書的地方。一個瞎子,進去做什麽呢?

但瑞秋經常進去,這是外公給的特權。當然,瑞秋的理由是:要挑一本適合讀給無顏聽的書。

無顏“聽”過的書其實不少,其中也有很多關於鏡子的傳說——據說鏡子最初被發明出來的時候,有人認為是一種收魂術;惡皇後有一隻魔鏡,它會對她說:“不是的,你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最美麗的人,是白雪公主。”還有,處女在午夜十二點對著鏡子削梨子,如果梨皮不斷,就會看到鏡子中出現未來夫君的樣子;而人們在午夜十二點對著鏡子反穿衣裳,會預先知道自己死時的模樣……

這些傳說,有些是瑞秋念給她聽的,有些是在大學宿舍聊天時聽室友講的。現在,她終於可以用眼睛自己看了。

她在成排的書架中漫步,靜靜地嗅聞著書的氣息,仿佛可以聽見書籍在竊竊私語。那些文字在空中跳舞,深久的年歲和強大的氣場賦予了它們生命。在書房的世界裏,它們是主宰,可以高談闊論,睥睨眾生;而讀者隻是過客,驚鴻一瞥,歎為觀止。

無顏的手指在一層層的書脊上劃過,一目十行,尋找著自己需要的幫助。

原來,早在公元前三千多年,埃及就有了化妝的銅鏡;中國的鏡子則出現在一千年後,之前人們一直以銅盆打水照麵,稱之為“鑒於水”,直到漢代時方改鑒為鏡。

但是在傳說裏,鏡子在中國則出現得很早,《物原》說:“軒轅作鏡。”《述異》上也說:“饒州舊傳軒轅氏鑄鏡於湖邊,今有軒轅磨鏡石。”

——這真是令人綺思:軒轅氏是男神,他有多麽愛漂亮,才會想到造一麵鏡子出來?

佛典裏也有鏡子。典故說五祖傳衣缽時,讓眾徒弟做一首偈子來聽聽。上座僧人神秀作佛偈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說的是“漸悟”的過程,以心為鏡,自我約束;而火頭僧惠能卻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講求的是“頓悟”,他打破得更加徹底,連鏡子都沒了,所以後來成了六祖。

在一本翻譯過來的日本圖文書《鏡鑒》裏寫道,日本人相信鏡子可以照見女人的靈魂,配合主人的心思,做出不可思議的事。古時的銅鏡,有很多會在鏡子的背麵鏨一個漢字的“魂”字,非常神秘詭異。

不知在哪朝哪代,日本無間山上有間寺廟想鑄一座銅鍾,於是發動村民捐出銅鏡來熔煉。有個女人家中有麵祖傳的銅鏡,是她祖母傳給母親的,母親又傳給了她。她非常喜愛它,每天從早到晚地照著,恨不得睡覺時也摟著它。看到募捐的告示,她想:獻給神佛的當然應該是自己最喜愛的東西。她是一個虔誠的信女,於是隨眾捐出了自己心愛的銅鏡。然而捐出之後她便後悔了,沒有了鏡子的陪伴,她覺得失魂落魄,自己這個人就像不存在了一樣,簡直不知道怎樣生存下去。於是她想要去廟裏偷回那麵鏡子,可是鑄鍾的期限已經到了。數百成千的鏡子被投進了熊熊大火中,但是因為這女人的不舍,有麵鏡子無論如何不能熔化。於是人們知道了:有人心不誠。這女人非常羞愧,害怕人們會發現她就是那麵鏡子的主人,是大鍾不能鑄成的罪魁,於是投崖以贖罪。

女人死後,鏡子便化了,鍾也鑄成了,精雕細鏤,十分輝煌。

然而有天晚上,村裏的老人做了一個夢,醒來後對村民們說:有個女人托夢給他,說那口鍾裏珍藏著她最珍愛的事物,即使死了,也不能讓她的執念消失。所以她許願說,誰能敲破那座鍾,釋放出鏡子的魂,她就許那人以無限富貴。

起初人們覺得這說法很荒誕,但是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做過同樣的夢,越來越多的人傳述著那女人的誓願,於是越來越多的人不遠萬裏地來到無間山,用力敲響那座鍾,希望把它敲破,得到鏡魂的酬報。

無間山上的鍾被日以繼夜地敲響,和尚們煩不勝煩,相信神佛也不需要這樣的供奉吧。於是他們合力將鍾抬到女人喪身的懸崖邊,扔下了萬丈深崖。

從此,無間鍾成為絕響,而女人的執念與鏡子的魂也就永遠鎖在了銅鍾裏,永世不得釋放。

直到今天,日本人都相信,如果一個女人對著能照出全身的鏡子梳頭,前三下,後三下,反複三次,就可能會見到鬼。她會有問必答,還可能會幫你完成心願。但是她一定會反複地對你說:看看你後麵。這時候你一定不可以轉身回頭看,不然就會被她吸進鏡子裏,而她就會變成你;但隻要你堅持不回頭,她就無法傷害你。

——這不會是真的吧?

無顏好奇心起,重新回到外婆的房間,在梳妝盒裏找到一把角梳,當真對著鏡子梳起頭來,一下,兩下,三下,前後反複三次,然後炯炯地對著鏡子看。

可是,鏡子裏什麽也沒有。

而就在這時,一股奇異的冷香襲來,那是無顏熟悉的氣味。她曾經在地獄裏聞過那味道,那屬於彼岸花。

無顏推開門,果然看到二郎擎著一枝盛開的彼岸花飄搖而上。無顏笑了:“陽間的男人會送女人玫瑰,原來陰間的男鬼也一樣流行?”

“彼岸花可不是那麽容易拿到的,是我向花妖曼珠求了好久才求到的。”老鬼得意地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彼岸花是有魔力的嗎?”

說到彼岸花的魔力,花妖曼珠那絕美而憂鬱的身影便立刻浮現在眼前了——她背對著他們坐在彼岸花下洗頭,當她起身甩開頭發,那頭發上的水便在黃泉濺起漣漪,使黃泉泛影,讓無顏第一次見到了令正的樣子。也就是那一刻的奇跡,讓無顏終於下定決心:還陽來人間,與令正再續前生緣。

無顏輕歎:“你說過,彼岸花會幫助真正的有情人相見。”

“沒錯。”老鬼興奮地說,“彼岸花可以幫助人看到心上人的樣子,找回前世的記憶。隻要搜集足夠多的花瓣,製成幹花,煉取花魂;再收集足夠的露水,將花瓣置於水中,用燭火照明,把花影反映在鏡子裏;然後用這彼岸花接引,你再穿上你外婆的衣裳對著鏡子梳頭……”

“梳頭?”無顏一愣,“是不是前三下,後三下,就像無間鍾裏那個鏡魂一樣?”

“什麽無間鍾?”老鬼有點不滿無顏打斷他的話,強調說,“是像花妖曼珠那樣,在彼岸花的接引下,對著能照出全身的鏡子梳頭,前三下,後三下,重複三次。如果幹花可以重開,鏡子就會說話。”

“水月鏡花?”無顏訝然,“花的力量,有這麽大?”

“判官是這樣跟我說的,他可是地獄裏最有學問的人。他說‘鏡花緣’的典故,就出自這裏。”二郎充滿希望地說,“現在,我們就分頭去準備鮮花和露水。”

無顏遲疑:“有規定必須是什麽花嗎?”

“這就因人而異了。每一朵花裏都藏著一種心願。每一次花開都代表一種願望的達成;而每一朵花謝都意味著一滴眼淚。重要的是,煉花的人一定要真正愛這種花,才可以借助花朵來幫助自己實現心願。”二郎問無顏,“你最愛的,最寄予希望的,是什麽花?”

“玫瑰。”無顏痛苦地回答,“玫瑰對女孩子的含義總是特別不同的。隻是,我不知道,我還可不可以還對它們寄予希望。因為我的玫瑰,已經再也沒有愛情了……”

“就是玫瑰吧。”二郎斷然說,“你外婆生前,也很喜歡玫瑰花,她有禮拜天去教堂望彌撒的習慣,還給我唱過那首‘沙倫的玫瑰花’呢。中國人侍奉拈花一笑的佛,外國人用花比喻他們心中的上帝,花是世上至純至美的事物,無論人們怎樣選擇自己的膚色,對花的迷戀都是一樣的。如果沙倫的玫瑰可以重新開放,鏡子可以開口說話,你的愛情,也一定可以重來。”

這一切聽起來都是這樣無稽,幹花可以重開,鏡子可以說話,可能嗎?但是無顏想,如果黃泉可以澄明,靈魂可以還陽,愛情,也當然可以重來。

雖然忙碌了兩日兩夜,她卻忽然覺得,又重新充滿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