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倒數第22天:重返大學校園

夜裏,令正在火車的臥鋪車廂裏睡得很熟。窗外綠柳垂楊青山碧水像歲月那樣匆匆流過,他不曾察覺;夜色漸深漸濃,月亮越升越高,星星越稀越明,他也不曾察覺;無顏的身影在午夜十二點後變得輕如燕淡如煙,終於化為一縷芳魂逸出窗外,他同樣,不曾察覺。

他和無顏是今早乘飛機從上海飛來北京的,第一時間趕去無顏曾經實習過的地方,下午還抽時間玩了八大處,而後連夜乘火車回上海。他曾經提議既然難得來一趟,不如在北京多玩兩天,何必趕得這樣急。可是無顏堅持要回去,他也隻有答應了。白天玩得很累,一上火車就睡熟了。

他不知道,無顏的一天等於一年,當然得分秒必爭,不能戀棧;他更不知道,每到午夜十二點,無顏就回複了鬼的身份,要陪二郎去做一些幽靈的遊曆。

二郎說:“聽說包拯剛生下來的時候是死胎,都已經棄屍荒野了,卻又活轉過來,從此朝斷陽,夜斷陰。說不定道理就和你是一樣的。”

無顏笑:“我怎能和包青天相比。”

她喜歡聽二郎講故事,對於二郎常把戲曲和曆史混為一談的說話隻覺有趣,不覺荒唐。這一老一少兩隻鬼夜行八百裏,看破紅塵事,相處得頗為融洽。

有時候無顏會覺得,二郎比鍾自鳴更像她的親外公,她有些明白了,為什麽小翠當年會拋棄鍾家少奶奶的身份愛上一個無財無勢的戲子。即使是死後的二郎魂,相處時也似乎比活著的外公多一絲人氣呢,更何況他活著的時候,更何況六十年前。

“今天我去了香山。”她告訴二郎,“山腳下有算卦的,我替你卜了一卦,問外婆的去向。”

“卦上怎麽說?”二郎急切地問。香山,那正是當年他與小翠的舊遊之地,他們在梅花下盟誓私奔,在雪地裏抵死纏綿。那銷魂的往事哦!

“卦上隻有八個字,是《詩經》裏的一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詩經》中的一首歌,原句子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究竟指什麽意思,卦師也說不清,他隻是說:此中自有玄機。若是尋人,隻管往有水的地方去找就對了。”

“有水的地方,那就是蘇州河了。我當年約小翠在蘇州河邊等,難道這詩的意思是她已經去了?”二郎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心裏,歎道:“我就知道小翠不會失約!”

無顏微笑,雖然她不知戲,也猜得到二郎這手勢這腔調,拿捏的是戲曲的範兒。她輕聲吟誦:“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此時,正是白露未晞的黎明,無顏和老鬼奔馳於萬裏長城,聽著四下裏遠遠近近的蛙聲蛩鳴響成一片,看著城牆下的霧靄蒼茫,點點燈火,不禁想:詩裏的“在水之湄”,會不會是護城河呢?

六十年前的護城河畔,是老鬼二郎每天晨練的操場。

薄霧清霜的城牆根兒下,七八個半大小子一字排開,對著護城河發聲呐喊:“咿——咿——呀——呀——”樹上的鳥兒“忒兒”一聲驚飛,穿破層層藍霧,向河那邊去了。

小子們仿佛得了鼓勵似的,更加賣力地抑揚頓挫著:“嗚——啊——!”

戲班的規矩,天不亮帶著星星就得練功,說是大清早來河邊練聲,把嗓子喊醒,借著晨霧露水的清潤,可以汲取天地精華,把喉嚨養得更加水靈。

喊得太陽懶洋洋爬上來,便開始練功。“撕腿”、“下腰”、“虎跳”、“小翻”、“搶背”,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接連不斷的翻跟頭,一翻就是幾個鍾頭,直翻得頭昏眼花,天旋地轉;踩著蹺從站在平地上到站在板凳上再到摞起的方磚上,一站就是一炷香;拿大頂可以拿半個上午,昏過去用皮鞭子抽醒了再接著立,鞭痕浸了汗,疼得就像皮肉翻過來一樣。

難得的是,二郎捱的鞭子硬是全班裏最少的一個,因為學什麽都比別人快。要撕腿,雙腿一開就在地麵寫一個“丁”字;要“搶背”,可以桌子疊椅子從三層樓高的地方翻下來,氣不喘,腿不顫,穩紮穩落就像原地起跳一樣。

後來文武戲分班,他自己選的武生,師父也點了頭。仍然吃不飽,但終於有得吃。練功之餘,便到戲院裏給師兄們“把場”、“站台”,當龍套。“旗”、“鑼”、“傘”、“報”,哪裏缺人就頂在哪兒。

二郎戲路寬,身架好,嗓子也亮,武生、老生都來得。出了科,登了台,雖然隻是給角兒們唱“墊場”,倒是頗有觀眾緣兒。

漸漸開始贏得一場又一場的“碰頭好”、“挑簾紅”,贏得花牌與紅賞,贏得戲迷與堂會,他在《獅子樓》裏扮武鬆,在《八大錘》裏扮嶽雲,在《長阪坡》裏扮趙子龍,在《打瓜園》裏扮鄭子明,在《挑滑車》裏扮高寵,在《鬧天宮》裏扮孫悟空……

戲子是下九流,是瓦舍勾欄之徒;然而到了台上,他們就成了英雄,成了角兒,成了人中龍鳳。

說到得意處,二郎興致風發,一拉無顏的衣袖:“跟我來!”兩人風蹤霧影,穿簷過戶,熟門熟路地輕盈飄至北京廣和劇場,一縱身上了房梁,指點著空空的戲台,細說當年——

那還是劇院被稱為“梨園”的時候,聽戲,幾乎是北京老百姓娛樂生活裏的頭等大事。有錢人在戲園子裏聽,沒錢的在茶館裏聽,遺老遺少們在家裏唱堂會,貴婦名媛們則在繡樓裏聽戲匣子,就連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連茶館也去不起的,都會買把胡琴,自個兒坐在大雜院裏吹拉彈唱給自個兒聽。

二郎自得地說:“自從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進京,京劇就成了國戲,後來的八旗子弟幾乎個個是票友,太後老佛爺都是出名的戲迷呢。聽我師父說,頤和園裏有座戲台,三層樓,雍容華貴,就跟天上仙宮一樣,開戲時,老佛爺帶著滿宮的妃嬪坐在戲台對麵的大殿裏,手裏拿個西洋望遠鏡,當時頂時髦高級的。不過我沒去過,死前死後都沒去過——幾次都想去來著,可是現在什麽都大變樣兒了,就算那宮裏的戲樓還在,也一定沒我師父說得那麽好,我不想看。”

什麽都大變樣兒了,天橋變了,故宮變了,城南的戲園子都變成了電影院和卡拉OK廳。在這曲高和寡的年代裏,人們的想象力越來越貧乏,美國大片和三維動畫把所有的想象空間都填得滿滿的,幾乎人們想得到的都可以用眼睛看得到,甚至想不到的也都見過了,再不需要想象。那一根藤條便可以上陣行兵,“三五人千軍萬馬,六七步四海九州”的象征藝術,又怎麽能滿足現代青年的審美需求呢?

但是幸虧廣和樓還在——雖然已經被改做了廣和劇場,骨子裏也是變了,但是二郎不想看到太多,他隻相信他所願意相信的,看見他所希望看見的——隻要那“廣和”二字招牌還在,舊時的記憶也就都在,踏著依稀的鑼鼓點卷土重來。

二郎充滿**地回憶著:“這廣和樓當年是老北京最富盛名的戲園子,據說它的前身是明朝一個姓查的大官的家,叫做‘查家樓’。乾隆年間遇了一次大火,後來被重建了,改名叫‘金陵樓’,後來,又改成‘廣和樓’。清初的時候,轟動京城的兩部大戲,《長生殿》和《桃花扇》,都是在這兒唱的。京劇名角譚鑫培、王瑤卿、楊小樓,也都在這兒唱過。梅蘭芳第一次登台,也是在這裏。那時候,戲台有三麵,伸出去,台頂直接頂著屋架,台板上的角柱也一直通到屋架,舞台四麵都有欄杆,正麵半空還懸著鐵杆,我可以在上麵單手拿大頂,扯順風旗。不信,我做給你看——”

二郎說著,果真跳上台去,先做一個挑簾子的手勢,側身而出,微微地顫動幾下纓子,然後猛地發一聲喊,聲如裂帛,氣壯山河,隨著那一聲喝,出身、抬頭、雙目圓睜、好一個亮相。那一睜眼,真似兩道電光似的,照亮了全場。

無顏忍不住叫出一聲“好”來,舞台上的二郎,煥發出那樣一種驚人的魅力,是個真正的英雄。她不禁想,當年外婆韓翠羽就是坐在這台下的橫椅上,看著二郎這樣的英姿而深深愛上他的吧?

他在錦帷繡幕前拳腳生風,她在雕廊畫棟下笑靨如花,那一幕,是發生在“處處聽風雨,夜夜總關情”之前,抑或“蠟炬心不死,滴淚待天明”之後呢?

二郎踢腿,出拳,時而一個“抓帔”,忽而又一個“臥魚”,左一個“鐵板橋”,右一個“掃堂腿”,雲手,飛腳,雲裏翻,倒紮虎,快時如蛺蝶穿花,秋風掃落葉,慢處則泰山壓頂,怒濤隱隱來,將十八般武藝揮灑得淋漓盡致,絕活疊出。

無顏屏神靜息,**氣回腸,她不懂得京戲,但是卻深深地被吸引了,這樣一種鼎盛的藝術,怎可以湮沒在曆史的長河中?這世上,比純潔無功利的愛情更加式微、亟需挽救的,原來還有很多更嚴肅的事情。

二郎蒼涼的唱腔在空堂響起:“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霸王不知道該置虞姬於何地,廣和樓不知道置京戲於何地,垓下的碧血染紅了茜草,無顏的愛情,又將在這世上留下怎樣的痕跡?

令正醒來時,太陽已經重新升起。他看到的是一個晴朗明淨的早晨,看到熙攘忙碌的同車乘客,看到無顏正在對鏡梳妝——也許不是梳妝,而隻是對著鏡子——她此前並沒有照鏡子的習慣,這是有眼睛的人的特權。她現在可以有這種樂趣了。她正對著鏡子擠眉弄眼,做出種種鬼臉。

令正不禁笑出聲來。

無顏回頭,輕輕地驚叫一聲,忍不住也笑了,她說:“你醒了?”眼中充滿喜悅。

如果可能,她多麽希望以後的日日月月,每一個清晨,她都可以守在他身邊,輕輕對他說:“你醒了?”然後,她要弄早餐給他吃,或者稀飯油條,或者牛奶煎蛋,或者咖啡三明治,雖然他嘲笑她連一碗泡麵也不懂得煮,但是隻要他喜歡,她會為他學的。隻要他喜歡。

可惜,她沒有時間了。她貪婪地看著這英俊的青年,她心目中的神,不能不想到,此刻的快樂有多麽完整,將來的分離就有多麽傷心。

她好想多一點時間,多點時間來愛,多點時間來體味。她愛麵前這英俊青年,愛這藍天白雲和飛馳的列車,愛窗外掠過的每一棵樹還有樹上翠綠的葉子,然而——

她還有22天,最後的22天。

無顏低下頭咬住嘴唇,用力地咬住,把心痛咬緊在齒縫間。

舞台上的感情,有多麽誇張便演那麽誇張,然而舞台下的真相,卻隻得“隱忍”二字。

再抬頭的時候她已在微笑,無論心裏有多麽悲傷,臉上卻隻能笑著,若無其事。她還有很遠的路要走,很多的事要做。越是時間不多,越得分秒必爭。

今天要去的,是大學校園。

下了火車,他們連家也沒有回,隻在站前吃過早點,便奔了母校去。

學校在放暑假,但是自有用功的學生仍在留校補習功課,或是勤工儉學。故而校園裏既不像平時那般吵鬧,也不至過分冷清,頗適合畢業生故地重遊。

無顏指著操場上的籃球架,笑著說:“我曾經站在那裏‘聽’你打籃球。”

“聽籃球?”令正一時不解。

“是啊。”無顏微笑,“你投籃時總會先喊一聲‘中’,然後我便會聽到‘砰’一聲籃球扣到了籃板,有時進網,有時漏網。我就站在那裏替你數著,投中了幾個,又失誤了幾個,很有趣。”

“可你怎麽知道我是進了還是沒進呢?你又……”令正說到一半,又打住了。

無顏不在意地一笑:“你是說我又看不見是嗎?不用看的,投中和投不中的聲音是不一樣的,而且,你們男生都好吵啊,中了或者不中都有那麽多俏皮話要說。有時隻是你一個人在玩,中了或不中,也會嘀嘀咕咕自言自語,真的很有趣。”

無顏說著,閉上了眼睛,仿佛在回憶當年令正扣板的英姿。無論中與不中,她都是他心中的英雄。

真的很有趣吧?因為無顏的笑容這樣燦爛甜美。令正忍不住技癢起來:“真的很有趣嗎?來,我現在就表演給你看,你睜大眼睛替我數,看看到底投中多少?”

“好啊,我們這就去買籃球。我老是用聽的,還從沒看過你打籃球呢。”無顏雀躍,一切的遺憾都將重新填補,所有的往事都會夢境成真。雖然她隻有25天,但是她不會介意大限來臨時的煙消雲散的,因為,她這25天,過得如此充實美妙。

令正為無顏的熱情所感染,興致勃勃地說:“我自己去買籃球就好,你不是想回宿舍看看嗎?女生宿舍我上不去,不如兵分兩路,我去買籃球,你自己上樓轉轉,等一下我們在籃球架會麵。”

無顏說:“便是這樣。”走進樓去,卻又在梯口站住,回過身來向他擺擺手,才再次轉身上樓。

大學校園裏女生宿舍的管理向來是出了名的嚴格,用學生們的話來形容,那就是“一隻蚊子飛過也要驗明正身,是母的才可以放進去,是公的則格殺勿論”——至於公蚊子其實不咬人,母蚊子才是吸血高手,則不在校工的管理範疇內了。

令正目送無顏走進樓去,忽覺此情此景極是熟悉,以前他和瑞秋約會,便常常在這裏等她下樓,又或者是約會完了送她回宿舍,也總是在這裏分手。如今舊地重遊,物是人非,不禁十分感慨。

這便是昔日的校園,這便是他與無顏、瑞秋共同生活過的地方,這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曾經留下過他們的足跡,都有著無數相關的回憶。

四年,20到23歲,幾乎是人生歲月中最青春、最美好的時光,就在這象牙塔中虛度了。

是虛度,對嗎?無顏一場暗戀,走過了和她的視野一樣灰黯無顏色的青春年華;而他和瑞秋,也在歲月的長河裏證明了,那曾經以為圓滿的愛戀原來隻是誤會。那麽,記憶的價值又何在呢?

他在這一刻這一地感到茫然。如果當初他愛上瑞秋是錯,那麽誰又能預知今天對無顏的愛是正確的?如果人們可以直接看到結果才懂得取舍,那麽追求或選擇又有什麽意義?

他愛錯了瑞秋,但是,這是在他知道無顏對自己深沉強烈的愛情、是發現自己也愛上了無顏之後才得出的結論。倘若一開始就沒有瑞秋,一開始他愛的就是無顏,那麽中間的種種曲折震撼、犧牲與得到也就都不存在了,那樣,又怎麽知道自己選擇無顏才是對?

愛與不愛,是在得到與付出之後得到的結論,是在放棄與選擇之間做出的決定,然而,不到最後,誰都不能知道這結論是否真理,這選擇是否正確。而愛與不愛,終究,又有什麽所謂呢?

他是真的愛過瑞秋的。站在這校園裏,這操場上,這林蔭下,他知道,他是愛過瑞秋的,他和瑞秋的故事,曾經真實地發生,那些記憶與情節,曆曆在目,煥然如新,不容他否認。他甚至還清楚地記得瑞秋站在女生宿舍樓下向他擺手說再見的笑容呢。

怎能盡忘那些甜蜜的往事呢?他的初吻,他的初戀,他的**,統統屬於瑞秋。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幾乎是為了瑞秋而活著,以瑞秋的快樂為快樂,以瑞秋的目標為目標。他怎能忘記瑞秋?

最初,他是因為無顏的盲目而選擇瑞秋的善良;如今,他也同樣是因為無顏的癡情而放棄了瑞秋的精明。也許,瑞秋才是最無辜的犧牲品,不是無顏成全了他與瑞秋,相反,倒是瑞秋成全了他與無顏。

而在瑞秋與無顏之間,他,是惟一的罪人。

因為不論他選擇哪一個,都注定會辜負另一個;而他選擇了又放棄,後悔了再重新選擇,出而反而,拿得起,放不下,他,誤了他們三個人。

令正深深懺悔,無限迷茫。也許他並不是第一個同時愛過兩個女人的男人,但是,他卻真地為自己飄忽不定的心意而痛苦了。他第一次想,也許愛情,從來都沒有對與錯,隻要不是從一而終,便注定要傷及無辜,後悔莫及。

他忽然很想,很想問無顏一個問題:你,後悔愛過我嗎?

無顏一路上樓,來到自己舊時的宿舍,門是上鎖的,她取出舊時的鑰匙試了試,居然應手而開。原來兩年過去,宿舍仍未換鎖。

這使她覺得格外親切,真切地意識到這的確是她的宿舍,她曾經是這裏的主人,不僅以前,現在也還是。有什麽比擁有一間屋子的鑰匙更能證明對這屋子的所屬感的呢?

屋子不大,七平米的空間裏,兩套架子床依牆而立,對麵相望,便已占據了二分之一的位置,床分上下鋪,最初她和瑞秋來報名的時候,因為來得早,本來都要了下鋪。可是後來的兩位同學,一個是北京來的,性格很爽快,什麽都不計較;另一個來自遼寧,高度近視,不戴眼鏡的時候一雙眼睛也就和無顏差不多水平,堅持要下鋪。瑞秋隻得把自己的床讓了出去,搬到無顏的上鋪。

記得當時瑞秋還自嘲地打趣:“我在家裏的時候和弟弟上下鋪,都是我睡下鋪,現在住在宿舍裏,還是上下鋪,不過也該輪到我睡上鋪了,這也是步步高升嘛。”她睡在無顏的上鋪,午夜夢回或是輾轉難眠時,會溜到下鋪擠進無顏的被窩裏聊天,有時會一直聊到天亮上晨課。

無顏在自己舊時的**坐下,如今這裏住的大概是個追星族,床邊牆壁上貼滿了明星照,無顏沒“看”過電視,通通不認識,但想來必是當紅小生,頭發不是紅就是黃,十分時髦。她撫摸著床欄杆,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不禁呆呆地出神。

從小到大,她的朋友甚少,隻得瑞秋一個閨中至交,住到宿舍裏來以後,突然多出幾個親密室友,談資豐富,十分開心,周末在家裏巴巴地求著吳奶奶做了各式糕點糖果,星期一拿到學校,放在寢室窗台上,不用邀請,半天內就被室友報銷掉。

四女生朝夕相處,漸漸磨出一份像朋友又像姐妹的感情。每晚熄燈後到入睡前的半小時,是姐妹們每夜一話的“神侃時間”。而大學女生最主要的話題,當然是愛情。

北京女生旗幟鮮明,觀點激進:“愛情觀首先是一種價值觀,從來都不盲目,都是有前提,有條件,是比較的結果。沒有代價的愛情是不存在的。”

“眼鏡”不同意,很書生腔地辯解:“王寶釧拋繡球拋出個薛平貴,當時薛平貴可是一窮二白,王寶釧還不是寒窯苦守十八年?哪裏計較過什麽條件,什麽代價?”

“那是薛平貴長得帥。要是他不單窮而且醜,又老又瞎,王寶釧也會對他一見鍾情嗎?”

說到個“瞎”字,大家忽然意識到忌諱,不禁冷場片刻。無顏不願意讓別人的說話因為自己而處處顧忌,便裝做不在意的樣子笑著說:“雙方辯手旗鼓相當,一比一平。現在,有請評委打分——瑞秋你支持誰?”

瑞秋笑:“我要向首都人民靠攏——愛情,當然是選擇的結果,有選擇,就有對比,有思考,有理智,也就會有些計算得失,優勝劣汰。”

北京女生大笑:“二比一!”

“慢著,無顏還沒投票呢!”眼鏡催促,“你讚成誰?”

無顏苦笑:“我喜歡的人,我看不見他的樣子,比較什麽?當然撞到誰便是誰。沒有選擇,沒有思考,隻是那一天那一處,我遇上的人是他,就是他了。”

“他?他是誰呀?”北京怪叫起來,四女生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那些談笑聲如今想起還十分清晰,恍如昨日,縈在耳邊。記得當時瑞秋忽然沉默下來,半晌沒有做聲。也許,那時候瑞秋已經猜到自己所說的“他”就是令正。

倘若瑞秋現在從瑞士回來,看到自己睜開了雙眼,並且和令正相愛,她會怎麽樣呢?瑞秋是陪外公鍾自鳴一道出國的,不知外公會不會告訴她自己死於車禍的真相?如果是那樣,她見到令正,一問之下,自己必會穿幫,倒是一件難事。

想到令正,無顏不由得站起來,走到窗邊去推窗遙望,卻見裴令已經買了籃球回來,正對著球網一次次地拋擲,真好,她終於可以看到他了。還是這個窗口,還是這樣的關注。從前,她隻能努力地辨聽,猜測;而現在,她可以清楚地盡興地看著他投籃了,真好啊。

但是他的興致卻仿佛並不是很高,無顏敏感地覺得,令正有著很重的心事,大太陽底下,他騰起跳躍的身影中竟有種說不出來的孤單蕭索,近乎蒼涼。

她愛他,真地愛他,可是,她還能愛他多久呢?總有一天,她會煙消雲散,到那時,她對他的愛,又有何意義?

喝一盞孟婆湯,忘記他去重生;或是不喝孟婆湯來記住他,相聚十數日後化為雲煙,終究有何不同呢?徒然多一份傷心。

等到大限來臨那天,令正,可也會像今天的自己一樣,不住地踏著舊時的腳印徘徊追思?到那時,丟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失魂落魄,可是自己所願?

一段戀愛,有兩個主角,自己縱無怨無悔,情願用魂飛魄散來交換一段真情,可是令正呢?自己難道可以對他的傷心斷腸置之度外嗎?他和瑞秋戀愛的時候,可不曾像現在這樣不安過。

無顏倚在窗欞上,第一次對自己的借屍還魂懷疑起來。