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二爐香

我們第二次來到常德公寓。

但是那個房間已經完全變了樣,不,也許應該說,複了樣——典麗的沙發,懷舊的陳設,照片裏豐容盛髻的太太是她的母親,桌上壓著朵雲軒的紙,床角散著一雙龍鳳軟底繡鞋,甚至連牛酪紅茶和甜鹹西點也都擺在茶幾上了。

這才是那個曾使胡蘭成覺得“兵氣縱橫”、“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帶刺激性”、“華貴到使我不安”的房間。

最大的不同,是牆壁的正中,懸著那麵時間大神。

我心裏一動,驚喜地看著沈曹:“你的實驗有進展了?”

“冰雪聰明!”沈曹讚許我,“為了讓你的這次訪問更加精確,我決定來個實地試驗。按照磁場學,這裏曾經記錄了張愛玲青春時代的生活與情感,在這裏進行實驗,相當於故地重遊,磁場一定很強,效果必然會事半功倍。”

“聰明?從小到大,媽媽常常笑我傻。就像現在,沈曹,我這樣子‘按圖索驥’,會不會很傻?”

“不比‘因噎廢食’更傻。”沈曹凝視我,可是眼中帶著笑,削弱了一半的誠意。他說,“如果你因為自己談了十年的戀愛就當成拒絕我的理由,那你真是太傻了。”

我看著他,欲言又止。我與子俊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又怎能三言兩語說清?

好在沈曹並不糾纏在這個話題上,他的表情變得嚴肅,撳動時間掣,鄭重宣布:“我們開始。這次,我保證你會準確地回到1944年2月4日,胡蘭成初訪張愛玲的日子。這次你穿越的隻是時間,但空間卻是統一的,這樣可以把身體不適的負作用降到最低。其餘的,就要你隨機應變,看看到底能不能阻止他們的見麵了。”

什麽?我今天就要見到24歲的張愛玲,並且和她平起平坐地討論愛情,並設法扭轉她一生的命運了嗎?我忽然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所謂“近鄉情怯”,卻原來對人也是一樣。

沒有想到愛玲會在等我。

她已經是位風華正茂的名女子,穿收腰的小雞領半袖滾邊民初小鳳仙式改良夾襖,卻配灑花的西洋寬幅裙子,奇裝異服,雙瞳炯炯。頭發燙過了,一雙眉毛描得又彎又細,妝容精致大方。一個人要成名之先,光彩是寫在臉上的,她那種神情,是要飛的鳳凰,一個得到上帝眷顧的女子。

房子的布置也遠比她原來的那個家要洋派嶄新得多,且桌上擺滿了鮮花,大概是仰慕者送的吧?

隻是,不知道盛名與鮮花,是否已經撫平了她童年的傷痕?而那鮮花掩映的道路盡頭,究竟通向幸福亦或災難?

見到我,她露出欣喜的笑:“姐姐,你果然來了。”

“你知道我要來?”我有些驚訝,“你在等我?”

“是呀,我特地打扮成這樣,就是為了招待貴客。”她言笑宴宴,落落大方,隨便一轉身,禮服的裙擺便隨之輕輕**漾。她說,“我們約好的,你說過今年的今天會再來看我。”

約好的?什麽時候約的?又是在什麽情況下約的?我微微錯愕,想起那個站在她家門前按門鈴的男子背影,難道,在時間的長河裏,我回來找愛玲的次數,比我自己知道的還要多?又或者,是在今後的實驗裏,我去到了比今天更早的時間,約下了今天的相見,所以很多事情便顛倒來做了。可是,如果這樣說來,今天的一切對於現實生活裏的我,都應該是昨天發生的故事,為什麽我的記憶中又沒有這一段呢?

沈曹說過去和將來都是相對的,宇宙並行著不同的平麵,那麽,同愛玲訂下今日之約的莫非是另一個平麵裏的另一個我?而我代替那個我來赴約?

我站在當地胡七胡八地想著,一時不辨今夕何昔,身在何地。

那麽久那麽久,我時時處處惦念著“怎麽才能見張愛玲一麵呢?”如今終於見到了她,竟是無語。

“姐姐,你怎麽了?”張愛玲凝視著我,帶著一抹研判的神情,“你好像很恍惚。”

我有些不安,同時注意到沙發的暗花與沈曹的布置其實不同。“怎麽這樣看著我?”

“我覺得,你好像不是我們這個世界裏的人,有種……怎麽說呢,說你不食人間煙火,可是又很親切;但是你忽隱忽現,神龍見首不見尾,很沒有真實感。”她蹙眉,又有新發現,“我見你幾次,每次都間隔好多年,可是,為什麽你好像沒什麽變化。你駐顏有術,青春不老?還是,你根本是神仙?”

我笑了:“好啊,那你叫我神仙姐姐好了,就像段譽叫王語嫣。”

“誰?”

“啊,你不知道的,小說裏的人物。”我惟恐她再問下去,趕緊反客為主,“姑姑不在家?”

“她去電台兼職,念新聞和社論。”

“對了,我記得她說過,她每天說很多有意義的話,可是一毛錢也得不到;但是去電台裏說半個鍾頭沒意義的話,卻有好幾萬的薪水可拿。”

“是呀,姑姑是這麽說過。你怎麽知道?”

“在你的《姑姑語錄》裏讀到的呀。”

“姐姐也看我的文章?”她皺眉,“可是我有寫過《姑姑語錄》這麽一篇文章嗎?”

呀,現在是1944年2月4日,《姑姑語錄》是張愛玲哪一年的作品呢?這個我可是真的記不清。我隻得含糊地說:“那大概就是聽你說的。你說過要寫一篇《姑姑語錄》的。你的文章,我每篇都看過,看了很多遍。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的小說,喜歡到癡狂。”

喜歡到癡狂。喜歡到背井離鄉地來上海。喜歡到穿越時空來尋她。喜歡到即使現在麵對麵地坐在一起了,仍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

不過,也許這一幕本來也不是真實的,而隻是我的一個美夢。

“有很多人說喜歡我的東西,但是姐姐你也這樣說,我很開心。”她眨眨眼,帶一點喜滋滋。

“崇拜你的人,比你自己想象的還要多。因為你對讀者的影響,不僅在今世,要深遠半個多世紀,甚至更遠。”我看到桌子上堆積如小山的信件,“這些,都是崇拜者的信吧?”

“是呀,都來不及看。”愛玲又現出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姐姐,為什麽你說每句話,都像預言似的。好像,你知道很多事,都是我們不知道的。如果你不是神仙,那麽你就是天才,智者。”

我一愣,忽然想,或者所有的智者都是穿越時光的人吧?是因為預知預覺,所以才思維深廣。再平凡的未來人,比起不平凡的舊時人,也還是高明的,因為,他已經“知道”。

傭人走來換茶,果然是奶酪紅茶。

我不禁微笑,但接著聽到稟報:“有位胡蘭成先生求見。”

“胡蘭成?”愛玲有些歡喜,“我聽說過這個人呢。”

我大急,脫口說:“推掉他。”

“為什麽?”愛玲微微驚訝,但立刻了然地說,“也是,我好不容易才見姐姐一次,不要讓人打擾。”她回頭吩咐,“跟客人說,我不在家。”

我鬆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又緊張起來。如果胡蘭成不放棄呢?如果他再來第二次第三次,我難道能每次都守在這裏阻擋他?

傭人下去片刻,執了一張紙片上來,說:“胡先生已經走了,他讓我給您這個。”

我偷眼看上麵的字跡,秀逸清雋,才情溢然紙上。古人說“字畫同源”,從胡蘭成這隨手寫下的這幾行字裏,我清楚地看到了畫意,不禁百感交集。這的確是個不世出的才子,我有點遺憾沒有見到他的真麵目。曆史的風雲和政治的滄桑給這人塗抹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讓我反而好奇: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子,會令張愛玲這樣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傾心愛戀呢?

雖然,在時光隧道的旋轉回廊裏,我曾見過他一個背影,但那不能算是認識吧?他站在她的門外按門鈴,求她撥冗一見。而我,及時阻止了這一次會晤,並期望就此阻止以後所有的見麵,最好,他和她,從來就不相識。

但是,愛玲反複看著那張字條,頗有些嗒然的意味。分明在為這次錯過覺得惋惜。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們甚至還沒有見麵呢,可我分明已經感到,有什麽事情已經在他們之間悄悄地發生了。

“愛玲,我可不可以請求你一件事?”我望著她,迫切地請求,“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見這個人。”

“我不是已經把他推了嗎?”

“我不是說今天,是說以後。以後,也永遠不要見這個人。”

“永遠?你說得這樣嚴重。”愛玲有些不安,“為什麽會提這麽奇怪的要求?你認識胡蘭成嗎?”

我認識嗎?這可怎麽回答?我隻有顧左右而言他:“他是一個有害的人,對於你而言,他意味著災難。你最好離他遠遠的,越遠越好,最好連名字都不要提起……”

翻來覆去的口吻,連我自己都覺得像巫師念咒,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表白,想了想,幹脆直奔主題,“他替日本人做事,替汪精衛的偽政府做事,他是一個……文化漢奸。”

“可是他前不久還因為寫文章斷言日本必敗南京政府必敗,而被汪精衛關進牢裏呢。”愛玲不以為然地反駁,“他是蘇青的朋友。那次,我還和蘇青一起去過周佛海家,想有什麽法子可以救他。”

我又一次愣住。再度感慨自己對曆史的貧乏。說實話,我隻是一個張愛玲小說的癡迷讀者,對於胡蘭成的故事卻所知甚淺,對上海孤島時期的曆史,也隻有浮光掠影的了解。我同樣說不清胡蘭成究竟是哪一年入獄,哪一年出任汪政府的宣傳次長,又具體地做過哪些傷天害理出賣國家民族的事,對於胡蘭成的正麵報道甚少,所有的傳記故事裏也都隻是蜻蜓點水地提一句“文化漢奸”,曆史的真相呢?真相是什麽,我並不知道。我所知曉的,隻是他和張愛玲的這一段。以如此貧乏的了解,我對張愛玲的說服力實在是太力不從心了。

而且,24歲。再聰明的女子,在24歲的戀愛年齡裏,也是愚蠢的。我也曾經24歲,清楚地了解那種叛逆的熱情,對於自己未知事物的狂熱的好奇,對於一個有神秘色彩的“壞男人”的身不由己的**與向往。

關注一個人,先注意他的長處,但是真正愛上一個人,卻往往是從愛上他的缺點開始的。

對於一個聰明而敏感的24歲少女而言,一個壞男人的“劣跡”往往是比著英雄人物更加讓她著迷的。

命運的危機,已經隱隱在現,仿佛蛇的信子,“噝噝”地逼近。

我有種絕望的蒼涼感。

“愛玲,”我困難地開口,“你寫了《傾城之戀》,寫了《沉香屑——第一爐香》,但是,你試過戀愛嗎?”

“戀愛?”愛玲俏皮地笑,“我們對於生活的理解往往是第二輪的,總是先看到海的圖畫,後看到海;先看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情。”

我有些失落:“通常,你便是這樣答記者問的吧?”

她太聰明,太敏捷了,24歲的張愛玲,已經機智活躍遠遠超過我之所能,可是因為她還年輕,還沒來得及真正體味愛情的得失與政治的易變,還在享受榮譽與讚美的包圍,所以尚不能靜下心來沉著地回答問題,不能正視自己的心。

一個人的智慧超過了年齡,就好像靈魂超越身體一樣不能負荷,於人於己都是危險的。

我可以和18歲的張瑛無話不談,卻與24歲的張愛玲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隔閡。

而這種不和諧,張愛玲分明也是感覺到了的,她顯得不安,於是體貼地站起身走到陽台上招呼說:“姐姐,你來看,哈同花園又在舉行派對舞會呢。”

我點點頭,也站起來走向陽台,一步踏出,忽然覺得暈眩,眼前金星亂冒,仿佛電梯失控的感覺,又仿佛樓下的萬家燈火都飛起來一起纏住了我。

幸好隻是一刹那,當眼前再度清明,我看到自己已經穩穩地站在陽台上,望下去,萬家燈火都已複位,遠處的霓虹招牌在滾動變換,畫麵是一張劉若英的海報。我更加恍惚。她是曾在電視劇《她從海上來》裏出演過張愛玲的,難道就因為這樣,把她也送回來了?

“錦盒!錦盒!”是誰在呼喚我的名字?

陽台門再次推開,從房間裏走出的竟是沈曹,他緊張地招呼:“錦盒,你覺得怎樣?”

我怔忡地看著他,漸漸清醒過來,原來實驗已經結束,可是,實驗開始前我明明站在屋子中央的,怎麽現在竟跑到陽台上來了?

樓下的巷道裏不知從哪個角落依稀傳來胡琴聲,越發使一切顯得如真如幻。

沈曹十分困惑:“錦盒,這回又出了新問題。試驗做到一半,你忽然站起來往外走,就像夢遊一樣,開門走了出來。我又害怕又擔心,又不敢大聲喊你,怕有什麽後果。隻得忙忙把時間掣扳回來,再出來找你。你感覺怎麽樣?”

“我……”我仍然沉在與張愛玲的談話中不能還魂,“沈曹,如果你不扳動時間掣,我是不是就會一直留在那個時代?是不是就跟著那個時代的時間來生活了?那麽我今天離開張家,明天還可以繼續上門拜訪,我可以一直和張愛玲交朋友,陪著她,看著她,不讓她和胡蘭成來往。”

“我不知道。不過如果是那樣,你在這個時空的肉體,豈非就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會不會植物人的思想,就像我剛才一樣,是走進了另一個時空,不願意回來,或者是因為什麽原因不能夠回來,所以才變成植物人的呢?”

“這個……大概要屬於醫學範疇的問題了。植物人及夢遊,在醫學上還都是個未知數。人類大腦對於人類而言,還是個陌生的領域。”

我喟歎:“人類多麽無奈,拿自己都沒有辦法,都無所了解,還奢談什麽改造世界呢?”

“好高騖遠,原本是人類本性。”沈曹苦笑。

我不再說話,隻沉默地倚在沈曹的臂彎裏一起望向遠方。

正是夜晚與白晝的交接處,人聲與市聲都浮在黃昏中,有種浮生若夢的不真實感。夕陽餘暉給所有的一切都染上一層柔豔的光,綠的房屋,藍的江水,緋紅的行人和靚紫的車子,像童話裏的城堡。

我忽然有些想哭。這陽台,張愛玲和胡蘭成當年也一定曾經並肩站過,看過的吧?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那些往事,寫在書上,寫在風中,更寫在這殘陽餘照的黃昏裏。

張愛玲遇到胡蘭成,顧錦盒愛上沈曹,一切,都是命運吧?誰知道這一刻我們看到的上海,是實景還是夢境?五十年前的月亮和五十年後的月亮是同一個月亮,五十年前的上海和五十年後的上海是相同的麽?

沈曹說:“從黃浦江外灘起,由法大馬路到靜安寺,稱為十裏洋場。這房子,剛好是十裏的邊兒,也剛好在高處,可以看清十裏洋場的全貌。”他指下去,“喏,那裏是哈同花園,那裏是起士林咖啡館。”

起士林不是奧菲斯,顧錦盒不是白流蘇,而沈曹,會不會是範柳原呢?

天色一層一層地暗下去,燈光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從這個角度望下去,整個城市就是由一點一點的燈光和一扇一扇的窗子組合而成,屋子是不動的燈光,車子是行動的燈光,閃閃爍爍,一起從人間遊向天堂。

沈曹歎息又歎息,忽然說:“從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看到人家窗子裏的燈光。因為我會覺得,那燈光背後,一定有個非常溫暖快樂的家,而那些溫暖和快樂,都不屬於我。我非常嫉妒……”

我驚訝極了,驚訝到噤聲。快樂的沈曹,優秀的沈曹,驕傲的沈曹,才華橫溢名氣斐然的沈曹,我一直以為他是童話中那種含銀匙而生的天之驕子,從小到大整個的生活都是一帆風順,予取予求的。然而,他的童年,原來竟是如此的不快樂!難怪他瀟灑的外表下,時時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陰鬱。少年時的傷,是內傷,沒那麽容易愈合。是那道看不見的傷痕和與生俱來的孤獨感給了他迥異於人的獨特魅力。

我沒有發問。我知道他在訴說,也是在釋放,我不想打斷他,不想追問他。如果他信任我,如果他願意說,他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

他沉默了好久,好像在清理自己的思緒,然後才又接著說下去:“小時候,我常常在這個時間偷偷跑出來,扔石頭砸人家的窗子,有一次被人抓到了,是個大漢,抓我就像老鷹拎小雞一樣,把我拎到半空。我怕得要死。但是這時候有一個女人從那裏經過,她勸那個大漢把我放下來,並溫柔地對我說:‘小朋友,這麽晚了,別在外麵闖禍了,快回家吧,媽媽會找你的。’我當時哭了。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很能打架,有時贏有時輸,不管輸贏,都會帶一身傷,常常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我從來沒哭過。可是那天我哭了。我哭我自己沒有家可以回,沒有媽媽會找我……”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沈曹。哦沈曹,原來在你的風光背後,藏著的竟是這樣的辛酸苦難。我的心,柔弱地疼痛起來。眼中望出去的,不再是麵前這個高大的沈曹,而是那個稚齡的到處砸人家玻璃的可憐的頑童,那個滿心裏隻是仇恨和不甘心的的倔強的孤兒。沈曹,我多麽想疼惜你,補償你以往所有的不快樂,所有的孤單與怨恨。

沈曹抬起頭,看向深邃的夜空,用一種朝拜神明般虔誠的語調繼續說:“那個女人,非常地美麗。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什麽都不懂,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她的長相,真的很美,很美,她穿著一條白裙子,那款式料子,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笑容,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樣,有一種柔和的光芒。她拉著我的手,問我:‘你衣服上的這幅畫,是誰畫的?’那時候,我總是喜歡在所有白色的東西上亂畫,不管是白紙,白牆,還是白布。所以我自己的衣裳上,也都是畫。她看著那些畫,對我說:‘你畫得真好,比很多人都好。你將來會是一個很出色的人,有許多偉大的發明。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會尊敬你,佩服你。你可不能因為打架闖禍就把自己毀了呀。’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曹是孤兒院院長的姓。我不知道生母為什麽把我遺棄,繈褓裏連一張簡單的字條都沒有。長到這麽大,所有人都歧視我,欺負我,除了曹院長。但是即使是他,也沒有對我說過這麽溫暖的話,鼓勵我的話。那個美麗的女人,她使我相信,我是個好孩子,她給了我一個希望。在我心目中,她美如天仙,她的話,就是命運的明示……”

不知為什麽,我心中忽然有點酸酸的,聽著沈曹用這麽熱烈的詞語讚美一個女人,讓我竟然有些莫名的嫉妒。盡管我明知道,那女人比他大著十幾二十歲,可是,誰不希望自己是愛人眼中心中惟一的女神呢?

我忍不住問:“你後來見過她嗎?是不是她收養了你,改變了你的生活?她現在和你是什麽關係?”

沈曹被我的一連串問題逗笑了:“按照你的邏輯,大概一個長篇電視劇集的草稿都打好了吧。你是不是以為她就是我的養母?不,錯了,我和她隻見過那一麵,以後再也沒有見過。我仍然留在孤兒院裏,但是從此變成一個安分守己的好孩子,而且更加刻苦地學畫。隔了一年,有個華僑想到孤兒院領養一個男孩,雖然我的年齡大了一點,但是他看中了我的繪畫天賦,發誓把我培養成一個畫家。並且,他給了我一個新的姓氏……”

“沈。”我輕輕替他說出答案,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而沈曹捧起我的臉,迫視我重新抬起頭來。“看你,眼淚還沒幹呢,又笑了。像個孩子。”他的話語在調笑,可是語氣卻溫柔誠懇,而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如此明白清晰地表達著他的燃燒的愛意。

我燒融在他的眼神中,同情,震撼,感動,敬佩……種種情緒集聚心頭,令我迷失。

他的眼睛這樣迫切地逼近我:“錦盒,你願不願意送我一盞燈,讓你和我,永遠生活在屬於我們倆的燈光下,過著溫暖快樂的生活?”

最後一道防線也轟然倒塌,有如泄洪。

他說了!他說了!他終於明白地把所有的愛與承諾都說出口!

隻有我知道像他這樣的男人,肯向一個女人剖白自己的曆史是多麽不容易,那等於他把自己的過去和將來都悉數堆在這個女人的麵前,請她接納,請她收容,請她挽起他的手,一起走向白頭偕老。

兩個寂寞的靈魂終於相撞,不願再彼此躲閃。我拋開所有的顧慮,不顧一切地和他擁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