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不了情

已經回上海幾天了,可是我一直沒有回公司銷假。

也沒有同沈曹聯絡。

外婆的死使我對生命忽然起了無邊的恐懼與厭怠感,讓我對萬事都提不起興趣。朝九晚五的工作到底有何意義呢?每天對著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人,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就這樣消磨一生。是為了一日三餐?為了月底那點顧了吃便顧不得穿的微薄薪水?何況即便高薪厚祿錦衣玉食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黃土壟中埋白骨,青楓林裏鬼吟哦?

子俊每天安排節目,讓我沒有時間胡思亂想。可是我真心嫌他礙手礙腳,不想他在眼前。

我隻想關上門,靜靜呆一會兒,想念外婆。

——是常德公寓張愛玲故居的門。

這還是我第一次獨自探訪常德公寓。沈曹已經租下這裏做試驗,我們各自有一把這裏的鑰匙。

當年為了尋找張愛玲,我背井離鄉地來到上海,以為是人生奇遇。卻並不知道,其實上海於我是舊地重遊。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三歲的時候,外婆曾經帶我來過一次,為了挽救母親的婚姻,向異鄉的賀姓女子勇敢宣戰。

我忽然很想知道,外婆究竟是以什麽樣的理由說服賀女退兵的呢?

時間大神在牆上靜靜地與我對視。茶幾上的烤藍碟子裏有沈曹留下的煙蒂。

我在沙發上獨自繾綣,默默地想著沈曹。我是這樣地想念他,卻不願意主動給他打一個電話。

打了電話,又說什麽呢?

上次我們在這裏見麵,他正式向我求愛,我亦答應了要回去同子俊攤牌,很快會給他一個答案。

然而隻是數日間,很多事情都起了變化,而最變換不定的,是我的心。

我竟不能明白自己的心。

窗台上的玻璃缸裏養著一缸水仙,淩波玉立。我並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可是我竟不能明了自己的心。

我站起來,走到時間大神前,躍躍欲試。

像小時候一樣,每當遇到過不去的難關,我就很想躲到外婆處,從她那裏獲取安慰和保護。我很好奇,也很懷念,我想知道親愛的老外婆的第一次外交事業是怎樣開展的,她如何同“那個女人”談判,也想看看父親曾經愛過的女人究竟是什麽樣子,想知道愛情與婚姻,理想與生活的一次碰撞,究竟是以怎樣的理論方式取勝。

我忽然覺得,像外婆那樣的一個舊時代的女人,她所有的生活的智慧,其實是比所謂的現代白領女性有著更加實用的深刻性的。

如果沈曹知道我私自調試時間大神,大概會生氣的吧?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在我心底還猶豫著的時候,手上已經自行做主地撳動了時間掣,總算倉促間還沒忘了提前預設“回來”的時間——可別把我丟在二十幾年前回不來了,那樣,這個世界的我可就真成了一個失心的人。

倒不知,如果我果真“迷路”的話,現代的醫療儀器能不能把我的靈魂找回來。

音樂響起,神思漸漸飄忽,仿佛整個人升在雲端,漸去漸遠……

“下凡”的地方是在一條昏暗的街道角落。

我有些彷徨,懷疑自己的操作有欠水準,未必認清楚時間地點,可別一下子把自己送到了西太平洋去。如果是說英語的國家又還好些,若是法語德語甚至葡萄牙語可怎麽得了?

然而這時我聽到轉街一聲清脆的碎玻璃響,接著傳來男人的嗬斥聲和孩童的叫罵聲,聲聲入耳,說的分明是中文,而且是上海話。不知如何,平時痛恨人家爆粗口的我,此刻隻覺那粗魯的謾罵聽在耳中是如此可心適意,親切無比。

我順著那聲音找過去,正看到一個彪形大漢揪住一個男孩的衣襟在斥罵,老拳高高舉起,眼看就要打下去。我顧不得害怕,本能地喊一句:“住手!”

三言兩語問清楚,原來是這孩子淘氣,擲石子砸了男人家的玻璃。我詫異,問他:“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孩子扭過頭,一臉倔強,沉默不語。

我便又問大漢:“你們認識?”

“誰要認識這小赤佬?”大漢怒氣未消,“這附近天天有人喊家裏窗玻璃被人砸了就跑,今天被我逮個正著,原來是這小赤佬幹的,撞在我手裏了,饒不了他!”

我心裏一動,定睛看那少年,肮髒的泥漬汗漬掩不去他本來眉目的清秀英挺,一件髒稀稀的白襯衫上塗滿墨跡,一望可知是隨手塗鴉,然而筆意行雲流水,頗有天份。

“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翻我白眼,不肯做答。

我再問:“你是不是姓沈?”

“不是。”

錯了?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來:“對了,你是姓曹?”

男孩子抬起頭來:“你怎麽知道?”

世事弄人!我頓時感慨不已,淚盈於睫,許多想不通的往事驀然間澄明如鏡。是沈曹,年幼時的沈曹。我想起沈曹對我講過的那位貌若天仙的白衣女子——“那個女人,非常地美麗。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什麽都不懂,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她的長相,真的很美,很美,她穿著一條白裙子,那款式料子,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笑容,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樣,有一種柔和的光芒……那個美麗的女人,她使我相信,我是個好孩子,她給了我一個希望。在我心目中,她美如天仙,她的話,就是命運的明示……”

當時,我還曾嫉妒過他用如此熾熱的語調讚頌過的這個神秘女人,卻原來,竟是我自己!

一切都是注定的,台詞和過場早已由沈曹本人對我預演,此刻隻需要照著劇本念對白:“衣服上的畫,是你畫的?你畫得真好,比很多人都好。你將來會是一個很出色的人,有許多偉大的發明。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會尊敬你,佩服你。你可不能因為打架闖禍就把自己毀了呀。”

小小的沈曹十分驚訝,抬起大眼睛望著我,眼裏漸漸蓄滿淚水。

我將他抱在懷中,緊緊地抱在懷中,百感交集。然而就在這時候,提前設定的回歸時間到了,仿佛有誰從我懷中大力將小沈搶走,懷中一空,接著,就像每天早晨被鬧鍾叫響一樣,忽然一陣耳鳴心悸,隻覺得風聲如訴,暮色四緊,我頭部一陣劇烈的疼痛,眼前先是一黑,既而大亮,已經安全著陸,“回到人間”……

我睜開眼睛,隻覺懷中蕭索,眼角濕濕的,伸手一抹,沾了一手的淚。

沈曹,哦可憐的沈曹,可親的沈曹。原來你我的緣份,早已上天注定。注定你會發明這樣一件偉大的儀器,注定你會教我使用它,注定我會回到二十多年前為你指點迷津,注定你我今天要再度相遇……在時間的長河裏,到底什麽是先,什麽是後,什麽是因,什麽是果?

我在常德公寓裏獨自坐到天黑。走出來時,隻見萬家燈火,恍如夢境。誰又知道什麽是夢,什麽才是真實呢?

電話鈴響的時候,我幾乎要脫口而出“沈曹”,然而對麵傳來的卻是子俊的聲音:“錦盒,你在哪兒?”

“在街上隨便走走散心,就快到家了。”我有點抱歉對他的敷衍與冷淡。可是不如此,又做何回答呢?對他講“時間大神”?那是一個太大的驚異。以子俊的理解力,會視我的說法為天方夜譚,甚至保不定還會扭送我去看精神科醫生。

“要不要我過來陪你?”

“不要,人家會以為我們同居了。”

子俊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其實錦盒,我們就真是同居,也是非常正常的。現在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所以說我不是現代人。”我溫和地說,“子俊,你不是總說我不食人間煙火嗎?”

“我尊重你的選擇。”子俊最後這樣說。

於是我心安理得地掛掉電話,隨手關機,尋求一個不被打擾的好夢。

幾乎是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每次使用過時間大神,我都會有頗長一段時間的震**,宛如坐船。

船**漾在煙水蒼茫間。

是一艘小船,除了艄公外,隻坐著兩個人——哦不,三個。因為坐在船頭年紀稍長的那位懷中還抱著一個小小女童。那女孩大大的眼睛,嘴唇緊抿,神情間有種似曾相識的熟稔。

對麵的女子臉容清麗,神色憂戚,仿佛有不能開解的難關。

再後麵就是艄公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槳。

然而我呢?我在哪裏?這小小的船,這船上轉側惟艱的幾個人,哪裏插得下我的位置?我站在哪裏看到的這一切?那老老小小的三代女人,那悠閑的艄公,他們為什麽好像都沒有看見我?我又為什麽會置身於這樣一個場景?

這時候那不足三歲的女童忽然回過頭來,與我眼光相撞時,詭異地一笑。宛如有一柄劍驀地刺入心中,我霍然明白,我見到了外婆。我在做夢。借助時間大神未能去到的地方,居然在自己的夢中抵達了。

我終於看到已經做了外婆卻仍然年輕風韻猶存的外婆,抱在她懷中的那個大眼睛小囡,是我麽?

一望可知,這是一艘租來的觀光小船,岸邊高樓林立,讓我清楚地判斷出這水便是黃浦江,是在外灘一帶,多少年後,那邊將豎起一座舉世聞名的建築——東方之珠。

外婆如此風雅,竟然曉得租一艘小船來做談判之所。載沉載浮間,人的心反而會沉靜下來,大概是不會開仗的;又或者,外婆做一個賭,如果那賀小姐不答應退出,外婆便將她推至水中,埋屍江底?

我在夢中笑起來,原來那憂鬱的女子,便是賀乘龍了。

本來以為天下所有的情婦都是一般嘴臉:妖豔,邪氣,說話媚聲拿調,穿著暴露花俏,喜歡吊著眉梢用眼角看人——然而全不是那樣。賀乘龍小姐高大健美,穿一套做工考究的職業裝,微笑可人,聲線低沉,她將一隻手搭在船舷上,側首望向江麵,眉宇間略略露出幾分彷徨,千回百轉,我見猶憐。

那個時代的職業女性,比今天的所謂白領更具韻味。

我暗暗喝一聲采,老爸的眼光不錯,我是男人,我也選她。她的確比我母親更加精彩出色。

夢中的我臉孔圓圓的像個洋娃娃,被抱在外婆懷中,大眼睛一眨一眨望住賀小姐,大概也是被美色所吸引吧?我更加微笑,嘿,三歲時我已經懂得鑒貌辨色。

那賀乘龍回望我的眼神哀惋而無奈,她最後說:“外婆,我答應,為了這小天使,我不會再介入你們的家庭。”

天使。沈曹回憶二十多年前對他布道的白衣神秘女子時也曾這樣形容過我。

夢中的我,三歲;而借時間大神回到那個時代的我卻已近三十歲。兩個我,咫尺天涯。一個在我夢中,另一個,在時間大神的掌控下。到底哪個才是本尊哪個是變身?

神話裏美猴王七十二變,不知與這是否異曲同工。

三歲的我和三十歲的我一齊望著賀乘龍,滿心無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歡低頭,卻是所有的女人都擅長忍耐。

慢著,賀乘龍,為什麽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

心裏一驚,也便醒了過來。而夢境曆曆在目。為什麽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剛才夢到的一切,真的隻是一個夢?

我按捺不住,撥一個電話回蘇州家裏,越急越出錯,按了半天鍵聽不到任何聲音,這才想起昨晚睡前特意把插銷拔掉的。定一定神,接好插頭,終於聽到彼端傳來老媽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明顯是剛剛醒來。隔著長長電話線,我仿佛已經看到她睡眼的惺忪。

“錦盒,是你呀,怎麽這麽早來電話?回上海後還習慣麽?”

我顧不得寒暄,急著問:“媽,那個女人叫什麽?”

“什麽那個女人?你這丫頭,講話老是沒頭沒腦的,哪個女人呀?”

“就是和爸爸有過一腿的那個上海第三者呀。”

“什麽一腿兩腿的,你嘴裏胡說些什麽。”聽媽媽的語氣,似乎頗後悔跟我說了往事,“怎麽你還記得呀?”

“那個女人,是不是叫賀乘龍?”

“是呀,你怎麽知道?”

我呆住。我怎麽知道?我夢到的。夢中,那個女人說她叫賀乘龍。可是,那真的是做夢嗎?或者,是小時候的記憶回光返照?或者,是外婆靈魂托夢完成我再見她的心願?又或者,是時間大神的餘作用未消?

然而還有後文——媽媽吞吞吐吐地說:“那個賀乘龍,她又出現了。”

“又出現了?什麽意思?”

“她打電話給你爸爸,說要來蘇州,想見見你爸。”

“見麵?”我愣了一下,接著勸慰母親,“他們倆加起來都一百歲了,見麵又能怎樣?也不過是想說說心裏話罷了。難道女兒都三十了他們還要鬧離婚不成?何況就算離婚,也沒什麽大不了,你已經和爸過了大半輩子了,趁機可以換個活法兒。”

“你這孩子,胡說八道。”媽媽就是這點可愛,經了半個世紀的滄桑,偶爾還會做小兒女狀撒嬌發嗔。

我繼續巧舌如簧:“要來的躲不過,躲過的不是禍。媽,他們也忍了好多年了,想見麵,你就讓他們見一下吧。既然爸爸能把這話告訴你,就是心底坦**,不想瞞著你。依我說,你不如幹脆請那位賀女士來家裏,把她當成一位家庭的朋友好好接待,反而沒什麽事會發生。越是藏著躲著如臨大敵的,越反而會生出事來。這種時候,爸爸心裏肯定是有些動**的,你可要自己拿準主意,小心處理了。”

“也隻得這樣了。”媽媽無奈地說,聲音裏滿是淒惶無助。這一生,真正令她緊張的,也就是這個家吧?爸爸一次又一次讓她倉惶緊張,算不算一種辜負呢?

掛斷電話,我半天都不能還神。這件事越來越不對,時間大神遠遠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簡單。那是個可怕的發明,它可以將過去未來真實和虛假完全顛倒過來,讓人迷失在時間的叢林裏,不能自已。而且冥冥之中,它似乎在左右我們的情感,改變生活的軌跡,雖然它由人類發明,可它對於人類所起到潛移默化的能力,竟是我們無可逆料的……

我終於重新抓起電話,撥給沈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